少时歌

　　眼见着金厢四角八方马车由远至近，缓缓停下之后，马车角上挂着的悬铃迎风飘荡，叮当碰撞，发出了悦耳的声音。马车上跳下来两个膀大腰圆的黑脸壮汉，绷着脸一左一右地站在马车两边。

　　马车前精致的丝织流苏帷布被一只素白的手挽起，冒出来一个梳着双螺髻圆脸杏眼的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葱绿色的春衫贴在身上说不出的水灵。她四处看看，朝马车里低语了几句便跳下马车，跟着又有一个差不多年岁的绿衣姑娘跳了下来向冀州候府的门房走去。

　　圆脸丫鬟弯腰放下一个杌子。这时才钻出来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红色乌金云绣衫，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额间吊着碎玉眉勒，长得颇为英气，神色却十分倨傲。在丫鬟的搀扶下踩着杌子下了马车。带着好奇打量着四周。

　　先前去和门房交涉的绿衣丫鬟走回来

　　“女郎，说是带我们先去偏厅等着，说正见客呢。”言语间颇有不忿。

　　“到底咱们住的远了点，又是收到那边消息才出来的，被抢先也是正常。女郎若是定要今日见人，不妨去偏厅等等？”圆脸丫鬟看着面有不耐的主子柔声劝慰。

　　红衣少女皱眉，她从不喜欢等人，也没人叫她等过的。

　　还是在偏厅，想到这少女有些踟蹰。

　　可是，若是明日的话就得足足晚一日，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数呢。

　　“有什么等不起的，难不成还能干晾着咱们不成赤霄承影，咱们进去。”想了一会，少女沉声抬眸，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是。”绿衣丫鬟连声应和。跟着少女后面踏进沈府。

　　时下的士族衣食住行无不讲究个精巧别致，沈氏更是个中翘楚。跟着门房从门口至偏厅的小道，窦长晞表面上波澜不惊，暗地里却心惊咂舌。

　　窦长琋的父亲虽是草莽出身，她的母亲确是兰陵萧氏上一辈的嫡次女，除了规矩甚大，对窦家上下方方面面要求也是甚为苛刻。可是不论定王府如何做，在母亲眼里总是差了一点，差了那么一点。

　　她从前不懂，明明他们定王府金碧辉煌，见过的人没有一个说不好的，可母亲面对父王邀功讨好下给出的赞美里，眼底的不屑和敷衍能骗得过父王，却骗不过她的女儿。直到今日，窦长晞盯着面前精巧的漆木双面彩绘屏风，才在心底暗暗叹口气。底蕴这两个字不是寒族用钱和权可以堆起来的。时人重门第，她不是不知道在很多人阿谀奉承谄媚的嘴脸背后是怎样看不起嘲笑她们窦家的草莽出身。从前她是不觉得有什么的，可是今天在这样的屋子里，她忽然就理解了母亲长久以来的不甘和不屑。

　　是该来走这一趟的，她心里默默叹口气。

　　而在沈氏的堂屋那边，刘稷仔细观察神色看着卫氏情绪稍缓之后，又是一番卖乖讨巧顺，话里明里暗里都是昔日里和沈昭槿的亲密模样，只这次，却是捡了有趣的来说。

　　“......谁知道灵犀姑姑直接吃了闭门羹，要不是亲眼看见哪会知晓母亲居然还有这般......”

　　“你自是不知道，我生养了六个孩子里，偏偏是两个女儿最顽皮。”说到这卫氏慈爱地嗔了沈眉梧一眼，温柔而缓慢的摩挲着眼眶红红的小女儿。

　　“你阿姐小时候和你可不一样，你偶尔犯了浑，向我和你阿父撒个娇就混过去了。你阿姐是长女，可没有这样的，说起来，我与你父亲待你阿姐是最严苛的。你兄弟们加起来受的罚都比不上她一个人的，光族谱就抄过不下十次......”

　　阿姐威武！眉梧心底咂舌，她看见过四哥抄族谱，那是真的含着泪抄的，也是从那以后，四哥才是真正收敛起来了——至少在阿父和阿母面前。

　　“......看着她好性，其实是最倔的......”眼看着母亲声音越来越低，眼眶也又有些微微湿润。眉梧赶紧柔声宽慰。

　　刘稷这才分心注意到眉梧，看着她不知说了什么撒娇娇嗔的话，竟然逗得卫氏破涕为笑。直点着她的小脑袋连声骂，眼底里却是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宠溺和慈爱，指尖手掌下是止不住的温柔。

　　刘稷兄妹再不识时务也意识到了这是卫氏再下无声的逐客令，刘稷略客套一番就带着一直在强撑着的刘嬛等人离开了。

　　刘稷走的是另一条路，出的也是耳门，华昌本略有微词，却在刘稷的眼刀子下生生的吞下去了，只愤愤觉得是沈家侮辱人，恨不得立刻回到长安去找她的母后给她出气。

　　而这边卫氏方才却是一半真情一半假怒，待那对兄妹走了，她才牵着女儿的手进了耳房一番仔细梳妆，高髻玉簪，雪粉敷面，殷脂点唇，又细细描了额前花钿，还抽空让人给眉梧换了身逶迤白梅蝉翼纱。再出来叫人带窦家人进来时已完全看不出来方才的失态了。端的是一副娴静淑雅，贵气逼人。

　　眉梧眨眨眼，只觉得现在要见的约莫才是今日的贵客。方才的刘氏兄妹只不过是闹剧。

　　竟还是个小姑娘！是那天街上见到的小姑娘，不过她今日换了一身似火的红衣。额间的眉心坠更是点睛之笔，犹如落霞生晕，有美玉之晖，为半大少女的英气里添了几分娇俏和柔美。窦长晞落落大方的施了一个标准的礼，卫氏心里暗暗点头。到底是萧鸾的女儿，纵然父族出自寒族，。看来萧鸾没少心思教养。

　　“我与你母亲在闺中的时候，尚有几分交情，想想竟有二十多年未见了。你却生的不大像你母亲。”这是很有几分交情了，连人家女儿生的不肖似母话都出口了，眉梧暗道。

　　只是今日她才发现她不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譬如她姐姐有个很大的半养子，譬如她母亲和定王妃交情不浅。

　　耳畔传来少女扑哧一声娇笑：“世母说的竟与阿母猜的一模一样呢，阿母时常嫌长晞生的不似她不够好看呢。”

　　“瞧瞧，这一说话就露馅了，还是活脱脱一个小阿鸾。”卫氏笑弯起来的眼角流露出岁月沉淀的风情。

　　“你比起我这个孽障只大半岁，这般世道，阿鸾也肯放你出来。”

　　“若是旁的事情去些别的地方阿娘也是绝不放心的，只不过我阿娘说这次是来姑苏，是在世父的眼皮子底下，打个包就给我送走了。”

　　卫氏笑意更深：“阿鸾放心，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驿站住着。你啊，索性在府里住下。只当你家就是。可巧，我家这不是有一个和你年岁一般大的魔星，唤作眉梧，你叫她阿眉就是了。你二人也好做个伴一道玩耍，她天天念叨家里就她一个女郎无趣的紧。”

　　“若是旁人不好意思也就推辞了，只我是个脸皮厚的。如此，就只能叨扰府上了。”窦长晞狡黠的眨眼，还弯下身欲行个大礼。卫氏喜欢她得紧，哪里肯受，忙叫崔嬷嬷去扶住她在一旁坐下。

　　敞亮的堂屋里丝毫看不出来方才刘氏兄妹在时的尴尬低沉气氛，两人一来一往聊得其乐融融。眉梧看着窦长晞妙语连珠，卫氏舒展开的眉眼，连嘴角都合不上了。

　　阿母是真喜欢窦长晞。想想也是，她向来喜欢落落大方开朗俏皮的姑娘，也是因此才不愿意拘着眉梧，由着她的性子。可是眉梧对母亲递过来的话头却兴致缺缺，只随口应付着，她对这种场合向来不怎么感兴趣，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回去的时候听到窦长晞提到了前日里上街的情况。

　　“......人都说‘惟楚有才’，我来了姑苏才知道这话不尽然。”

　　“哦？”

　　“我前日里上街，遇到一个少年，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看身手也不像是学过武的，可是能在数十个彪形大汉手底下游走自如。看气度也不像是普通人。叫人印象深刻。我还打发了底下人去寻来着。”

　　“寻着了吗？”声音软糯眉梧的耳朵早就竖起来了。终是按捺不住出了声，一双凤眼直勾勾的盯着长晞。满眼期待。

　　卫氏好笑的看着崩不住的小女儿，也不言语，只默默端起莲花茶盏轻啄了一口。

　　窦长晞一头雾水，却还是噙着笑道

　　“寻是寻到了，只是他好像不太愿意跟着我们回蜀地。”窦长晞看得起这个少年，但是却不意味着允许他拿乔。在窦长晞心里，是没有考虑过被拒绝的可能性的，只觉得这个少年在装腔作势。本来只是做个话题说给卫氏乐一乐，没想到这沈家的小凤凰怎么就起了兴趣。

　　“那他住在哪里？不瞒窦家阿姐，这个人我定要寻着的。阿姐可否告知？”眉梧的声音软糯，只她自己不知道，她每每犯了错或是要求人的时候，就不自觉的软起来，听起来像是撒娇。卫氏垂眸轻笑，沈家诸人没有能抵挡得住的。

　　你都定要找到了，我还能不方便告知吗，长晞腹徘。面上却不显。

　　“这倒不难，我回去吩咐底下人再去寻一次，明日和我一道来沈府。”长晞心底扶额，早知道就不多嘴了，真是给自己找事啊。

　　“那真是多谢阿姐了，只不过就不用带来了，阿姐就告诉我在哪个地方，我自己去寻就好了。”若是窦长晞不在这里，眉梧高兴地要跳起来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窦长晞看着按捺不住喜悦的眉梧，再看看上座自顾自饮茶听见眉梧说话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的卫氏，只觉得惊讶不已。这沈家姑娘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