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把官烛

　　许因夏日贪凉，多喝了几口冷津津的茶，又冲了亡灵，姑娘家弱身子挨不住，素素从禾家回来便是脸色发白，只将自己锁在屋中，一整天都没有出来，任谁敲门也不理会。韩易倒是说无事，但崔主簿仍旧放心不下，第二日一早便让自家不成器的儿子崔楠撞开了门。洒扫的于妈往屋里一探，了不得了，素素紧紧裹在薄被子里，唇无血色，身子抽抽打着冷摆子。
　　崔楠闻言顾不得男女大防就要冲进去，被崔主簿一个大耳瓜子抽了过来，"有这瞎起哄的工夫还不赶紧去永安堂请大夫！"崔楠闻言二话不说，转头又往永安堂奔去，不多时便扯了个大夫风风火火跨进了门。
　　何大夫嘴里嘟囔着年轻人心浮气躁，一面为为素素把脉，半晌，顺了顺下巴上刚蓄起来的胡子，缓道无碍。不过邪风入体，加之怒气攻心，心神不宁，吃两济药调理两日便好了。
　　韩易听了何大夫的话，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病来得蹊跷，估摸着和自己是脱不了干系，便主动承下了每日去永安堂取药的差事。崔主簿本不想劳烦韩易，但见韩易一脸真诚，便也由他了。
　　这日清晨，韩易刚在永安堂取好药，正要回县衙，却见永安堂门口聚了些人，口中正小声嘀咕着"白少爷"。
　　"白少爷，莫不是白家家主白随南？"韩易心念一动，出门的步子便缓了下来。他往门外瞧去，只见一名绛衣青年立在一辆马车前，正伸手要扶谁下来。
　　男子眉目浓艳，长身玉立，韩易所识人中，也就只有林瑜那风流少爷堪与之相比。与林瑜的风流多情不同，眼前的人带着难以亲近的傲气，虽然嘴角含笑，却让人有冷面冷心之感。
　　正这时，马车内缓缓伸出一双饱经风霜的老人之手，缓缓搭上了青年的手。随后，一名衣着破旧的老妇人探出了身子，她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在听到周围人遗憾的嘘声后，往后又缩了缩，半晌又从马车里拉出了一名老伯。
　　白随南领着二人进了永安堂。坐堂何大夫是越家老人，越家与白家素有来往，深知白随南笑面虎的性子，生怕误了事，撂下手头病人诚惶诚恐迎了上来。
　　"还请何老帮忙看看胡伯手伤。我的马车在城外冲撞了两位老人，害胡伯摔到了碎石上，瞧着有些严重。"白随南小心掀起老伯的袖口。老伯疼得脸抽抽，小声"嘶"了声，众人这才看到老人家手臂肿得老大，伤口处流血不止。
　　何大夫取来药酒白药，亲自为胡伯仔细清理，道："皮外伤不妨事，看着严重擦些药就好了。就担心年纪大了禁不得磕碰，怕伤了筋骨……还得观察几日。"
　　"劳烦何大夫了……"白随南又交代手下为老人安排住宿，然后转头望向一旁自进门起就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韩易，不悦道："这位小哥莫不是找我有事？"
　　像偷腥被发现一样，韩易稍稍有些尴尬，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不礼貌一直盯着人家，是因为太好奇白随南，还是那张脸太过好看……好吧，那张脸的确好看。韩易不由自主又往白随南脸上瞅了瞅，在白随南皱眉之际落荒而逃。
　　“方才那人是谁，看着斯文秀气，却好生无礼。”白随南问道。
　　何大夫呵呵一笑："新上任的知县老爷，是个心清眼明的主儿，怕是不久便会上贵府拜访。"
　　“这知县老爷看着也忒小了些，”白随南身旁侍卫道，“朝廷怕是嫌咱们这儿不够乱，还尽找些人添乱。”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何大夫往后缩了缩，只当未听见。白随南浑不在意，将马车留给徐伯他们，自己独骑了匹黑马先行一步。
　　韩易取了药回衙门，见素素裹了件披风，端着药碗坐在门廊底下出神。她略一抬头，便看到了进退两难的韩易。
　　几日未曾正面交谈过，这样突然撞上，还真是有点尴尬。
　　对望许久，韩易终究抵挡不住，先开了口：“额……素素姑娘怎么在这院中吹风，大夫说你该多注意才是。是想什么想出了神。”
　　马素素起身莞尔一笑：“我是特意在这儿等大人的。”
　　“等我？”韩易眨了眨眼了，莫不是还要扯秀莹小姐那事儿？下意识便想逃。
　　素素似乎看穿了韩易所想，她将药碗放在一旁，福了福身道："大人无需多虑，今次只是为了自己。小女如今吃住都在县衙，又无官职，又没有缴纳钱粮，实在不像话。可小女孤身一人，到客栈居住也多有不便，所以小女想向大人谋个差事。听说衙门最近在招文书整理卷宗，小女随父亲识过几个字，又在县衙长大，那些陈年案件还是有些印象，若大人愿意，请大人将这卷宗之事交给小女打理……以此作为租住衙门后院的银钱。"
　　“姑娘是女子，朝廷卷宗素来要有功名之人才能动，这怕是不好。”韩易道。
　　素素也不恼，淡淡笑道：“卷宗陈旧，整理耗时费力，我爹当年也请过文书，但十里八乡没有秀才愿意做的，不是嫌弃太累就是嫌弃钱少。若论娇气，大小姐怕是都比那些个秀才郎好，大人放出去的价格怕是只有刘秀才肯做。只是刘秀才最近守着家里的凉茶摊子，大人怕是请不动。”
　　的确……不好请。消息放出去几天了，还真没人愿意搭理自己，韩易都准备好自己住进卷宗室了。只是……
　　“整理卷宗这事儿，终归外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做，素素姑娘若想讨这份活计，我也无妨，只盼姑娘别太纠结过往。能好好将日子活下去，才是马大人最期盼的事儿。”
　　素素也不多言，只拜谢了韩易。
　　不知是否是得了卷宗的差事，素素心情舒畅，身子便也好的迅速，不出两日便领了纸笔坐进了卷宗室。从此再未提禾秀莹。
　　韩易见素素身体恢复，心头的愧疚终于也消了些。
　　这日韩易又去永安堂取药，恰逢永安堂为天命之年的老人义诊施药，准备了风湿膏药与药膳花糕赠予老人。人一上年纪最爱这些免费的小东西，永安堂外早早便立了一群老人，年轻人倒也有几个，但如韩易这般清俊又陌生的也是少有，惹得过路人频频回头。
　　韩易有点后悔，早知便不与崔楠争取药这活了。谁能想到宁远县老人竟这么多，只是把个脉领个膏药，排了半个时辰队了还没到头，得亏永安堂家大业大，这得花多少钱呀。
　　韩易正腹诽，忽然听见前方传来摔东西的声音，不知谁人正破口大骂：“岂有此理！亲生父母也不认，罔顾伦常！”
　　韩易往前凑了凑，向里间看去，众人正在劝导一个怒气冲冲的小公子，那小公子生得倒是唇红齿白，家里养得精细，白净柔软的面庞看得直让人想捏两下。韩易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啧啧了两下，真糙。
　　“越家小少爷心倒是好，就是这烈火脾气呦……”旁边一个老人念叨。
　　越家呀……韩易往前又凑了凑，戳了戳老人道：“发生何事了？”
　　老人回头暼了韩易一眼：“还不是外地来的那对夫妻闹的。具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找儿子人家嫌弃他们穷不认来着。”
　　“外地夫妇……难不成是白家少爷领回来的那对老夫妇？”韩易又问。
　　“正是白少爷领回的老夫妇。”这次出声的却不是前面的老人。韩易回头望去，却见刘秀才提了个藤筐站在他身后。
　　原来白随南领回来的两位老人，是离宁远县两百多里远的白水县人。二老四十多岁才得了一个儿子，老蚌得珠，宠爱得紧。这孩子平安长到三岁，却被拐子拐跑，不知卖往何处。二老找了十几年，毫无消息，本来已经认了命以为今生和孩子无缘。谁想不久前有邻居往宁远县来，见到一个后生与老伯年轻时有八分像，两位老人家得了消息连忙赶过来，连地里待割的稻谷都丢下不管了。
　　老人刚到宁远县，先是遇到了地方上权势滔天的白少爷，看病时又遇到了最热心肠的越小公子，两家一起帮忙，竟然还真找到了当年那个小孩。
　　可好运到此戛然而止。
　　“那孩子不认呢。”刘秀才苦笑道，“还让人将老人轰下了山。”
　　因为刚才越少爷这么一闹，大堂上人也散了大半，韩易望向坐在一旁垂泪的两位老人，顿时想起了家中母亲，颇有点心酸。
　　那越家少爷也当真是烈火脾气，抱着自己的小药箱嚷嚷着要回家招人打上千踪山去。吓得身旁侍卫小厮双腿打颤。
　　刘秀才闻言凑到韩易身旁，小声道："方才说漏了，那孩子似乎是秦家堡的人，如今连白家也不好再管了。"
　　何大夫回头便望见韩易，赶紧拦下越家少爷，如见到救星一般拱手道：“这位是知县老爷，两位老人家有什么苦自然有韩老爷做主，少爷您就别说什么打上千踪山的话了，老爷听见非得气死不可。”
　　韩易无语，自己不过听个热闹，竟也能扯进去。“只见了几面，那人也不一定是你们的孩子……”眼见着两位老人家就要跪下来了，那恳求的眼神竟让韩易莫名想起重病初愈的素素，忽然涌上心头的心虚让韩易坐立不安，只得叹道："说起来我也该去拜会一下秦堡主了，便上千踪山瞧瞧吧。”
　　刘秀才愣了愣，劝道："大人可没必要扯进这桩公案里头呢，且让越家公子去撞撞，他有越家护着，千踪山不会为难他。若这小少爷都不行，那大人去了怕也是于事无补呢。"
　　这道理谁能不知，只是看两位老人家这模样，看这越公子的性子，自己新官上任可真由不得他们闹出乱子呀。管他呢，就上秦家堡问问，姓秦的的还能把他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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