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

作者:林子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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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平潮望月


      “你为何知道师父的弟子姓闻?”
      坐在一辆马车中,柳十七探出个头,问前方驾车的封听云。

      封听云年纪轻轻,说话做事却很有分寸,自始至终没透露出师承,但任谁都看出他功夫远超同龄青年。此人驾车也是一派名士风雅,腰间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酒壶,那把七弦琴置于膝头,单手握住缰绳,斜倚车厢的姿态仿佛醉卧竹风之中。
      闻言,他扭头看了柳十七一眼,道:“我自有我的手段……啧,说到这个,可真是丢脸丢大发了,回去我非痛打那小子一顿不可。”

      “那小子?”柳十七重复道。
      封听云却不说了,他装作没听见这句疑问似的,道貌岸然地重新扭头看向前方,抬手轻轻一弹,一道气劲打下了被柳十七撩上去的车帘,劈头盖脸地把人罩进了车里。封听云顿觉四下安静,手指在那琴弦上一拨,刚要就着古乐吟诗——
      车厢内柳十七不依不饶地喊道:“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找答案,什么玩意儿!”
      封听云:“……”

      他以为这人是个乖孩子,怎么没事就大喊大嚷,左念到底教了他些什么?!封听云这么想着,恼怒地止住了颤抖琴弦,扭头道:“你想把人都招来吗?”
      里头霎时安静了,但柳十七只沉默了片刻,又掀开车帘的一角,露出张不情不愿的小脸,生硬道:“还有多久到东海?”
      “很快了。”封听云指了指笔直的道路,“翻过对面那座小山,再走上一天,大约明日黄昏我们就能抵达东海之滨。暂且在海滨过一宿,翌日清早我带你坐船过去。”
      柳十七看着他一派风轻云淡的表情,把诸多疑问都咽了回去。

      他与封听云在晋地相遇,起先柳十七根本不信他那什么“整个江湖都在找你”的鬼话。封听云是个狠角色,不与他做多解释,直把人带进了太原城中。
      既不听他说的,那便自己去看吧!

      太原城靠近中原腹地,与皇城也不过三五日行程,因其位置,遍地都是江湖人,端的一个鱼龙混杂。封听云故意带柳十七去往太原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点了两个小菜,不多时便有个形容猥琐、勾肩驼背的汉子靠了过来。
      “郎君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小人有个消息,还想告知郎君。”
      封听云微微一笑,自袖中掏出一锭碎银放在桌边:“鹰九儿,你可是无利不起早的,怎么今日主动来巴结爷爷?”

      他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那鹰九儿看着比封听云大了不止一倍,闻言竟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将那锭银子揣进怀中,搓了搓鼻子,脸上几乎翻出好几道褶子:“郎君远离江湖多日,连最近闹得翻天覆地的事也不曾听说吗——那固若金汤的十二楼,出乱子了。”
      封听云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唇角懒散地一勾,明知故问道:“什么乱子?左掌门乃不世出的高手,难道连他都无法应付吗?”
      鹰九儿:“郎君可记得,左念前些年收的那个关门弟子……听说是跑了!十二楼倾巢而出追杀他,说是左掌门要抓活的回去好治罪呢!”

      封听云把玩着一个小酒杯,看也不看旁边蓦地紧张起来的柳十七,故意激他道:“不就是个小弟子,充其量十几岁的年纪,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我看左掌门嘴上说勃然大怒,实则只想把徒弟找回去,免得他在外被欺负。”
      鹰九儿连忙压低了声音:“郎君有所不知,这弟子自己跑就跑了,还带走了十二楼的秘药,渡心丹。这下江湖中人听到风声,怎么肯放过呢?”
      封听云做出一副有了兴趣的样子,他瞥见柳十七战战兢兢地盯着桌角,伸手按住那人的手背,无声宽慰他,再看向鹰九儿,道:“十二楼拿自己的人,可我怎么听你的言下之意,倒像其他各门各派也在掺一脚?渡心丹是什么?”

      鹰九儿闻言,脸上几乎笑出了一团菊花,再不言语,只沉默地望封听云。
      “啧,势利眼!”封听云微微蹙眉,从袖中再拿出一锭银子,递给他,“就知道没那么便宜的事,吊起爷爷的好奇心又不肯说,下次非剁了你的手!”

      鹰九儿在那银锭上吹了口气,飞快地揣入怀里,生怕封听云反悔要剁他爪子,嘴皮子上下翻飞说得极快:
      “郎君连渡心丹也不知道么?十二楼的灵药,生死人、肉白骨,能从阎王判官手里救回一条人命,因其原料难得,制作繁复,光是最后一道工序就需费时九九八十一天,整个西秀山掏空了底子也再拿不出第二瓶,可这小子临走前,竟把渡心丹全都偷了……现在谁得了这小弟子,谁就有了渡心丹。就算对渡心丹毫无兴趣,与左念谈条件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封听云一声嗤笑,摆手道:“好了知道了,你去忙自己的财路吧。这太原城现在风起云涌,原来只为了个孩子……”
      鹰九儿只当他不把这消息放在心上,自己得了钱财也不愿多留,再与封听云赔笑几句,便偷偷溜去寻下一个买家。

      直到鹰九儿走远,封听云感觉他握着的那只少年的手才缓缓由紧绷状态逐渐放松了。他无声地看向柳十七,对方眼底微红,紧咬牙关,一见便知方才一定吓坏了。
      封听云放开他,淡然道:“现在知道我没有恶意了?”
      柳十七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出进太原城后的第一句话:“多谢。”

      封听云不以为意地站起,掸掉袖口沾上的一点灰尘,轻声道:“如今情势变化万千,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了。从你逃离西秀山那一刻起,就该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那师父能否善罢甘休……”
      柳十七强撑着道:“我只当他……”
      他自小被左念宠着,谁都比不上他说话管用,若非当时一念之差,他这时兴许还在十二楼中继续跟着左念学春水刀法。
      闻笛……闻笛说的那些,是他轻信,之后又自己去探查,非要知道真相。
      自始至终都是柳十七一步步将自己推到这般田地。

      传言西秀山深处乃是一个藏宝洞,数代积攒的宝物都在其中,怕是比起皇帝的内库也不遑多让。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此风吹草动,柳十七万一身份暴露,等待他的可不只有十二楼前来追他回去的人。
      回去之后,闻笛说过的,“生不如死”。
      他从一开始就没了退路。

      如封听云所说,翌日黄昏他们抵达了东海之滨。
      柳十七长于西秀山中,未曾见过大海,甚至没有读过浩瀚磅礴的诗书,蓦然被潮湿海风扑面,只觉得舌尖一阵咸腥味,心却不由自主地雀跃起来。

      见他在海边呆愣地站着,不时踢一脚被浪潮冲刷上海滩的贝壳,封听云叹息,兀自抖开几日行车皱得宛若咸菜的外衫,只穿一身中衣站在客栈门口——此间客栈很小一间,他认得掌柜,每当归来时总会在此过一夜。
      那掌柜说来与封听云的师父颇有渊源,但封听云执着地认为这“渊源”是单方面的,因此不论对方如何油嘴滑舌,他统统不为所动。

      “封哥儿,那小子是谁?”掌柜比封听云年长一辈,对他却出乎意料地恭敬得很,“今日怎么不见解哥儿和你一同去?”
      封听云对前半句避而不答:“他在岛上护着师父。”
      掌柜听他不爱说那孩子的事,讪讪一笑,没话找话道:“啊……伊师父近来可好?”
      封听云十分得体道:“她老人家身体康健,暂不劳您费心。烦请替我下两碗汤面,往那孩子的碗里多搁点肉,吃了我们得早些休息了。”

      他言语间有了驱逐的意思,掌柜也不腆着脸往上凑,应下两声后转身走了。封听云目送他的背影闪进客栈大门,狠狠地啐了一口:“老不要脸的玩意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敢拐弯抹角打听我师父!”
      眼中凶恶未散,封听云掐着自己指尖回过头,柳十七还在海边立着,像一尊雕像。

      少年身形还未长成,骨骼柔弱,手脚纤细,此刻往那海天一色中一站,被黄昏的潮汐与晚风冲刷得几乎不能稳住。柳十七放松了身体,看上去颇为悠然自得,他胳膊舒展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脚尖一踢,带起串晶莹的水珠。
      最后一丝日光湮没在了海天相接的尽头,而另一方尚且明亮的深蓝色苍穹上,半弦月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碣石。潮汐的声音有节奏地击打海滩,柔软而绵延不断。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封听云看着他,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霎时消退许多。他在客栈门口坐下,七弦琴置于膝头,指尖拨动,没头没尾地奏了一曲。
      他的音乐造诣十分一般,可当第一个音节袭入柳十七的耳朵时,少年猛地扭头看来,表情很是惊异。
      封听云与他四目以对,嘴角一挑,接着眼皮便耷下来,懒散地注视着琴弦。他弹奏得极慢,仿佛在等谁以歌相和,曲子有点单调和寂寞。柳十七不解风情,一步一脚印地深深浅浅走过来,立在了封听云面前。

      “封……大哥。”他艰难地叫出这个称呼——毕竟一路上柳十七对他都是呼来喝去只有一个“喂”字,“你奏的是什么曲子?”
      封听云安然道:“流波弄月曲。你内力比寻常少年深厚,该知道这曲子不能多听。”
      柳十七被那貌似轻飘飘的乐声扰得胸腔里一颗心脏比平时快了不少,他用力地一闭眼,伸手按住封听云的琴弦,哑声道:“此曲入耳,只觉得犹如与一位高人双掌相抵,暗争高下……很不舒服,你能以琴音先发制人?”

      仿佛看透他没说出口的话,封听云道:“这不是摄音夺魄的邪功,先发制人从何谈起?此曲应天地之变化,琴音与潮音相和,能使自己修为精进。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胜过百年的无用功。西秀山位于极寒之地,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柳十七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封听云瞥他一眼,止住了琴音:“下次见我鼓琴时你想法子应对,或许能助你巩固内功。”

      他说得十分平静,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却不想柳十七只默不作声地凝视他半晌,忽地问了个从未提及的事情:“你带我去那个什么岛……是不是,也想要渡心丹?”
      封听云预备拨动琴弦的指尖一顿,安然地抬头,脸上没露出半分端倪,他只看了十七一眼,复又颔首把方才的曲子缓缓奏了下去:“这会儿才问?我若只想要渡心丹,在晋地就该把你杀了夺走丹药。你当鹰九儿说的那些我不知道?”
      这下他彻底地看不懂情势了。

      封听云:“世上兴许的确坏人很多,排着队想要你的命,我救你,渡心丹是一方面,家师的叮嘱也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你年纪还小,得相信还有人愿意对你好,否则以后漫漫岁月,会很难过的。”
      柳十七想起了某个人,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只好被封听云推着去客栈中,余下的大半夜都在恍惚,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好似选了跟封听云走,可眼下到了海滨,他却开始疑惑自己来干吗。
      就当是避难,他要渡心丹么给他就是了,起码这么想柳十七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东海的日出仿佛比柳十七记忆中的西秀山要早太多,他还没睡舒服,就被封听云拉了起来。那人重新披上了一身锦绣精致的外衫,整个人都被包进了仙风道骨的壳子中。
      柳十七见他不知从哪弄了条小船,示意自己上去,咽了咽唾液,指向浩瀚东海:“我们乘这条船,去那片海中,找一个小岛?”
      真的不会葬身鱼腹吗?
      封听云大笑:“别小看我,上来吧,多穿件衣裳。”
      他从洛阳一路过来,大约月余的时间,竟又窜了截个子,原本穿的衣服不太合身,裤子短到了脚踝。封听云花了点钱,托客栈掌柜给他置办了一身新衣裳,言语间说“师父不爱见人邋邋遢遢的”,但柳十七听了,只感觉自己活像要去相亲。

      他委委屈屈地窝进一叶小舟的船舱,封听云在船头执桨而立,不动如山。
      方才下了水,一阵风便柔和地拂过船帆,船身一晃,柳十七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似乎很不能适应水路颠簸。
      封听云却站得极稳,弯腰看了柳十七一眼,笑道:“扶稳了,别出来吹海风,否则你更想吐。别怪没提醒过,你没出过海,这一路多忍着吧!”
      柳十七:“……”

      东海表面风平浪静,唯有真的到了海上才能体味浪潮汹涌。
      柳十七觉得胃里一阵翻天覆地,趴在船边好一会儿,什么都吐不出来,只得半死不活地继续弓着腰,目光涣散地落在千篇一律的波涛中。他无心数那水波纹,每一道海浪都似曾相识,而海面大雾弥漫,太阳远远的,是个淡黄色的球,陌生得让人迷茫。
      他一开口就又犯恶心,余光盯着封听云,此人仍是一副世外高人的风范,海风中衣袂翻飞,真有点谪仙的味道。
      柳十七咬牙切齿地想:“一上岸我就……我……呕——”

      他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久。正当柳十七以为自己终是被封听云骗到这苍茫大海上来杀人灭口的时候,他偶然抬头,忽地见到了陆地——
      只是一片陆地的影子,却能让柳十七突然摆脱所有不适应,欢喜地站了起来。
      “坐好!”封听云呵斥道,“差点翻船。”
      于是柳十七又只得坐回去,抱住自己的膝头。他喉咙里一片黏腻,鼻腔中净是鱼腥味,又饿又渴,实在不肯与封听云说话,把头往旁边一偏,盯着那片似是而非的陆地。

      陆地仿佛很远,可柳十七只来得及放空片刻,突然就近在眼前了,而海上的大雾似乎也渐渐散去,显出咫尺之遥陆地的样子来……
      绿树成荫,此时正值盛夏,东海之上清凉无比,海滩尽头开了一片姹紫嫣红的花。
      柳十七睁大了眼睛,都说西秀山是冰雪与黄沙之中的一片世外桃源,可在他看来,眼前这不知名的岛屿,才真称得上“人间仙境”二字。
      他短暂地忘了自己在船舱内呕得昏头涨脑时想要打死封听云的愤怒了,喃喃道:“……这,可别是蓬莱仙山吧?”

      封听云听了这话,忍俊不禁道:“此岛名为‘望月’,乃月出东方时第一缕光所映照之地。常年温暖如春,纵使盛夏也不觉炎热。”
      柳十七点了点头,他还想多问些,小船就随风晃悠悠地靠了岸。
      下一刻,本空无一人的海滩上忽地冒出几条人影,穿得与那些花一般五颜六色,直直朝小船跑来。领头的是个只到封听云腰高的少年,他步伐轻快,一阵风似的卷到船头,不由分说抬手拽住了封听云,脆生生道:“封哥儿,你回来了!”

      封听云无比敷衍地揉了把他的头:“师父呢?”
      那少年道:“师父算到你今日会趁着退潮回来,正在清风亭等你——哎,这人是?”他望向柳十七,接着脸色就变了:“你怎么带外人——”
      封听云掐断他的话头,一手带过柳十七的肩膀,把船上缆绳往那少年手里一塞:“那就好,我带他去见师父,你给我停好船,该干吗干吗去。净知道偷懒,回头被解哥儿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拿着缆绳的少年浑身一抖,好似经由那句“解哥儿”想到了什么可怖的事一般,小脸刷白,连忙眼观鼻鼻观口地噤声了。

      柳十七围观了这场对话,觉得这地方哪里都奇怪得很,经不住笑弯了眼睛。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封听云抓在他肩头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依旧是温和口气,但柳十七却听出了其中的威胁意味:“我现在带你去见我师父,柳眠声,你不可乱说话,更不能撒谎,否则你就死定了。”
      言毕,他朝柳十七无比温暖地一笑,背后各色的花儿鲜艳昭彰,柳十七却背后一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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