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七月。空气闷热难耐，白家大厅里摆了搁置了几口盛满冰块的白瓷大缸，冰块上又冰镇着时鲜的水果和解暑的绿豆汤与酸梅汁，满室清凉无比，还夹杂着甜丝丝的果香，倒令人心目愉悦。
　　锦卿从二楼走下来，便看到二姨太坐在沙发上同家里的嬷嬷们拉着家常，二姨太一身时髦上海女子的时新打扮，高腰开衩的短身锦缎绣花旗袍，小卷发上带了一个镶钻发饰，嘴唇搽玫色的口红，细心的妆容倒是被额角处细微沁出的汗渍揭了原形。

　　一位在白家资历较深的嬷嬷笑着迎过来：“七小姐，这样热的天儿，快来坐下，喝些酸梅汤解解暑气，仔细中了热！”二姨太也站起身迎过来笑道：“可不是么，快来来。”说着递过了一碗搁在冰块上的酸梅汤，锦卿无言的顿了一会儿，又接了过来。

　　二姨太今日倒显得十分高兴，絮絮叨叨的道：“昨个儿咱们家的五哥儿可不得了啦，跟着他爹接见了外国的生意人，还签下了好大一笔单子呢！老爷甭提多高兴。”几个嬷嬷又可这劲儿恭喜二姨太，说什么五少爷年纪轻轻，却也有这般本事。
　　锦卿闻言抬头轻轻一笑，却也不说话，低头轻嗫着酸梅汁。忽而却又像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的道：“二姨太，五哥他可还在通文书塾任教？”
　　二姨太面色微变，干巴巴的笑了两声：“嗳哟！怎么会呢。他早就没去啦。”
　　“是么？那天五哥还在找我，要我给他找一些书籍，我还以为他一直都在那里，过会儿就打算给他送去。”锦卿轻笑着道。二姨太此时转变了三两种神色：“找他做什么！现在他真的没去啦，他帮你爹打理家业，还忙不过来呢。”
　　锦卿闻言若有所思的轻笑，再一看二姨太，二姨太那张白得凄惨的干巴巴的面上，却也再笑不出来了。

　　却说这白恒戈，白家小五，倒是个进步青年。
　　若说在白家白阿七最有主意见解，那这名白小五却是最有胆识侠气。说破了就是一个淘字。
　　恒戈自小在书塾读书，学的本是四书五经等正经大道，那年学塾里不知为何来了一个外国教士，另辟了一堂称作关于人权与道义的课程，恒戈一听便觉得与他心中道义相同，后来竟渐渐与那教士交好，于是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

　　后来的情势竟发展为恒戈在家翻书倒籍，渐渐悟了大理，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大势。
　　那时二太太对他们几个兄弟管得紧，大哥娶了嫂嫂便搬出了府邸，四哥却玩世不恭青楼窑子倒是常去处，六弟尚小脾性却坏，锦卿一向不与这几个兄弟交好，恒戈也是独来独往惯了，却说白家现在这五个兄弟姊妹，除了锦卿与漱苓要好，平日里是谁也不理谁，明面上二太太对兄弟们管得紧，暗着几个兄弟却净做混账事，其中恒戈便是最让人头痛的那个。

　　初时他不过十五岁，学塾里的教士要回国，他渐渐悟出了些哲理，平日里也只有与传教士探讨探讨，得知了这个消息，当下便去求了白老爷要与教士一同出国进修。说了一席大道之话，白老爷气急败坏，只说不再管他，让他追求他的人权民主去，再不要回来，饿死也不要回来！

　　恒戈下了决心哪又人留得住，二太太两个狠戾的巴掌亦没有让他改主意，他直言道：＂你们不要再管了我罢！我要去做什么我自己清楚，我是不愿一生困在这府里，到头来成为一个只会卧在烟塌上抽烟的地主！我不愿接受一个我不喜欢，却要你们喜欢便来和我过一辈子的人。＂
　　二太太哭道：＂你懂什么！我指望不了你有多大出息！你能给我省心就好！你大啦便不认你亲爹亲妈，好没良心的东西。你要走，你就不要带家里的一个子儿！无情无义的混蛋！饿死了我也不管你啦。＂恒戈转身道：＂饿死便饿死。您保重罢。＂

　　没想到他果真走了，连一件衣裳都不带。二太太每每想到他就捶胸脑痛，毕竟是亲生儿子，时间久了，家里人也渐渐担心。便在白恒戈外出的五年，他便受命回来任这通文学堂，归来时还带了一盒子证书。说是什么大学的人文教授。白老爷嗤之以鼻道：＂什么穷酸教授！我看都是屁！＂恒戈也不争辩，少了少年时那份什么都要争个第一出来的热血兴头，往日里也只听太太老爷念叨，经常外出与学塾里的先生教授交流。

　　“倒是没想到，这白恒戈如今也打理起家业来了。”漱苓边倒茶便笑道，这是在任家府上，锦卿一身真丝连衣裙坐在沙发上，轻轻笑道：“你是没看见她当时那脸色，哈哈。她家白小五若能为她省些心，她倒是还能再年轻几岁。还说白小五还去签了几笔大单子，他可莫要再纸上写：我们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资本主义家不能去逼迫别人为自己卖命！”锦卿惟妙惟肖的学着正经的口气，漱苓笑得一时气绝，骂道：“好个小蹄子！说些浑话就你最在行！”

　　还未等锦卿回话，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那人却是一身戎装，身姿挺拔，漆黑凌厉的眼神扫过来，竟是一阵咄咄逼人的气势。锦卿也不躲闪，抬头与他对视，那人却神色一变。漱苓笑道：＂二哥，可别吓到了她！＂
　　任修远闻言讪讪的笑了两声道：＂都说这白七小姐生的貌美，果然是个玉人。倒是在下唐突了。＂锦卿心里只觉得这个人口直心快，往来场合人家都是客套的说她漂亮聪慧。可这位任二爷却当着她的面直言不讳的说出来。倒是令锦卿微微羞赫。“任先生，客气了。”锦卿站起身来向任修远福了一个礼。

　　漱苓笑说：“这位爷啊，便是你姐夫的堂哥任修远，阿七，就是我前日告诉你的那位。”锦卿会意道：“自然知道，任先生现今坐着四省提督的位子，行民事，顺民意，哪个又没有听说过先生的大名。”

　　修远摸了摸鼻子：“这样的话着实是夸赞了，不过是如今世风日下，地方官府豪强压榨民脂膏谀，修远也只是想要做些实事来为百姓造福。”
　　漱苓道：“你倒是个忙人，忙着天下大事去了。二哥，快来坐下，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见着我七妹啦，怎么也要吃过饭再走！”
　　饭席上桌时，沈沛钦踏着饭点赶来。修远笑道：＂早时便派人去请你！怎的这样晚才来！＂ 沛钦道：＂父亲拉着会客，我顶不爱那样的场合，中途便偷跑出来啦！＂
　　任平笙道：＂沈公子来坐这里，还赶在咱们马上吃饭的点上，沈公子果然是有口福之人！＂修远道：＂你别公子公子的叫他，这人不爱客套，你待他随意些，他便舒服。＂沈沛钧哈哈一声“知我者莫若修远兄也。”

　　锦卿和漱苓朝沈沛钦颔首以示打招呼。不久佣人便端着菜上来，一桌子的家常小炒，倒有几道是锦卿爱吃的，锦卿心中便知是漱苓特意为自己准备的，无限感动。
　　漱苓给锦卿夹了一筷子的菜道：＂你在外国吃不到好菜，反正我是吃不惯那些西菜的，来，你多吃些。＂
　　沛钦看向锦卿道：＂我原以为七小姐不来赴约定是怪我前日失态了，原来此处有三小姐亲自为七小姐接风洗尘。＂沈沛钦自那日回去后思来想去便是白锦卿，连喝茶时烫了手都只觉得这定是在想锦卿生的事，一时便笑了出来。
　　漱苓问道：＂你笑什么？＂沛钦道：＂没什么。＂任修远对沛钦道：＂你又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任平笙搁下筷子道：＂今日我们难得小聚，就借着为锦卿接风洗尘的由头，夜里咱们去看一出电影。＂
　　漱苓道：＂看电影可是情侣做的事！咱们便罢了，还带着这三个单身汉。＂
　　锦卿笑道：＂这有什么，以前我一个人都跑去看呢！这叫友谊电影！＂沛钦看到锦卿同意，也笑着赞同。修远道：＂今天总督约了我商讨战事，各位公子小姐，恕在下不陪你们逍遥啦！＂
　　沛钦心中一紧，看着门口的修远不语。修远披上皮大衣，笑道：＂四省战事吃紧，但你们也只管安心去看，我现下便去商讨保护电影院的安全！＂
　　众人知他是开玩笑，一人便打趣一句着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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