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渣

　　六

　　丁予慌不择路地跑，世界像在摇晃，连身处何地都不得而知。头发散落下来，心跳声越来越大，一幕幕影像却走马灯一般在脑子里飞速掠过——

　　从打开的门后露出的笑脸、洗手台边两个白色的情侣杯、深夜送来的热牛奶、一张锁在铁盒里的白纸……到最后什么也没法想了，只剩下一个名字在不停地旋转——秦穆唯、秦穆唯、只属于我的秦穆唯……

　　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那道陈旧的门前。早上刚刚离开的地方，现在却陌生得让人感到恐怖。丁予大口大口地喘息，脑子里一片混沌。犹豫了许久，她还是去摸钥匙，可被汗水濡湿的手不停地颤。伴随着“咔嗒”一声，门开了——

　　空无一人。

　　丁予慢慢踏过了门槛。整个屋子静悄悄的，仿佛从来就没有人住过。厨房、浴室、阳台……没有，全都没有。没有秦穆唯，甚至连人存在的痕迹都消失了。丁予最终停在画室门口，盯着，似乎想透过门板看见什么。

　　门打开，没关上的窗户里有风灌进来，窗帘呼啦啦飘着。

　　街灯昏暗的光溜进来，抱住了房间中央那张未完成的画像。

　　——只有画里的秦穆唯还在。

　　七

　　深夜的房间里一片悄寂，只有墙上古老的挂钟发出微弱的运转声。指针擦过四点时，床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瞪着黑色的天花板，急促地小口喘息。然后就这么慢慢坐了起来，赤脚走出房间。

　　丁予一步步踩在地上，很轻，一点声音都没留下。她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像是清醒着，又像是没有意识。

　　一直走到画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铁盒前，丁予才停下来。她从墙的夹缝里拉出一把暗淡的铜钥匙，缓缓插进那个黑洞洞的锁孔里。

　　难听的“吱呀”声响起，像腐朽的硬木在水泥地上拖动。丁予慢慢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
　　已经四点多了。微亮的天光洒在纸上，将最顶端那几个黑色的字映得格外清晰——

　　死亡证明。

　　是了，是了。丁予看着这张薄薄的纸片，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脑海里有零星的碎片涌现，串成一段清晰的记忆。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身体终于支持不住，瘫坐在地上。

　　八

　　丁予坐在画架前，嘴角噙着一丝愉悦的微笑，手里的画笔在纸上飞快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墙上古老的挂钟艰难地“咔哒咔哒”走着，像是在努力应和着她，但已经接近停止了。

　　丁予越画越快，手上了发条一般高速运作着。突然她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画，整个人像是被什么定住。

　　窗外的霓虹灯闪烁着扑进来，扑在那张巨大的半身像上。

　　画里的秦穆唯正看着丁予，脸上带着她无比熟悉的微笑。而身后，是大片大片盛开的彼岸花，暗红色的，嘲弄般摇曳着。

　　丁予坐了许久，然后慢慢放下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来。

　　被蛊惑了一般，丁予按下侧边的打火轮，将跃动着的火舌靠近画架。

　　在满眼鲜红的火光中，丁予无声地笑了起来：

　　秦穆唯，我看见你了。带我一起走吧，离开这，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九

　　林茉接到消息的时候，距离出事已经过了一天。丁予的家人联系不上，最后才辗转找到她这儿来。

　　放下电话，林茉什么都顾不得了，鞋子也没换就匆匆赶了过去。

　　小小的一间房子，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林茉怔怔地站在门口，喉咙像是哽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有个穿制服的警察经过，拍拍她的肩膀，递过来一个陈暗的铁盒。

　　——是丁予的遗物。

　　林茉也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反正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被什么操纵了一样，林茉没有离开。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铁盒，着魔似的，一步一步往丁予的画室走去。

　　窗户还开着，风呼啦啦灌进来，只是没了窗帘，没了若隐若现的灯光。

　　林茉靠墙坐下来，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个厚厚的布面笔记本，那是丁予的日记。她轻轻翻开了本子。

　　一页，又一页……林茉像在读一个冗长而压抑的故事，胸口沉甸甸地压上了什么，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小学时候的丁予，就开始在这个本子上写字了。每两个日期之间间隔不短，记录的也只是寥寥几行，却仍能看出她的压抑和不快乐：长期酗酒赌博、难得回家一次就是为了要钱的父亲，以及被暴力相向却无能为力、最后精神失常的母亲……家庭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丁予的生活，中学、大学一路走来，直到大二那年的2月14日，秦穆唯出现了，文字里的情绪才开始向喜悦转变。

　　林茉稍稍松了口气：秦穆唯，真的是丁予的救赎啊。

　　翻到最后一页，有一张白色的纸掉了出来，飘落到地上。林茉伸手去捡，身体却在看到上面的字时僵住了，接着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死亡证明。

　　而那字迹，分明与本子上的一模一样。

　　太多记忆顿时涌现上来：丁予口中完美无瑕却一次也没让人见过的秦穆唯、半夜醒来看见的站在寝室窗边的丁予、总是被锁在柜子里的丁予的笔记本……而大二那年的2月14日，暗恋许久的学长向林茉告白了，她还带着丁予出去庆祝。当时没注意，现在想想，丁予的眼睛里，除了羡慕，分明还有嫉妒。

　　难道，关于秦穆唯的一切，从来就不曾存在于现实世界中？

　　林茉突然觉得冷。那种冷，是从心脏的每一根血管里渗出来的，一丝一丝，像吐着信子的蛇，缠缚住让人喘不过气。

　　本子掉落在地上，风吹过，纸页哗啦啦一阵响。窗外的灯光照进来，照在白惨惨的扉页上，照亮了四个清秀的字：

　　“完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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