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宋思文把我叫到他的书房，缓缓喝了一口茶，盯着我看了许久，放下茶杯吩咐：“下个月翩翩满十九岁，家里要开一个生日派对，你也来吧。”我知道这是对我办事得力的嘉奖了，若是把戏演全套，我该跪下山呼“谢主隆恩”的。可惜我只是恭敬地答了声“是”。
　　宋家齐送我一条浅蓝色的吊带礼服，蒙着一层薄纱，如梦似幻。我嘴角抽搐几下，毫不迟疑地否决。他只好带着去店里我选了一条鲜红色的曳地长裙，前后都包得严严实实，另配了一副长长的白色手套遮住我的手臂。我身上的伤疤早已磨平，只是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裸露身体。
　　宋家齐像打扮女儿一样打扮我，为我搭配鞋子和首饰。我从穿衣镜中打量着身后的宋家齐，他脸上的喜悦和骄傲那么明显，因为我是他最爱的妹妹。他的父亲会是我的父亲吗？我想不是的。我的父亲一定会非常疼爱我，像他的父亲疼爱他一样。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声音，一个小女孩稚嫩的童音在叫“爸爸、爸爸”。小女孩说的是中文，声音里满是娇憨和幸福。这些年来，这个声音时常在我脑中出现。那个小女孩是我吗？她叫的人是不是宋思文？听得出来，那个小女孩十分爱她的爸爸，我也曾这么爱过宋思文吗？
　　“叶儿......叶儿......”宋家齐把我从沉思中唤醒。
　　我看着镜中的少女，包裹在红色的绸缎中，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冷艳和成熟。我长得一点也不像宋思文，我像妈妈。我看过她的照片，几乎和我一模一样。要证明我是不是宋思文的女儿其实再容易不过，只要拿两根头发去检测DNA。可是这个念头从来只是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在这个腐朽堕落的社会生活了一年，我无法逃避人性的弱点。我滋生了希望，学会了回避事情的真相。我怕他真的是我父亲。

　　宋家齐领着我走进宴会厅，像捧着一件珍宝那么高兴，扬起的嘴角一直没放下过：“我们叶儿才是真正的公主，别人就算戴着皇冠也成不了公主。”他指的是宋翩翩。他和宋翩翩的关系一向不是很好，其中有一半原因是为了我。
　　我不喜欢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仿佛我是一个猎物。我没有回击，只是温柔地垂下眼。我现在扮演的是宋家乖巧懂事的小女儿，她应该有着柔顺的目光。
　　一个人上前来和宋家齐寒暄几句，脸上带着一抹痴迷的笑容看着我：“当真是‘宋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啊。”
　　我记得这个轻佻的声音，是那个沈公子。
　　宋家齐也不喜欢他，却还是礼貌地为我引见：“沈孟白沈公子......小妹宋叶儿。”
　　我抬起眼看了看沈孟白，忽然心生警觉。这个人脸上虽然一副见色心喜的愚蠢模样，眼神却一丝不乱，原来又是个在迷惑人的人。我对他没有兴趣，也不再深究，淡淡地将目光转开。
　　音乐声响起，宋翩翩挽在宋思文臂弯中款款走进。在开场致辞的最末，宋思文忽然把我介绍给众人：“此乃在下的小女，一直在外面求学，前年才从欧洲回来。”
　　我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宋思文那张慈爱的笑脸，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演出。他领着我们三人和众人一一寒暄完毕，拍拍手笑道：“我过去和叔叔伯伯们玩牌，你们年轻人多亲近亲近，哈哈。”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和宋翩翩一眼。
　　我心里好笑，这个人做事怎么可能不带目的，一支箭不射下三只鸟儿他都会觉得没捞回本钱。我无视那些朝我搭话的人，在宋家齐耳边小声道：“我去吃点东西。”这些人真是奇怪，对食物置之不理，每个人只端着一杯酒聊天。
　　我朝放食物的台子走去，身后一个人快步过来唤我的名字：“叶儿......叶儿宋？”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转身看着那个金发碧眼的陌生少年：“你是哪位？”
　　“我是麦修，麦修.卡宏。”那人夸张地大声说：“你怎么不认得我！我们一个学校的，我比你高一年级。想起来了吗？”
　　“哦，幸会。”我懒懒地敷衍他，转身去拿盘子。
　　“不会吧！你居然会不认得我！”麦修转到我面前：“不过我也差点没认出你来，我没想到你原来这么美。”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尽量慢地咀嚼着食物。麦修在我对面坐下，絮絮叨叨地告诉我他是谁谁的朋友，他家里是做什么的。他问我暑假有什么安排，见我不答，又邀我坐游艇出海玩。我拿起酒杯，慢慢喝下一口果汁，仍旧没有理会他。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是那个沈孟白，朝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勾起嘴角笑了笑。他走过来，看了眼我对面的麦修，轻蔑地一笑。他坐下笑道：“还以为你对什么都冷淡，原来对食物这么有热情。”
　　我继续对付着盘中的食物，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叹息一声，若有所指：“演戏演多了也会累的啊。”
　　我不语，在他的注视下吃完盘中的食物，默默地起身离去。
　　离开宴会厅，我来到洗手间小憩。躲了会儿忽然觉得好笑，既然不想呆不如回房间好了，我什么时候学会了逃避。走出洗手间，宋翩翩迎面过来，斜睨着我傲慢地上下打量几眼，冷哼一声：“野种！跟你妈一样是狐狸精！就知道勾引男人！”
　　我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你这衣服这么紧，当心呆会儿绷破。”
　　在我的目光下她往后退了一步，继而挺起胸昂着头冷哼一声，转身进了洗手间。
　　我看着她的背影，就像看着自己得意的作品。既然呆会儿有好戏看，我也舍不得离开，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宴会厅中上演的形形色色的剧目。
　　宋翩翩身旁有两个少年殷勤地围着，可她却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忽然，她脸上露出个欣喜的笑容，却又缓缓收回，换了个矜持的微笑。不知她说了什么，她身边的两个少年先后离开。她拉了拉裙摆，慢慢朝一个方向走去，走到......沈孟白身边。
　　宋翩翩或娇或嗔，像只孔雀一样展现着自己的魅力。那个男人嘴角挂着个懒洋洋的微笑，脸上的敷衍那么明显，她却浑然不觉。原来人的社会和丛林没有什么区别，当你捕猎别人时，你已经成为另一个人的猎物。
　　这个晚上最精彩的一幕在宋翩翩将要走到前面切蛋糕的时候上演了。她身上那件名贵的礼服忽然绷开，顿时春光乍泄。所有的人，包括宋翩翩，除了我，都惊呆了。宋翩翩愣了两秒，把裙子提起来遮住身体，手捂着脸跑了出去。真奇怪，她是身上露了春光，捂着脸有什么用？

　　戏已看完，我心满意足地回到房间沐浴休息。门敲响，佣人在门外怯怯地问：“二小姐......”
　　我不想理会，便没出声。
　　过了会儿那佣人又问了一声，她知道我在房中却不敢进来。吃过一次亏后他们才知道我的规矩。那次有个佣人敲门后没得到我的允许便开门进来，被我甩了一巴掌，脸肿了一个礼拜。那种滋味这栋宅子里势利的佣人想必都知道了，没人会想尝尝那个滋味。
　　“......二小姐，老爷请你去小会客厅。”
　　宋思文架着腿坐在沙发上，雪茄烟在手中燃起一缕青烟。宋翩翩已换过了衣服，坐在一旁呜呜哭着。宋思文把我丢在一旁半天不理，吸了几口烟才指指我：“今天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宋翩翩半嗔半怒地哽咽：“爹地，这还用问吗？除了她没别人，整个家里就她嫉妒我！”
　　我微微欠了欠身：“不知父亲所指何意？”
　　宋思文盯着我冷笑一声：“那我就问明白些，你有没有在翩翩的礼服上做手脚？”
　　“宋小姐最清楚，那件礼服从裁好到穿上身我都没碰过。”
　　“你有！”宋翩翩尖叫一声：“你下了诅咒！你诅咒我的礼服会绷破。你这个巫婆！”
　　“荒唐！”宋家齐大喝一声从门外走进，身后跟着一个不速之客，沈孟白。宋家齐瞪了眼宋翩翩，朝宋思文无奈道：“爸爸，这样的无稽之谈你也会相信。”
　　宋思文的目光在我和宋家齐之间扫了两眼，换上了和蔼的表情：“叶儿，你年纪还小，做事情难免冲动。只要你肯说实话，今天这件事我就既往不咎。”有外人在，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宋思文见我半天不回答，冷哼一声：“我知道你，好好的不会说那么一句话。”
　　“父亲！”宋家齐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出事的时候叶儿离翩翩那么远，怎么可能做什么！分明是翩翩丢了面子，就要找个人撒气。小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翩翩我跟你说，我绝不允许你欺负叶儿。”
　　宋思文瞟了眼沈孟白，低喝道：“做怎么？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宋家齐瞥见身后的沈孟白，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沈孟白忙趁机插嘴：“世叔，小侄冒昧前来是想见一见翩翩小姐......”
　　“我？......见我？......”宋翩翩的脸渐渐红了，垂下脸，声音越来越小。不一会儿，她捂着脸小声抽泣起来，娇嗔着：“不要！我不要见你！”
　　沈孟白走到她身边，在她耳旁小声说着什么。宋翩翩仰起脸看着他，脸上仍带着羞涩的红晕，长长的假睫毛忽闪着，嘴唇娇憨地噘起，嗔道：“一言为定！”
　　宋家齐鼻子里轻哼一声，牵起我的手：“叶儿，我们走。”
　　我跟着宋家齐走出去，淡淡地瞥了眼沈孟白，正对上他得意的仿若邀功般的目光。这个双面人，以为我会承他的情？我这个人偏偏最不怕欠别人的情。
　　闹了这么一通，我知道自己大意了，何必为了一句解气的话让别人心生疑窦。我不该留下这个破绽。宋家齐见我神情淡淡的，安慰我：“叶儿，别放在心上，她嫉妒你比她美。”
　　“没事。”我摇摇头问：“那个沈公子是什么人？”
　　“他啊......”宋家齐的语气很轻描淡写：“他是沈家的老二，南城有名的花花公子。沈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不过都是他哥哥在打理，他只在公司挂个职点个卯。爸爸根本没打算撮合翩翩和他，没想到......为什么问起他？你该不会是？......叶儿，没必要为了报复翩翩和他搅在一起。”
　　“怎么可能！”我无奈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宋翩翩喜欢他？”我搞不懂宋翩翩怎么会看上那个人，喜欢他眼带桃花笑得痞气？
　　“这还能看不出来......对了，”宋家齐笑了笑，笑容有些傻气，幸福中带着羞涩。“叶儿，我想让你见个人。”
　　“女人？”
　　“女朋友。叶儿，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想让你们俩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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