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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药芹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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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我当时想,也许我到了大学,到了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就可以忘掉自己发生的任何事情,跟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子恋爱,然后结婚。离开的憧憬让我心无旁骛,我变得快乐起来,也再也不去想你了。盲估分填志愿的时候,我干脆地写下了那所在北方的大学——心里想的是:终于要离开你们了。终于可以离开你们了,我终于要逃离了这个牢笼了。

      可是其实这个牢笼一直都在吧。我心甘情愿地做了它的阶下囚,这个牢笼被称为为爱情,并且是自以为是的爱情。尤其当我在校园里看到那个面容肖似当年的你的华咏言时,我就知道,我没忘。就像你没忘记你那个恋人一样。

      我轻轻地走过去,对他笑着说,你好。

      好吧。我决定从现在开始跟你讲讲我跟华咏言之间的故事,不过他实在是个懦弱脆弱并且乏善可陈的人,这个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别忘了他的名字。华咏言。我很喜欢他的名字。我记得我上次说我会讲一讲我和华咏言之间的事情的。

      其实特简单,他是个北方的孩子,会写诗,会拉二胡,会俄语。总之他身上的种种,都能让我找到濮晛的影子。我甚至替他买了硫磺皂,这样我在拥抱他的时候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儿。华咏言是学机械的,我常常跟着他后面去听课,看着他做笔记,写写算算那些我看不懂的公式和字符。我喜欢和他坐在靠着窗户的位置,这让我能看见他的侧影,就让我想起无数个不开灯的下午,听濮晛上课,听他念书,想起无数个不想回家赖在他的寝室里不走的傍晚,他总是一副拿我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胡乱塞给我一本书,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看。那些厚厚的,佶屈聱牙的书都是在他那个小小的宿舍里看完的,他永远有让我安静下来的本事。当然也有一瞬间让我燃起妒火的本事。

      我再也没有向别人提起过濮晛了。当华咏言安安稳稳地坐在我的身旁的时候,我也能静下心来安安静静地看一本书了。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在打篮球,将自己的运动服脱下来扔在一旁。看着他的面孔,我就觉得回忆扑面而来,穿透了我的身体。我对自己说:哪怕他记不得我,我都要上去跟他说话,哪怕说一句话。于是我走了过去,拿走了他的衣服,等他打完球,递给了他。是不是很简单?我就是这么跟他认识了。

      他其实是个有点羞涩的人,很多女生都看上他了,但只有我最不要脸只有我最不矜持,幸好我没有什么自尊心。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心软的人,不仅仅是因为他肖似的面孔,还因为他是微笑着对我说“你好”的。你知道吗?想要了解一个人,看他的眼睛就好了。华咏言笑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整个春天。我看濮睍的眼睛的时候,就感觉是有的时候是春天,有的时候是秋天,还有的时候是寒风凛冽的冬天。

      冬天过年的时候,他把我带到他的老家。他没有父亲,可能这也是他心软的一个原因。他的母亲也是个很好的人,他的母亲是个哑巴。我常常陪她在厨房烧火,她偷偷地塞给我一个红薯,让我藏在炉灰里,还让我偷偷地别让他看见了。我觉得她的神情简直是孩子般的狡黠。她递给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左手没有小拇指。

      他的母亲在炉灶上炒着菜,他溜进厨房,从后面抱住我,偷偷地亲我,然后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晚上我们一起去抓鱼。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就用一副“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看看我,就迅速地跑掉了。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他给我围了厚厚的围巾,我露出两个眼睛看他。他轻轻地拢住我的袖口,不让冷气进去。这明明是个特别温暖的时刻,但是我在他身上看见了濮晛的影子,我甚至恍惚了一下,退缩了一下,因为我不知道是应该靠近还是要远离。他拉着我的袖子匆匆往前跑去,我跑得气喘吁吁的时候,他才告诉我我们脚底下就是湖。我吓得一把抱住了他,他得意地用脚用力踩了两下。我才知道,这里太冷了,湖面的冰非常厚,根本不用担心。

      他告诉我还需要等他的几个朋友,然后就可以开始了。他把我抱起来,在冰上转了个圈,又把我放到湖面上,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你还可以再胖点儿。我立马羞得满脸通红,他趁我愣住,猛地将我一推,我立即滑出很远,在我快要控制不住,要跌倒的时候,他又伸手拉住了我。然后我们又笑作了一团了。

      当所有人都到齐了之后,他拿了手电筒照向湖面,然后悄无声息地往前走,我就看着冰下面有越来越多的鱼聚集到光斑下。就这样,一大堆人越走越远,鱼也越来越多了。一直走到一个被做了标记的地方,他得意地笑了,然后对那些人说,来吧。凿开冰面后,我看见鱼争先恐后地跳上冰面,他们就用准备好的渔网把鱼兜住了。

      你看,我和他之间还是有过特别美好的时候的。我们一起去捡树林里的树叶;拿着大扫帚扫雪;去看巷口的老爷爷炸炒米;他教我认鸟;追着卖麦芽糖的人跑了好远好远;去冰封的湖面上溜冰;看录像的时候偷偷地接吻;一起陪他的妈妈杀鱼,在荒郊野外跟他的朋友们一起烤鱼;到了春天融冰的时候,他就手把手地教我打水漂。

      我其实真的不太记得了。因为我在跟他相处的过程中,我其实都觉得我在跟濮晛在一起。所以我所有的撒娇任性,所有的温柔忍让,所有的付出牺牲,其实都不是给华咏言的,其实我都是给濮晛的。我是把他当作另外一个人来对待的。这样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可是谁又对我怜悯过呢?

      我是在自虐。我简直是在享受这种自虐的快感,我以为随意地糟践自己可以报复他。可是我忘记了,他是不在意我的,他其实是恨我的。

      从华咏言老家回来的那个春天,我总觉得身上不太舒服,腰也很酸,胃口变得很好。在我的月事推迟了大半个月之后,我终于去医院了。

      我抚摸着我的小腹,其实并不能感觉到我的腹中有一个小小的生命。这个小小的生命在十个月之后就会成为一个单单的个体,而这个小小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是我的至亲骨肉。我在有一段时间里面特别烦躁,不想面对自己怀孕了这个事实,一想起我的肚子里有个生命就会想砸烂手边的一切东西。然后就会靠写作业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是傍晚的时候,会有老年人带着孙子或者孙女到学校里来散步,我一看到小孩子,就会想起自己身上的负担。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傍晚出门。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害怕去公共浴室洗澡,但是也偷偷地观察其他女生的身体。别人感觉不出来,但是我能够发现在我身上的那些细小的变化:乳晕慢慢变大变深,小腹也慢慢地隆起,慢慢地变胖了。小腹慢慢隆起之后,我就开始用布条绑住自己的腹部。绑住自己的腹部之后,我总是等到浴室里没有人,再去洗澡。那个时候已经开始热了,当我一层一层地把布条解开的时候,自己会闻到布条上的汗臭味。然后我就会自己嫌弃自己,嘲笑自己,嘲笑自己这是老太太的裹脚布。突然有一天,在我洗澡的时候,有个姑娘也进来洗澡了。她笑着跟我打招呼。在雾气重重的浴室里,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的肚子。我匆匆地拿了自己的洗具就走了。接下来的一周中,我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怀孕了,不是因为我担心自己的名声或者清誉,这些是无关紧要的,我不想让华咏言知道我怀孕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是因为,我害怕面对他的反应。我不怕他说打掉它吧,我怕他对我好,我怕他像一切甜蜜的情侣一样对我承诺,对我说:我娶你。我会觉得我辜负了他。他太美好了,他太好了。

      但是我也真的不明白。

      这个世界上的人,怎么随随便便就会说我想娶你?你们这些人,知不知道婚姻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们这些人,怎么随随便便就生孩子?知不知道生孩子是要负责任的!你这辈子欠下来的债,是需要你的孩子来偿还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突然就释然了:被人发现就被人发现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知道从惶惶不可终日到全然无所谓的转变是怎么形成的,可能就像不知道在哪里有一个开关,“啪”地一下,就什么都不一样了。我有的时候会突然忘记自己是个孕妇,照样蹦蹦跳跳。因为我真的没有拿定主意。也许呢,也就是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性,也许我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呢。

      后来我在学校里见到了那个在浴室里看见我裸体的姑娘了,我才知道她是戴眼镜的,把眼镜拿掉之后根本就看不见的。我又在心里笑自己了。

      我从来都没有机会知道我的妈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怀我的,也从来都没有机会知道她对我是什么情感,是不是也像其他母亲一样爱自己的孩子的呢。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如果她能够活到现在,我会不会有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呢。我非常想知道。

      特别是我看到了华咏言的母亲之后,我就非常地自卑,这种自卑感与自尊心并存的感受。他的母亲是那么地活泼,那么地天真,虽然她并不能说出声来。有的时候他的母亲在择菜,华咏言就拉着我搬个小板凳陪她,我们俩在旁边一直聊天,听到好玩的地方,她也会笑。她的眼睛特别亮,她的表情也特别丰富,她想要表达喜悦的时候,脸上的每一处肌肉都是在喜悦。我都有点疑惑了。作为一位遗孀,寡妇门前是非多,她的日子应该不是顺风顺水的。可是她那么可爱,笑得那么发自内心,我都被她的笑容感染了。我有的时候看见华咏言跟她打手语,就会会心一笑。也许,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母亲,华咏言也是开朗明快的一个人。他透明,简单得不可思议。

      我是突然地自卑起来的。我想到了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我被关在那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写情况说明的下午,我想起了被父亲和后妈关在家里的暗无天日,我想起了我坐在濮晛寝室门口的三天三夜,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地不堪。

      我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想:我都已经是个母亲了,我要做妈妈了。可是我拿什么来教我的孩子呢,我真的没有任何信心来教育孩子,我都不知道普通人家的母亲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孩子的,我总觉得在家里我是个外人,我才是这个家里最多余的一个。因为姐姐的病,父亲和后妈倾注了更多的精力在姐姐身上,这总让我觉得被忽视。可能因此,我就选择了去爱人,所以我就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爱我的人,并且飞蛾扑火一般地付出。这其实不应该是一个正确的爱人的方式。

      我想,我是不适合做一个妈妈的。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爱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教小孩。

      若干年之后,当我和濮哯住在同一屋檐下,谁都毫不忍让地呵斥对方的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心心念念了这个人那么多年。我爱他的温柔,他的谦和有礼,他的温文尔雅,他的从容,而现在,为什么我们要为了谁换电灯泡而拼尽全力地压制对方的价值观。这让我觉得自己当初瞎了狗眼。这让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其实就只是博弈而已,只是比谁更加强势而已,在一场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中,我再也记不得少女时期的我是多么地爱恋他了,当我们撕破脸皮,谁也不让谁的时候,我恨不能掐死他,我从来都是口不择言。但我从来都没有当他的面说起过他那个最特别的嗜好。因为我既然选择和他在一起了,就不要再提这个了。用怎样伤人的话刺激他都可以,就是这个不行。有的时候我在饱含怨气地想,如果没有我,有哪个女人肯跟你在一起。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更加暴躁,将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到锅碗瓢盆上。他是从来不让我的,他总能想出更恶毒的话来中伤我,每次都是由我来打扫战斗之后的残局。

      不不不,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只是我每次像个泼妇一些指着他的鼻子骂的时候,他会恼怒地甩开我的手,或者将我死死地摁在墙上。当我们的脸离得很近的时候,我会想,你吻我啊,我可是你的妻子,为什么你连一个吻都不肯给我呢?我就会有一种悲怆感,我会有一丝丝的软弱,我会想就这么算了吧。可是事情怎么会这么简单呢,我说过的吧,自尊心和自卑感是并存的,我的一丝丝软弱并不妨碍我像个疯子一样用英文骂他。他怎么能听得懂我从那群水手那儿学到的疯狂的英语。这个时候,他就死死地抓住我的衣领,然后一把将我甩出去。有的时候我被撞在墙上,有的时候我被撞在碗柜上,有的时候他会有分寸,我被甩在沙发上或者床类似柔软的地方上。此时,我就不由得取笑自己,居然会想要嫁给一个男同性恋者。

      我忘记说了,后来我和濮哯真的去了南方。他还是做老师,风度不减,迷倒了一批一批的女学生。有的时候看到他被一群女学生围绕的时候,我就想找他的茬,我就想跟他吵架,我就像一个导火索,给我一个火星,我就能爆炸。

      跟他针锋相对的时候我往往都口不择言地说过:你怎么样也是个男人,我知道有那么多女生围绕着你,你的虚荣心,你的满足感,你是不是特别开心啊,我知道你有多开心,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也是你的学生,我知道你有多享受这种感觉。

      一开始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不敢相信这话是我说出来的,他会错愕地问我怎么了。后来他慢慢习惯了,先是不理我。我就变本加厉,用上所有我能想到的词来侮辱他。多懂得礼节多温柔的他也会被我逼得涨得满脸通红,可惜他那么有才的人,侮辱起人来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我们只有在对骂的时候才能说话,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说话他已经不理我了,所以我要用这种方式让他来面对我,来跟我对话。

      比如有一次,我给他煮了一碗面,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知道我煮得不好,但他从来不会说我烧得不好吃,这就意味着,就算我烧得好吃,他也不会说。所以我无法知道他的喜好,我是愿意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可是他连这个都不肯告诉我。他只会用无言的方式来对付我,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我重重地将自己的那一碗摔在桌子上,面汤都溅出来了一些。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问,你又怎么了,别没事找事。我冲他笑,说,我很好,没事。他放下筷子,说,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我一下子就被点燃了,说,我又怎么了,你要是觉得不好吃就直接说出来,别这样阴阳怪气的。他错愕地看着我,说,我没说不好吃啊。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不要无理取闹。

      一开始,我们天天都是如此。当我砸碎了第一个碗的时候,他也是震惊的,他没有想到我真的砸碎了碗。慌乱只发生在一瞬间。然后我就发现了当我砸碎了碗的时候,他的情绪会因为我有所波动,所以我之后表达愤怒的方式就变成了摔各种各样的东西。

      我当初是怎么答应跟他在一起的呢。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回家那次看到他,问他可不可以结婚,他说好吧。其实,我第二天就回北京了,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从美国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我记得依旧是黑暗中的对峙。他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看着他的侧影的时候甚至觉得他一点点都没有变,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坐在地上,他伸出手,想要拉我起来,我一下子就抓住了那只用来握钢笔的手,但是没有起身。这双手,从我少女时期就经历了我的身体,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但是这种感觉却让我明白了夏娃的羞耻。

      是谁先开口的呢?

      他问我,怎么回来了。

      过够了苦日子,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回来的。我这样说。

      他愣了愣,说,回来也好,家里永远是最好的。

      我不合时宜地问他,你结婚了吗?

      他又愣住了。

      不说话。这是你惯用的伎俩,我真的无法了解你在想什么,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好在我能理解你的不想,憋屈受苦的是我,而与你无关。你给我的所有的关于感情方面的认知都是错误的。因为这不是我想要得到的。后来我觉得,看一个人适不适合自己,不是看他有多好,而是看他能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愿不愿意为对方妥协和改变。

      太难了。他耗尽了我所有的热情和希望。我甚至都不太想跟你讲述以后发生的事情了。你还想听吗?只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吵架,冷战。要不然,我跟你讲讲我在美国的男朋友?

      我还是多讲一些我和濮哯之间的事情吧。毕竟这是你想知道的。

      不能说我们俩之间没有感情, 再怎么我们也是师生,我也为他牺牲过很多,放弃了很多。放弃了我的博士学位,放弃了我在大学的职位。不能说我这辈子就爱过这一个人,我爱过很多人,也跟很多人在一起过。我每一次爱上一个人,都是从我看到他身上的孩子气开始的。因为这一点点的孩子气 ,我就沦陷得寸土不争,然后我们各取所需。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快活而美好的,幸好我是不知疲惫的。你想拥抱我吗?来拥抱我吧。你想亲吻我吗?来吻我吧。你想要我吗?来要我吧。就像华咏言一样,你要什么就拿走,反正我的身体和清白,都是我不在乎的东西。

      我很快就和那些各种肤色的人混在了一起,每天都闹到了凌晨。我觉得自己好多了,不用再想很多的事情。当我从浅浅的睡眠中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特别的疼,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不知道是谁的家门,走了一会儿,投硬币买了一瓶水。当我喝完那一瓶水时,我看见了我那位创意写作的教授。我看着他,希望他能把我认出来,他眯着眼睛,端详了我一会儿,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呀,你这个前所未有的中国学生。

      我拖着我的外套,走到他的身边。他说,我的外套你准备什么时候还给我。

      我大笑起来。他被我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不知所措,他不明白我想要说什么,其实我也不明白他要说什么。很多很多时候,当我的那些同学想要跟我开玩笑的时候,我都不能够明白他们想要表达什么,我只能哂笑着。我就这样一直笑着,因为我也想让别人感受不到我的逻辑,我也想要别人感受一下我的尴尬。他静静地看着我狂笑不止,突然也忍俊不禁了。很难不被我逗乐吧。他动手把大笑不止的我拉到巷子里了。

      我平静下来了。我和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冷场了一会儿。我觉得我有这个义务来打破这个冷场,在他准备开口说话之前,我抢先一步说,教授,我能当你的助教吗。

      他意外地看了我一眼。

      看到他那个眼神的时候,我心就一沉,恨不能抽自己两个耳光,一定是自己的酒没有醒,所以自己才有勇气对他说这句话,我一定是晕了头了,待会儿再去买一瓶水浇在头上,让自己清醒清醒。

      哎?不对,我说过我要跟你多讲一些我和濮哯的事情的,怎么又讲起了他了。我脑子不太清楚,人家说一孕傻三年,你看我傻的,记忆力都变得这么差了。不过你放心,该记住的东西,我一定会记住的,该说的东西我一定会说的。你别用这种怜悯的眼神看我,我可不值得同情,或者是可怜。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呢。

      濮哯,他是一个好人。就算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吵得把厨房里的东西都砸烂,他都是一个好人。其实都是因为我自己,我对他的期望太高,我太期望他能够爱我,所以他只要有一点点的不对,我就会崩溃。我也为他放弃了太多,所以他只要有一点点的懈怠,我就会觉得他对不起我,甚至要以此要挟。

      所以,你看,我是恶人,我是罪人。所以我现在穿着囚服,坐在你面前啊。

      你如果要用千疮百孔来形容我,我一点儿都不介意。我就是一个遍体鳞伤的的女人。不过也还好,与我的后妈相比,我觉得我还是幸运的,我没有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的女儿,我没有一个自己死在家里,只剩皑皑白骨的前夫。你从来都不问我有关濮晛的事情,你问的都是有关我的过去的事情,你是在小心翼翼地保护我吗?你是怕我感到生气吗?别怕,我现在怀了孩子,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让这个孩子收到任何的伤害了。虽然,我并不能真正地看着他长大,但是希望在我的能力范围内给他最好的。比如,我现在每天都会尽我所能地吃饭,我要加强营养,比如我每天都很开心,西方国家特别讲究胎教。不明白。

      对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到底是什么推动我去美国的。这是一个略带点阴森恐怖的故事,上了报纸的。我觉得你可能看过。

      我以为我能够自由自在地在北京的土地上快活地生活,那里没有人知道我的家庭,没有人知道我的背景,我真的可以和华咏言平平静静地在一起,你知道吗,选择和他分开不仅仅是因为我怀孕了,还有我害怕他知道了一个全部的我之后的失望。

      当我收到父亲的来信的时候,我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跟我又没有什么关系。但当我看到报纸上那一小方豆腐块明明显显地写着我的家事的时候,我真切地感受到的耻辱,感受到的羞愧,是真实存在的。

      某某市某某社区拖拉机厂家属区笼罩着一层阴霾:17日下午,居住在该家属区7号楼406室的独居老人被人发现在家中孤独离世。当老人唯一的女儿打开紧闭的门锁时,坐在沙发上的老人因去世时间过长,已经风干成了一具干尸。和老人仅有一墙之隔的邻居回忆,最后一次见到老人还是在两年前。

      我看到这张报纸的时候,就崩溃了。我不能像之前那样,跑遍所有的图书馆,把那一版撕掉了。我似乎看到路上的每个人都在买那一份报纸,所有人都在看那一版,我受不了那一份压力。我躲起来了,连带着怀孕的那一份耻辱。谁也找不到我了。不过我很清楚地明白,我的短暂离开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困扰。但是我就是要躲起来,这种失踪的神秘感会给我带来一点快乐。我看见自己面容渐渐消瘦,变得没有那么少女,没有那么青春,却有一丝丝地快感,因为我正在因为我经历的事情慢慢地变化,不管这变化是好的还是不好的,至少我没有止步不前。我决定换一种生活方式,我决定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与以前孑然不同的生活。所以我走得远远的,飞得远远的,谁也不能来参与到我的生活中来,谁也不能对我的过去指手画脚。

      很好很好。

      可是,我会不会像后妈的前夫一样,死在自己的公寓中,死了好几年,都没有知道,被人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一具干尸。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叔叔,我只在姐姐身上找寻过他的影子,姐姐是美丽的,鬼祟的,稍微有点儿呆的。我喜欢看姐姐的脸,后来我发现,她很像利智。就算她给我带来了无尽的耻辱和麻烦,我也是爱她的,我希望她好,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做一个医生,治好她的病,治好所有跟姐姐一样的人的病。

      其实,姐姐并没有病吧。她只是比我们更敏感一些,比我们更能够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艰险一些,也许不是因为她生了病,而只是因为我们都是肉眼凡胎。我爱惜她,又不想因为她所累。是不是很矛盾呢?人都是矛盾的,我早就知道了。姐姐后来经人介绍,处了几个对象,一开始都是瞒着他们姐姐的病的。可是,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当这些男人知道了事实的真相后,都离开了。我不会怪他们的,他们并没有错。可是姐姐也没有错啊。错的是谁呢?到后来,姐姐嫁给了一个军人,可能因为军人有些迟钝、有些不谙世事,看到姐姐这么美丽,就忘掉了一切,所以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姐姐还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个军人在一个我都记不得名字的国家的维和部队里驻扎,很久才会回一次家。姐姐受不了被冷落,就与他吵架,军人渐渐地就厌倦了,也慢慢知道了姐姐的病,也不想再要那个儿子了。

      那个儿子?他很聪明,很健壮,我很喜欢他。我没有太多地陪伴他,但是他记忆力很好,无论什么事情,只要看我做一遍,就会了。我只希望他不要生活在他母亲的病的阴影中,一辈子开开心心,不要跟我一样想着逃离,就很好了。

      我和濮晛是领过证的。其实我并不介意领没领过证,不就是一张破纸嘛,可是我听说在中国不领证就算非法同居,就拖着他一块儿潦草地领了证。我记得喜糖还是我买的,然后递给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喜笑颜开地盖上钢印。出了登记处,我就拥抱了他,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微微地点头。我对他的反应很不满意,就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苍老了。我觉得我比同龄人活得都太久太久,自己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事情,这也让我变得神秘起来。我的那位教授就是这么说的,他觉得东方女子神秘,神秘得动人。那次狂笑不止过后,我向他诉说了自己的窘境,但是他告诉我学校里只有博士生才能当助教。我又冲他一笑,拖着自己衣服转身就走。在我冲他微微一笑的时候,我又在嘲笑自己了,一边对自己说:小贱人,你又故技重施了,难道刘宁的事情没能给你长点儿记性吗,你还想被侵犯一次吗,一边又在对自己说:没关系的,万一他真的能给你找个活呢,你就不用每天都做那些丝毫没有技术含量的粗活了,每天也不用整天躲避移民局的人了。我晕晕乎乎地看着他,宿醉让我头痛。

      其实我以为你会问我杀人是什么感觉。我不是激情杀人。我不是用一把斧头击碎他的头颅的,我没有看着鲜血淋漓的他,也没有看着他在我面前求我。我曾经在我的作品中写过凶手杀人时的心理活动,我是怎么写的呢:

      ……

      他发起一股狠劲,口中一边说着“你居然还敢还手”,手中的棒球棒一边狠狠地敲击着她的头颅。她越是求饶,他就揍得越来来劲,直到听见一声闷哼。他才恍然大悟地看见了沾满鲜血的头颅,甚至看到了混合着血的白色的东西。他恍惚了一下,难道这就是人的脑浆吗?他累瘫了似的坐在地上,想起的都是她美好时候的样子,根本无法跟眼前这个惨白的人联系起来。他突然又去摩挲她的手,还幻想着刚刚并没有下手太重,而她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他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了。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扔掉了棒球棍,走在街区里,自己也听不到周遭的声音,这种感觉就像吸食过大麻之后,整个人完全是木的。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希望自己能够逃得远远的,再也不用面对那具没有生命的身体了。

      ……

      当他真的逃之夭夭的时候,每天晚上都梦到她并没有死,只是一场梦而已。可是醒来的时候,却又笑自己真的是在做梦。

      ……

      是的,我也是梦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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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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