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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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许飞琼夜吊包胥客 吕道山酒酲卓文君


      木叶堕积水,西风白雁来。只应破月底,曾过黄金台。
      昔年吊荆卿,台边把酒杯。
      落日督亢陂,莽苍秋云开。浩歌易水寒,晚山青崔嵬。
      谁知坐江馆,两见飞鸿回?
      ——郝经《江馆羁留》
      却说萨仁避过众人,独往真州来。这真州紧临扬州,亦是江左要紧的所在,驻将是李庭芝心腹爱将苗再成,悍勇善战。元军一路到此攻了几番不得手,只得弃之而去,故淮北真扬几处尚岿然宋地。萨仁出生得晚,不曾见过郝学士;只是几年里听许衡、崔斌、廉希宪几位师长平日谈起,都赞叹郝学士学问为人乃北方第一,心甚戚戚,不能一见;又感惜郝学士为国事羁留南国,一十六年,杳无音讯,只想救他回来。谁知未攻真州,一径先到了建康。平日军里伯颜约束得紧,今日终于得了自主,飞往真州来。萨仁自幼习左门异技,且惯作探听细作,一路小心,也无人发觉,先往忠勇营里探。谁知郝经已移去他处拘囚。暗暗听几个老兵闲话,说起十几年前故事,依稀军中有人作乱,才将元使移走,安置仪真馆。萨仁只记清“仪真馆”三字,探看了方圆百里,向晚才寻到了。见几层厚墙,重重管钥深锁,门外杂草荆棘丛生,一片荒疏萧条,有军士守卫。白日不敢现身,趁夜里看不分明,翻身入墙,又听墙外巡逻军士鸣柝之声渐近,暗叫惊险:“如何防备恁严!”又是几跃,伏在屋顶瓦上。这才细看馆内之状。主屋一间,一溜小室四合,中一破院,秃木少花,入目者惟四壁,外界四时之景分毫到不了这里,萨仁只疑心此处当真有人,忽听屋里人声:“学士辛苦十几年,终于写成了这《续后汉书》。”萨仁惊喜之余,复又疑惑:果然是我朝学士在此?忙屏息静听。又听一人道:“学士在幽所潜心治学,立言载道。若东平、河洛诸君子知道、见过,必也叹服。”萨仁暗思:原来郝学士在此专心治学。许先生前几年在朝,为国事繁忙,不治经典,不似学士有这闲工夫。又要听他作何著述,听大家各出议论,都是方家之语。又听一人笑说:“后汉之人,某最喜王充,爱他奇才辩给,在世人意料之外,多少言语,独是其一人所见。至于福虚祸虚,逢遇累害几篇,囚羁十余载,觉体会得极亲切。”又一人道:“王充学问却不是正道,此人孤门细族,出言辱及祖父,品行已阙;又非孔刺孟,只要显摆自己。且依他所说,福也是虚,祸也是虚,不过在个人运命,天地不管的,谁还去学习向善呢?”又一人道:“圣人也不是句句不错。那圣人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亚圣又发挥说,‘未闻变于夷’,远的不论,今日我朝与宋高低莫非看不出?” 飞琼暗思:这些想必是郝公随从了,当年俱是胥吏。郝学士在此拘留一十六年,想必持卷不辍,教诲谆谆,故此随从皆通于学,真正可叹可敬。正胡思间,便听一长者徐徐道:“圣人大言,也须随时变易。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为中国之主,不在四方南北之差。然而王充之学确乎悖逆正道。世人多不经过见过,只受些小折挫,便信了这放诞之言,岂不闻天降大任,若福祸是虚,天道无常,天也不必着重斯人。诸位不幸从经来南,拘禁于此,须自振励,忍死以待。”萨仁听这声音沧桑老迈,却浑厚中成,不怒而威,不矜而庄,别有一等棣棣风仪,情知是郝经,不觉悲喜交加。一时见门打开,十几人陆续出来,各回房休息去。萨仁听说当日使团三十五人,见零星如此,心里又添一层悲凉。正犹豫要不要下去与学士相见,却见门又开了,借着一点月光,看清一拄杖长者,缓缓踱出堂门,蹒跚几步,站定在小院中,茕然长立,听他吟道:
      雁啼霜江清,人与卉木腓。舍馆极羁留,感秋尤思归。
      包胥客咸阳,熟为赋无衣?
      姜人期好合,愿言遂相违。宛转万民命,怵惕终夜悲。
      坐起对孤影,斜月流寒辉。
      长叹一声,复吟道:
      凄风合酸辛,悠然叹稽迟。天道本好生,伊何独予遗?
      萨仁听到此处,心中大恸,再忍不住,翻身跃下。郝经闻见动静,转过身来,萨仁先拜如见师之礼,口称“学士”。这才抬头,见郝经:苍髯浊目,皓首龙钟。行动间战战如枯藤老木,摇摇若悬风之旌。萨仁常听业师说,郝学士出使不过三十六岁,如今方逾五十,竟虚弱老瘦如此,两行泪已落了下来。郝经先疑是宋人派来的官军扮作盗贼,不过为惊吓自己,谁知他开口便称自己朝职,心下大惊,忙问:“足下何人?”萨仁一怔,刚待实告,忽想十余年人事更易,学士自然不识我的,解释不清;况今日断断救不出他每去,若说实情,徒叫他怅望。因饰说:“学生是大元子民,素仰学士忠义,故昧死来见。”见郝经须发俱颤,狂喜不禁道:“是我朝人,是我朝人。我寄的雁书,陛下果然收到了?”萨仁点点头道:“国中不得学士消息,业已十五年了。”郝经落泪长叹说:“如今是中统十六年了罢。某自入宋,国事滞绊,蹉跎至今,寸功不立。十五年中,老朽一月一上表,奏与宋皇,请二国修好,弭干戈以息生民,百般致意;又作书与李庭芝、贾似道处告说,总是徒劳,杳无音信。老朽却被馆留于此,进退不得,深负陛下信托,误尽皇元恩泽,愧不能已也!”言语间咳喘不住。萨仁只喃喃道:“学士,如今改了元,是至元十年了。”二人无言有顷,萨仁猛省,忙说:“尚有一事,差可告慰学士——如今伯颜丞相三路大军攻宋,不日将破临安,早晚必迎学士还朝。”
      郝经此番大惊,又不同之前,面上霎时灰了,踉跄两步方站稳,半日,以杖拄地叹道:“王者之师,有征无战。二国各修文德教化,以养生民罢了,尚恐不及。几十载干戈尚嫌不够,如今又要兴兵,则我半生奔忙,所为何来?”说着,一面巨嗽起来,竹杖脱了手。萨仁忙扶他进屋坐了,一面劝道:“宋以小国争盟,乃自招其祸,后败至此已是幸事,学士何必烦恼?”郝经摇头垂目,良久不言。半晌,又问萨仁姓名,因何到此。萨仁回道:“学生叫许飞琼。”这许飞琼原是修习秘术的师父替取的名字,萨仁图雅在外,常使此名。郝经灯下看清他面容,觉好生面善,突然念及,不由问:“你是——”一语未完,听外面急急巡兵声自远而近,又闻馆门开锁,又有高声喝道:“苗制帅到了!”又有敲门声,萨仁去开门,原是十几侍从闻见官兵声都来护卫,见了萨仁,未免一惊。郝公立起,一哂道:“小娘子不必惊怪,这是宋人伎俩,为折沮我每志气,诳说我朝内乱亡国,逼我折节,吾不理会。他每又常常遣兵卒妆成盗贼,夤夜挟刃翻入院中,百般威吓,十几年里早成了常例,不必惧他。”一下属急道:“听见是苗再成亲来,与从前不同,只恐有变。”郝经道:“不辱国体,将命之责。一入宋境,死生进退,听其在彼,守节不屈,尽其在我者。岂可少却,以辱中州士大夫乎!”命开门迎客。众人也不顾理会萨仁,都立在郝经左右。
      便听见哐堂堂一重重院门开锁声,并哗啦啦甲士趋入、刀戈划地声,又听有人行走交谈,言语声渐渐清楚,萨仁细听是:“当年是我误了。只忧他韬略过人,威信素著,若果然交通虏寇,为祸必深远矣。谁知此人之洞见先察,远在我之上。”又听一人道:“使君哪错了来!当年杀他是本官的意思。何况虏国包藏祸心,早晚要攻咱,这郝经不过是他底说头,有无有,什么干系!那人行事藐视王法,李翁久看不惯他,故趁便杀取了。”又听人报:“郝经便囚在这里面。”飞琼拳头一紧,复又松开,心中暗怒。听人喝命开锁,院门咣当一声开了,先冲进十数士卒,两旁拄刀而立。后面一众兵士簇拥两人在前走到跟前。郝经负手长立,毫不变色。看那两男子:左边人一身轻铠短袍,一部须髯,一双凸虎目,正是十几年中见过几面的真州制置使苗再成了;右边却是文官打扮,月下见他步履舒徐,体貌丰伟,身形颀扬,温润君子气甚重,却是南国好人物,不知是谁。飞琼见一文一武两官,也暗揣度各人身份,微微抬头,正和那文官目光撞上,看他长目秀眉,美皙如玉,风度英挺,顾盼晔然,心中一动,忙低了头。听苗再成呵呵笑道:“郝先生,深夜见扰,休怪末将无礼了。”郝经哂道:“贵国待人一向无礼,吾却见怪不怪也。”苗再成笑道:“休恁的说。乃是这位状元,庐陵文相公,率义军来勤王,听说郝先生在敝处,要前来郝公讨教几句。”郝经猛然思及当年事,问道:“你是文天祥?”飞琼一听,知是理宗朝状元文天祥,表字宋瑞,号文山的了,因奸臣当道隐退多年,不知何时到此。文天祥作了一揖道:“正是。郝公可识得北国一学士,姓许名衡者?”郝经厉声道:“许氏之事汝毋妄言猜测。斯国无政,馋人罔极,其何必言?”飞琼在北,听许公、姚公常赞郝学士为人方严伟特,风岸峭立,众不可攀。方才见了,只觉老木枯藤一般,行动喘嗽,语言迟混,与想象中大大不同;今见他对敌,想见他当年风度,慨然谈吐,方知先生们所言不虚。
      文天祥叹了口气,对苗再成道:“请制置带兄弟先去,文某欲与郝先生独谈,有些事觌面问请。”苗再成与文天祥相识不久,见他虽是文官,却不糊涂,对武将也颇尊重,因甚喜他。且他毁家纾难,集义军来前方助我,是个知体忧事的大夫,又有见识,出言必听。此时见他要与郝经长谈,便要带着军士出去守候。谁知部下忽然道:“制置,这人我不认得,不是常在此处的人,怕是细作!”手正指着飞琼。郝经面不改色,道:“这是我扈从,你记差了。”那人原是仪真馆守卒,报与苗再成说:“自从鞑子来犯,小人一天一进来查点人数,绝不会记错,此人年纪又轻,必是鞑子的细作。”苗再成怒视飞琼,喝道:“站出来!”说着,一群甲士持戈围向郝经一群人。飞琼怕他每伤及郝公,见此情形,亦料定不能善罢,越性走了出来,远远离着郝公站定。苗再成见他形容稚小,怒道:“瞧这小子,十五年里,是这屋里那个养下的?还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到底是何方奸细?与我拿下了!”萨仁冷冷道:“上邦天使,岂容下臣放肆!汝等休在郝学士居处放泼,有话只出去说!”已被兵士团团围住。文山见面前幼童负手而立,独对刀兵,竟不生怯色,料他必有身份,见苗再成下令,先抬手一拦,问道:“足下何人?”
      萨仁毕竟沙场上磨砺近一年,此刻虽惊不惧,只暗思退身之策。闻文山发问,高声道:“我是大元之人,汝国无礼,扣我行人,我今特来拜慰郝学士。”苗再成冷笑道:“笑话!虏国真是无了人,叫这么个无知的小子来!你可是我军里奸细?如何得混进,来此多久了?一句虚言,我一刀搠翻了!”萨仁挥手道:“兵痞好生无礼!岂不闻出使上中下等邦国,须用三六九等人。我朝昔日错会宋国多大人长者,特遣郝学士来;今知尔国尽是懵懂竖子当政,只命我来。”苗再成大怒,提刀向前,被文山按下。文山问说:“不知足下何所居官?”听飞琼大声喊了一句不知什么,郝经却通蒙语,听见他要自己不必担心,他自有法脱身,便对文山说:“此是中州好儿女,并无官职,不过出于公心,幸得他来探视吾。二位不必多疑,话已讲明,还请放他回去。”苗再成大怒道:“北人真正刁狡!快与我擒下回营,细细拷问!”文山见这孩子立在那里,端稳沉持,无一丝瑟缩畏态,也钦许:我军中也要有这样大胆人物方好。再一看,忽的噼噼呖呖几声,十几名兵士刀全都断爿在地上,却是那孩子不知哪里提出双剑,削断了众人刀;众兵都大惊失色,纷纷退后。飞琼趁机一摆一踏,跃过众兵,旋身便将跃上墙去,文山观其回步撤足,收身探掌之势,点头道:“原来此人会秘术。”因笑对苗再成说:“怪道军士不曾察觉,并非久有奸细。”苗再成哼了一声,提刀去砍,文山见飞琼将逃去,纵身一跃,掌疾如风,飞琼瞥见他招势凌厉,吃了一惊,见他一招锁喉而来,弓腰忙避,被文山正正击在了左肩上肩贞穴处,飘飘摇摇,坠在地上,众将士忙上来按住要捆,被文山叱退。文山走近前,见他瘫软在地,连头也抬不起来,满眼中尽是惊恐之色,因暗思: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听他问:“你会秘术?何人所授?”文山哑然笑道:“自有正派授我,只不知秘术竟流至北方虏寇手中。”飞琼合眼道:“何谓虏寇?衣荒服、通胡语,必以夷狄论之?能用中国之道而为中国之主,何必夷夏之辨?文公状元出身,不该读腐了书。”郝经颤颤巍巍拄杖过来,叫“文宋瑞,不许伤人!”文山摇头道:“你是中原汉人?你到底是什么人?”飞琼忽睁眼笑道:“世间原不知有我,你何必问?”霎时若鬼魅般抽身而立,文山防备不及,被他依样在左肩上重重一击,浑身力气顷刻泄尽,双膝一软便要跌跪下去,被飞琼扶住,又照他左肩一点,文山立起身来,飞琼退一步笑道:“我知士大夫之礼我受不得。不过文状元,今日一战是你输了——我名许飞琼,是个女子。”文山月下见她凤眸粲粲,骨格润逸,心下了然,点了点头。命“放他出去。”
      彼时军士早已重重将仪真馆围了个水泄不通,都只候着苗再成下令。飞琼全不理睬,对文山道:“我还要辞一辞郝公。”转身扶郝先生回房,众军重持刃欲上前,被文山喝住,又与苗再成说了几句。苗再成只得麾退军士。二人一齐进了屋子。
      郝经见飞琼行止异于常人,也略知秘术名声,也不多问,自书架上抽下几十卷来,乃《易春秋外传》、《太极演》、《原古录》、《通鉴书法》、《玉衡贞观》、《删注三子》、《一王雅》、《行人志》并数部文集,末了便是《续后汉书》,俱是自己十余年中所著。一本一本检视了,递与飞琼。文天祥立在一边,道:“且慢。休有夹带。”取书来打开略一翻,却教文字引住了,不能释手。苗再成笑道:“这些年凡他所作的文章,都呈于李翁看过。李翁说此人固才高学博,但出入韩文,未甚熟耳。这也不必去看他。相公要看,我那里都有。”文山将书放下,长叹一声,并不再检视其余。飞琼看着一卷卷书,不知是郝公怎样写就。满腹感怆,低声道:“邢州诸公论史书,都推后汉史,原来是自学士来。”郝经大惊道:“经辛苦半生,莫不被高头巾辈已做了去?”飞琼忙道:“不曾有人做过。”又忙说:“便有人写,也不及学士。”说着,不禁堕下泪来。文山看其情景,信真不过是中州后学,因与苗再成都出去了。郝经叹向飞琼道:“经十五年前使宋,羁縻于此,王事不能效力。拘幽之极,唯务立言。幸得前两淮制置许公赠我古书百本,使经得遂愿,破稿发凡,起汉终晋,以更陈寿之书,唯欲正其汉室统体,规其论议,辨其舛错,期以明道术、辟异端、辨奸邪、表风节、甄义烈、核正伪,皆原于道德之意,欲廓千载之蒙蔽也。经十余年辛苦,不过撰成此书。这十几年若是在朝堂度过,不知如何。是韩文公所言,以彼较此,孰得孰失,也说不得了。”叹道:“今托小娘子,将经文稿带回中原,交与朝中识我之诸公。经生年无益于时,已是天命。毋令死无闻于后,湮没一世,则经之大幸也!”说毕,长揖下来。飞琼忙扶住。环顾四壁剥落,一灯如豆,众侍从脸上尽是沧桑之态,再看郝公白发苍髯,无风自颤,浑生出一等无计回天、独行其道之悲感沧凉,只觉心寒透于骨髓,含泪拜伏在地道:“儿都记下了。学士保重。”系上包袱,众人送他出来,飞琼对着文天祥作了一揖。
      文山道:“我见足下非奸恶之徒,故有一言相劝:必使江南城郭崩毁,庐舍焚荡,生民流离,白骨成丘,岂仁人志士所为?足下若还知大义,当竭力挽回。”飞琼出了一阵神,苦笑道:“有能为处,必极力斡旋。只可惜我左右不得,唯各自努力罢了。”对苗再成道:“说与李庭芝,速放郝公还朝。”苗再成只是作怒,眼看贼人纵去,顿足道:“可恨!就叫他这么轻易去了?”文山忙赔礼道:“好叫苗帅得知,我秘术门中有规矩,二人交手,听胜者行事。且秘术门中,忠义为先,谅他不过是中原故旧儿女,放了也无碍。”苗再成拍手道:“相公初勤王,不知咱军中规矩。虏冠犯我,咱恨不能食肉寢皮!如今擒了元人,不论汉人、鞑子,从没留活的道理。今日若不觑文公面,此人该被碎割了。”文山道:“我知公等所为,皆出义愤,然家国大业,不可意气用事。前月听说虏邦信使持国书来,又被马将军手下不由分说,杀个尽绝,过后才知是议罢兵之行人,议和不能,又贻彼口实。”苗再成只觉泄气,因道:“还有什么要和郝经说的无有?”文山便向郝公道:“郝学士可知当年许氏作乱缘故?”郝经拂袖道:“汝朝诸将对许公忌刻太深。许公拳拳之心,天清日白,其又何疑?”文山不语。郝经自回房去了。苗再成全不在乎,引文山出仪真馆,只道:“问他则甚!”文山叹说:“此系悬案,总要问出分明。”总觉得心头隐隐的有些事,不知是什么。苗再成只道:“过去的事,如今提他无用。只说使君如何打算?”文山点头道:“我召诸豪杰,尽散家资给兵,已得万余人,意即刻带军扈卫临安。”苗再成叹道:“鞑军三道鼓行入内地,使君虽有义军,还是乌合之众,若当鞑子,正是驱群羊搏猛虎。不如使君与我每同在此处襄赞,凡事李翁也可请教。”文山叹道:“我也知是杯水车薪。第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庶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苗再成连连点头道:“使君入朝?”文山道:“留相公发书来,教我入工部,参赞朝中军事。我还未得主意。”苗再成道:“使君莫怪得罪:留梦炎虽是使君座师,那个九百私心太重,不输贾八婆。使君兵权不可与他。朝里人也各怀鬼胎,使君去临安还要珍重。”文山点头道:“结兵还是一件。我待上书,请二王镇闽广,即刻取缔郡县,天下分四藩镇以守,如此势大力众,足以抗敌。否则,似前番沿江州郡各主进退,俱不敢抗敌,敌至一州则破一州,至一县则破一县,悔不能及也。”苗再成叹道:“大夫果然看得远,唯有朝廷还不肯信咱武官。从前汪立信也有这话;贾八婆直骂他瞎贼。恐使君这话,朝廷不纳则个。”二人复议论一回。因文山要辞行,忽想起来,道:“既然虏酋派人来问诛行人之罪,所杀之人中,廉希贤在虏国又居显职,他每如何不发兵攻讨?必有事故,制置细察。”一语提点了苗再成,忙命人哨听。二人各回不题。
      却说飞琼奔波了一日,身骨原来虚弱,此时背了数十卷书,更不堪负重,堪堪行到江畔,隐在菰芦中歇息。时已夜深,却见江上一帆驶来,小船上立着二人,近了一看,一个是秦越,另一个正是降将吕师夔。见秦越长刀短剑,一身紧俏,知她不放心,特同了吕氏来此寻自己。又见吕师夔一身甲胄,不知秦越从哪里抓的这人来,不由好笑,向秦越嗔道:“如何惊动吕将军?只该你悄悄来。” 吕师夔直说不敢,“且喜公主无事”。一时秦越掌船,回棹走橹,沿江而下。此间都已是元军营盘,故稍放心。当夜回来营寨。飞琼吩咐帐中摆小筵谢吕将军。吕师夔连连唱诺道:“生受。”看着几个侍女秦越、沅湘、由旻、由秂摆下酒菜,站在一旁叉手不离方寸,让道:“不敢劳动了。”知道这几个虽名为侍女,实与这公主情如姊妹,且各有本事,故不敢怠慢。飞琼也只略一谦让,与吕师夔对面坐下。吕师夔知伯颜为江东旱疫,下命开仓赈饥,公主又作主调支二分军饷济民,军中粮食如今是勉强用度,无人敢铺张;这兄妹两个素日俭朴又出了名,枕无余席,身无长物,物什不比寻常士兵多什么;蒙人又惯吃干肉盐奶之属,与汉军不同:因这几件,见整治的菜肴点心甚齐整,又有时令的果子,不由暗暗诧异。飞琼笑道:“吕将军多担待。这是沾我大哥余惠,他北回面圣去了,我便将他的份例归了来。” 吕师夔忙道:“足感公主盛情。”飞琼将郝公书教沅湘保管,叫秦越等都回去歇息了,亲与吕师夔把盏劝菜。吕师夔见飞琼自始至终并不举箸,只是饮了几杯酒,见无人在侧,动问何故:“公主莫非忧郝学士的事?”飞琼点头,又要饮时。吕师夔便拦,又问:“公主可曾对郝学士说知身份?”飞琼放盏笑道:“什么身份?伯颜丞相之妹?博教圣女?还是这个无封邑的空头公主?办不成事,论身份何用。郝学士连我名姓尚还不知呢。” 吕师夔忙移了话,问道:“可是了,素日只知公主封号平沙,究竟不敢请教公主尊名,又怕信口胡嗛,轻侮公主。”飞琼笑说:“将军别笑我朝礼法粗疏,我每并无什么公主、郡主、县主的分别,凡女孩领封的都可称公主,若我不过是个巫觋,这公主封号,是陛下一时兴起赏下的,哪比得正经的天潢贵胄,将军满口公主长公主短,岂不折煞我。我的蒙古名字,叫做萨仁图雅。” 吕师夔便请教字义。飞琼道:“便如汉话中月光月色一般。” 吕师夔忙赞妙妙,道:“‘柔祗雪凝,圆灵水镜’,真正德被西冥,光曜夜庭,堪配公主为人。则公主或有汉芳名,也是如此妙想罢!”他在此计事几月,已知这公主颇通汉文,因如此问。飞琼摇头笑道:“并不是。只为贱降日天上飞雪,至晚却月色晴好,那雪究竟不曾堕地。故我师替我起名叫许飞琼。” 吕师夔大称奇,笑道:“妙极!怪道公主有谪仙气,原来‘尘心未尽俗缘在’,是十里下山的瑶台仙子了。我听众位国人长官说起公主的神通,原来公主真天人也。陛下命公主随军平沙,正是恭行天罚之意。”飞琼一笑道:“我甫生时,有一老博,称我是长生天赐下的圣女,他威望高,说的人也信服;过后几月,李璮在山东兵溃人亡。后来襄阳六年不下,陛下命我去,幸得令叔父通达时务,我才得交了差。其实都与我无干的,谁知陛下信真了,我大哥掌兵出征,我又奉旨随行。故‘平沙’这等滑稽名号,便叫开了。”吕师夔从不曾听六叔吕文焕提过降顺时事,亦不敢问,听飞琼谈起,这才大略知道。
      彼时飞琼饮了几杯,原本苍白面色此时胭印霞飞一般,谈兴渐高。吕师夔自为青眼于他,乐得奉陪。见飞琼又满引一觞,叹道:“为我谬领此名,奉命从军,深乖初衷,有负恩师清诲。今日见了郝公,却觉有些醒意。到今照见这五蕴皆空,什么皇皇大人之言,扣我行人,不过征伐杀戮之饰辞而已。我本欲怀保小民,却闹得人城郭崩毁,家国陆沉,造下多少孽业。到此时观火拙作,抽身不能,只能怪自己当年出头后,膏火明烛,自寻煎熬罢了。所余此身,愿归道山。”心忽地一颤,暗思:我露出退步意,是慢军心。这话不可乱说。自悔不该推心置腹,说出这些衷言,忙举杯掩面遮饰过去。却听吕师夔问:“公主此言当真?”飞琼听此言不像,不由失笑说:“如何不真?只恐今生命薄缘浅,不能勾了。”吕师夔忙道:“可是丞相不允?我——”飞琼听他言语恳切,不觉感动,忙阻说:“我做事,我大哥从不阻碍。只是我被旨意派到此,眼前事又尚不尽,遑恤我后。罢罢,吃酒罢,这些话休再提起了。”将别话来岔,又问他故国风物,又问他吕氏宗族种种。瞥见吕师夔面上忧喜之态,魂不守舍,倒似一直回想前话一般,疑他必是念及故国,倒要欼点他一下。因以箸指案前黄柑笑道:“将军请尝这柑。” 吕师夔忙取了一个,擎开尝了一点,笑道:“倒也难得,是正宗的江州柑,只是尚不到好时节,略嫌酸了。”飞琼淡淡一笑,道:“正是,这玉版笋、黄柑,正是南朝君臣遣人来献与吕将军尝鲜的。尚有一封书信,闻说是吕将军知己好友谢枋得所作,一并送来,我还未及与将军。” 吕师夔一口柑子,听了这句,咽不是,吐不是,则声不得。飞琼笑道:“这果子我在北不曾见过,看着甚新鲜,便擅自替将军收下。谁知外面看得好,实则酸辛,是皮里不一的物事。或者南方节候所生果实都如此?还要将军教我。” 吕师夔立起,躬身拱手道:“末将非反复小人,一心唯天日可表,望公主详察。”飞琼忙扶他道:“将军误会。你我何必见外,咱每日后都谨慎,勿被宵小穿窬谗构便罢。想来我方才多吃几杯醉了,无言无状,与将军赔礼,莫怪则个。”二人正说着,外面报:“李恒来见!”飞琼命请进来。李恒两步踏进来道:“公主,大事不好了!刘师勇复了常州,李庭芝发姜才攻扬子桥,欲过大江,又派什么新任枢密都承旨张世杰、常州守将张彦并庆远府仇子真、淮东马钤辖,一共四道出兵来犯!”飞琼问都从何处来。李恒道:“张世杰自临安来,扬州兵走瓜洲渡。我军现占着建康到镇江,他每必是欲攻取瓜洲,扼长江咽喉,再打建康,那时宋军连成一片在长江上,我每便无可用武了!且南朝令夏贵代李庭芝到扬州控两淮,命李庭芝率淮军入卫临安,淮军精锐,我军过时便不曾攻取,如今腹背受敌,大势必去矣!”飞琼沉吟片刻,笑道:“必是主帅回北事漏泄,宋国打探得我主军兵力已虚,方敢如此。”李恒急道:“丞相不在,事急奈何?”飞琼起身笑道:“不妨。”吕师夔也急道:“公主,此事干系甚大,若姜才入江,必与张世杰、马铃辖、仇子真、常州军合攻我军,我军人马原少,只怕不敌。更有李庭芝率部来,那是淮东头一人,更不好处了。大帅不在,若要万全,唯有退守。”李恒哼道:“退去那里?若退守江北,独李庭芝就能将咱每全军覆没!”二人哑口无言,只看着飞琼。飞琼笑道:“二位不必惊惶,更不必言及退兵。姜才一军虽骁勇,阿术尚在真扬,他与张九将军必能阻挡。至于李庭芝、夏贵,现在滁州、和州、峪溪口、焦湖各地原有驻兵,连到淮河守兵,淮西庐州在我包围之中。况我久闻两淮二阃离心,李庭芝岂肯将淮东奉与夏贵?夏贵必不往扬州去,李庭芝亦去不得临安,必托言自守不出。淮军虽悍勇,此时可不必论。至于庆远府仇子真乃第一畏事人,必不敢来。马钤辖所隔又远,鞭长不及;所谓四路兵,不过剩张世杰临安所带的兵罢了。”吕李二人听他分剖,方略放了心。李恒问道:“常州莫非不会攻来?若常州兵约合张世杰,我必不利。”飞琼笑道:“常州军十之七八不来。常州守将张彦不是大胆的人。姜才若不克,他闻讯必生惊畏,欲坚守城池,不肯轻出,不过请刘师勇去会师罢了,我岂惧他!彼倒也寻的好时机。我大哥才回朝,欺我军无人坐镇指挥,未免藐视了我。李将军可速率五百兵往常州,昼伏夜出,为疑兵之状,务教张彦军稳在常州。”李恒应下出去。
      这里飞琼便问吕师夔道:“这张世杰是个什么来头?倒似哪里的都统来着,骤然提起,却不知道。”吕师夔听她问,恍惚又回了当年在宋时候,心里只觉老大没意思,只得说:“此人是北归正人——”说了半句忽觉不妥,见飞琼一笑,只得又道:“原是张世侯帐下小兵,金亡后来南,自小校累功至黄州都统。因他原是北人,故宋廷疑他每忠心,不肯重用。此时忽的高升枢密,见的宋廷无人可用,形势所逼罢了。”又谏:“常州军尚不足畏,刘师勇是宋水师第一。诚恐他来时,与张世杰两相夹军,大不利我。不知公主何以退之?”飞琼点头道:“我也知此,方才不肯言明者,为李恒曾与刘师勇交过手,被刘氏水军大败一场,免他先怯了气,不利战斗。我也不叫李恒再与刘氏对垒,等刘师勇来了,我亲自会会他。且喜这几月我军水师精进不少,也不用大畏他了。”吕师夔道:“如此我们还是下风。我军不过五万,不敌奈何!”飞琼微笑道:“疆场之事,慎守其一,备其不虞而已。至于胜负,还要相机而动,岂可逆料!将军不必多忧,尽你我所备便罢。”吕师夔点头。飞琼因自床底取了一信封交与他。吕师夔见“吕江州亲启”五个字,识得是谢枋得亲笔,拆也不拆,就案前油灯烧尽了。飞琼笑勉几句,请他去休息,明日整军出征。吕师夔方要告退,飞琼又笑说:“方才那些话,可千万别让我大哥知道。”吕师夔笑道:“这个,自然。你保重着。”自回营帐去了。这里后帐便转出秦越来。飞琼道:“收拾了去。凡他碰过的,加意拾掇。——我是不用的,你们仔细!”自出帐去寻阿剌罕议事。至次日五鼓,萨仁图雅留阿剌罕在建康,亲率五万军,往镇江焦山而来,阿术、阿塔海收公主之令,皆亲提本部往会于焦山。
      回说宋国。自从贾似道丁家洲败事后,物议哗然,临安内外皆传似道已死在丁家洲战中,朝野上下涌动不安。陈宜中向日乃三学生之冠,六君子魁首,当日是贾似道抬举自己免省试令赴,一向奉似道为恩师;此时见似道将败,心甚不平:彼将为朝廷罪人,自己知时务、又有术数,聪明在人上,何必枉随似道,败坏名声。因上表首言似道大罪,请夺其衔,并废似道所行公田法、打算法、经界推排法,众臣皆观望中,此时见清流作声,纷纷随言。又有似道余党韩震率言迁都,宜中杀之。太后谢氏遂以宜中为右丞相,代贾似道;当时朝中汹汹,手指目视,尽斥似道为祸国贼,凡其从前党人、亲信,一一清算。陈宜中以清似道余党之功,遽为宰辅,此时才略尝些万人之上的滋味。谁知扬州李庭芝表上,言似道单舟奔至扬州待罪,请于朝。陈宜中方知似道未死,暗思:“似道若归,朝中党羽未全除,太后顾念旧情,难保不赦免其罪。既然要做聪明事,须作聪明绝顶人。——决不能容他回朝。” 抢先上疏,求杀似道。朝臣皆随上书,请诛渠魁谢天下。谢后谕:“贾似道为国有功,免死罪。”仅贬团练使,流放循州。朝野安定。宜中见此,也不赶尽杀绝。福王甚恨贾似道祸国,因遍求监押似道赴任者。有人遂荐前会稽县尉郑虎臣。福王问:“虎臣何如人?”或曰:“其父郑埙,理宗时任越州同知,为似道陷死;虎臣也被充军边疆,遇赦才归。虎臣自充军后,习武多年,秉性刚烈:堪当大任。”遂以虎臣为押解使。
      不说虎臣领旨押解似道。且说陈宜中威权在手,谁知好事不全,跳出左丞相王熻来,看不上陈宜中腹里草草,实无经纶,却事必专决,在中书里说一不二的作派;陈宜中更鄙薄王熻在朝三十年只是作了个甘草相公,一世养相体,毫无建树。二人明里暗里,斗闲争气,又指使手下相对攻讦。朝中人也只得望风划党分别,依阿取容。王、陈二人又日日坐朝堂争私意,他说可,我偏说不宜;他要行去,我不署字;如此这般,军国大事只得抛置不论了。朝中少数有见识的纷纷上奏,工部侍郎杨文仲上疏言:“事危且急矣。祖宗所赖,亿兆所寄,在乎二相。苟以不协之故,今日不战,明日不征,时不再来,后悔何及!”侍御史陈文龙亦言:“请诏大臣同心图治,无使以文相逊,以迹相疑。”王熻遂辞相位。谢太后见王氏让步,忙加王熻平章军国事,以示尊荣优养,准其五日一朝。另除留梦炎为左相,陈宜中为右相。王爚拜命,当天迁进民居,以丞相府让宜中。宜中遂上疏云:“一辞一受,何以解天下之讥?”也要乞骸还乡,走出临安数里,谢后遣使遮留之,宜中方始留下。
      适报刘师勇力克常州,元军在建康按兵不动将近两月,张世杰前于鄂州拒元军有功,此时入朝,请合军二十万,往攻建康、镇江。谢太后欢喜无已,即签浙西全军付与,命即日分四路进军。台谏奏曰:“张世杰遽升高位,恐难服众。应以一相出京督统诸将。”王熻复上疏云:“应于吴门建督府,择丞相督师。不然则臣虽退隐,亦当请行。”陈宜中见其章,只觉亏心难过:一则有愧;二则王熻为人号称刚劲,为天下所属望,今被自己胁迫,王熻不过少喝几盏厚朴汤而已,物议反指摘自家不容物;三则新上的留梦炎比王熻何止好胜了十倍,且睚眦必报,二人早已有梁子的,此时更觉难对付。说不得先各路凑齐二十万精兵,交与张世杰,先击退了元军,又命各处支援,务要一战成功;自己仍日坐朝堂,与留梦炎周旋争戾不题。毕竟张世杰成功与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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