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夫人回家的108种方法

　　冬雪被风吹得有些冷，缩了缩脖子，把头埋得更深。抬眼望一眼这无尽风雪路，是冰凉的琉璃砖片铺就，通向一座苍白寂寥的城。慢慢的雪越来越大，地上积了一层白色，踏上去步履不实，冬雪走在其中，恍恍乎若有登仙之感。

　　终于雁城的城门出现在众人眼前。荼白的漆柱上面雕着鸿雁，一左一右口衔宝石，翅羽由柱底蜿蜒向上，似要一飞冲天般栩栩如生，又不减庄严。

　　而后面雁城的城墙和里面的建筑都是浅灰色，远远望去，这座城似乎就要消融在风雪里。唯有朱红的城门夺人眼球，给人深重的压迫感，同时又诱惑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进去饮一碗热酒，烤一只火炉。

　　正思量着，城外与城内的号角缓缓吹响，随着“唔——”牛角号的发令声，大门被向内推开，整座繁复的城邑就展开在人的面前。

　　与其他城中景致无异，商铺林立，鳞次栉比，路边糖葫芦的叫卖声，新出笼的包子热气腾腾，而两旁的街道上都站满了人，伸长了脖子围观这一年一度的盛大场面。

　　而站在队伍里的孩子目不敢斜视，规规矩矩的往前走，冬雪也一样。队伍绕城转了一周，来到一条别样宽阔的大路前，往前是巍峨华丽的雁宫，领队的人分成两半，一队向大路上走去，一条拐入街道。

　　冬雪看着千月的队伍越走越远，一抬眼就看到整座雁宫撞入眼前。

　　顺着千层高阶踏上去，远处的平台上百官掌事早已位于两侧迎接，大殿里坐着一个人，冬雪知道那人是雁城的城主，不止是他的位置，而是他周身的气度风华。

　　唯有沈肃可以与他比肩。站在远处的冬雪望着那个模糊的身影想。

　　接着这些孩子排队向前去，每人发上一只香囊。上面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鸿雁，里面是如白芷一类安神静气的草药。领到香包，好奇的冬雪抬眼看了一眼台上，却被那副熟悉的容貌震在原地。

　　吧嗒一声，香囊掉在地上，一屋子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沈肃微抬了半阖的星眸，就看到冬雪呆立在大殿中央，面色发白。

　　一旁的监事看到仪式被打断，连忙上前捡起地上的香囊塞进冬雪手里，推推她将她推下大殿，冬雪被踉踉跄跄的推了两把，一直回头紧盯着沈肃，沈肃眉睫闪了一下，移开目光不去看她。

　　仪式又恢复原本的有序，每个孩子接过荷包挂在腰上，鞠了一躬离开大殿，前面的孩子随着领队往住处走去，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沈肃听到有人喊，“有个孩子昏倒了！”

　　冬雪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或者说，又重回了一段难忘的回忆。

　　梦里天阴沉沉的，狂风席卷着沙尘侵略过每一寸土地，地上只剩几丛枯草，被风沙吹卷的胡乱摆动，风扫荡过一处，便势要将那里的水份全都带走，唯余下广袤的让人触目惊心的荒凉。

　　但哪怕黑云已经压到头顶来，塞北的荒漠，也不会落下一滴雨来，那些能救人性命的甘霖，从来只存在于让人喉口发烫冒火的梦里。

　　可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一个人敢向南靠近一步。

　　那里烽火连天，尸戈遍野，没有生，是修罗王肆意猎杀的围场。两军交战，鲜红血肉的味道，几乎要蔓延过滚滚黄沙来到你的鼻尖。

　　冬雪去过一次那里，满地尸块，那些死去的士兵不得瞑目，连一块裹尸的马革都没有，只能目疵欲裂的瞪着这满天黄沙，等待异乡的风尘将他们埋葬。

　　七八岁的女孩子，吓得跌坐在刚刚结束了一场厮杀的战场边缘，连哭都哭不出，最后一股腥味袭上喉舌，胃狠狠的一紧，她转身一边大哭，一边吐了起来。从此之后，她再也不敢靠近南边半步。

　　她知道早晚有一天，这片被两国遗忘的荒漠终究也会因为城池之争迎来一场魔鬼的洗礼，即便等不到那一天，她也许也会因为缺水而渴死，但是她怕，她只敢跟这些同她一样无家可归被逼近死路的村民一样，在这片无尽的黑夜和绝望里，等待死亡，也等待解脱。

　　直到梦里出现一道光，将她扯出恶魔的沼泽。但是如今这道光，也让她觉得飘渺无依。

　　冬雪还记得，小时候，爹爹是江湖上威震一方的大侠客，连武林盟主都要看他几分薄面，冬雪的幼时生活，一直过得很幸福。

　　直到有一日爹爹说去给冬雪买糖葫芦，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她家被歹人入侵，娘亲护着她一路北上，却遭遇战事爆发，她们被困在北边的这片荒漠里，一个夜里娘亲跟她说要出去给冬雪找水，第二天一早，人们就在荒漠外头发现了娘自刎而死的尸体。

　　爹离开她，娘也离开她，为什么每一个对她好的人都要骗她……

　　骗过之后，都要这么残忍的离开，留下冬雪一个人，到头来，冬雪还是一个人啊！

　　现在连他都要骗她，骗子……骗子……所有人都是骗子！

　　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

　　……

　　躺在榻上的小姑娘泪流满面，辗转反侧一脸悲痛。沈肃握住她的手，感到她手里汗湿一片，“她怎么样了？”

　　一旁的大夫捋了捋胡子，“苏姑娘好像受了什么刺激，高烧不止。但是老朽一时间也看不出，病根何在。”

　　沈肃抬手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转头唤来监事，“命人将东面一直闲置的娆雪殿收拾出来，晚上接她过去。”

　　监事愣了一下，“城主，您要将苏姑娘接到宫里住？”

　　“嗯。”

　　“当初与臣下讨论，不是说——”

　　“我意已决，”沈肃拦下他后半句话，“城内外有什么非议，我都一并担下。”

　　“是……”监事退下了。

　　转身洗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敷在冬雪额上，又将她的手心擦干，如料看到她的神色舒缓了一些，沈肃才离开，待他走后，冬雪缓缓的张开了眼睛，原本晶亮的眼底一片漆黑。

　　晚上的时候，监事来到沈肃房里，说苏姑娘已经醒了。沈肃点点头，扯过搭在椅背上的玄色大氅向门口走去，打算去看看冬雪。

　　监事跟在他后面欲言又止，沈肃淡淡看了他一眼，他才开口道，“苏姑娘，好像不太好……”

　　沈肃眉头一紧，“如何不好？”

　　“这……”监事挠了挠头，“臣下也不好说。”他还没措好辞，一抬眼发现沈肃已经走出去很远了，便一路小跑快步跟上，同他一起到了娆雪殿，停在门口。

　　看到沈肃来了，站在殿门口的两个小侍女正欲通报，被他抬手止住，径自迈了进去。怎料一进门，就看到桌子翻到在地，茶杯茶碗摔了一地。

　　两个侍女正伏在地上收拾残局，见沈肃来了吓了一跳，连忙行礼，沈肃置若罔闻，迈开长腿跨进内殿，就见三四个侍女站在门口，踟蹰不前。

　　“不在屋里伺候主子，站在门口闲聊么。”被突然而来的沈肃惊道，四个人齐刷刷的跪下，一个胆大的开口回他，“城主，苏姑娘她，她不让我们进屋去。”

　　沈肃默了默，进到屋里，只见床帐因为撕扯掉下来大半，屋里也乱成一团，床上的锦被裹成一团，只剩冬雪一张小脸露在外面，泪流了满面，目光呆滞。

　　她听到沈肃进来的声音，缓缓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忽然一凌，拿起床边的一只白瓷杯就掷了过去。杯子在沈肃脚边炸开，站在门外的侍女们惊呼一片，却又不敢靠近。

　　沈肃不语，朝她慢慢伸出手，就像两人第一天见面时那样。冬雪愣了一下，忽然从床上扑下来，哭叫着将他往门外推去。

　　沈肃比她高大许多，他稍一施力，她便推不动了。沈肃回过头来蹲下身子，将她胡乱挥舞的手捉到怀里，把她整个人从锦被里掏出来，声音温柔中又透着一如既往的不容置喙，“别闹。”

　　冬雪的哭声戛然而止，却不肯理他的翻回床上去，扯过锦被包在身上。沈肃站起身来看门口茫然无措的小侍女，“去弄点吃的来，要清淡的粥菜。”

　　四个小侍女飞奔着跑开了，不一会便取了几碟清淡的小菜来，桌子被推倒，沈肃便将菜端到小榻上来，舀了一碗白粥，对她道，“气消了，就来吃饭。”说罢步伐声渐渐变小，冬雪听到他走远了，从锦被里挣扎着回过头来，对他的离开有几分失望。

　　低头就见小榻上正冒着热气的粥碗，旁边有蒸鱼有绿叶，都是她爱吃的口味。

　　咽了咽口水，冬雪感到自己原本的怒火，好像就在他那一句风轻云淡的话里，消失不见了。和爹娘不同，她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受，却觉得有些踏实。

　　但是好事不敢多想，冬雪犹豫半晌，还是摸摸饿扁的肚子，拿起了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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