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樱镇纪事

　　（九）
　　一整个夏天，陈阿树虽然还是几乎天天来山里，但跟阿蓝说不上几句话就匆匆赶回家读书。阿蓝却也并没闲得无聊，她每天忙忙碌碌，进行着一个“秘密工程”。

　　夏天结束的时候，陈阿树，准确的说是陈瑞生一举在书院选拔大考中夺冠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落樱镇，也很快被多嘴的燕子传到了蓝樱树枝头。阿蓝一听见这个消息，立即赤脚哼着歌跑到山泉中沐浴，用灵力将树叶变幻成她所能想象的最华丽的衣服，在脖颈和手腕都小心地抹上陈阿树送她的茉莉花膏，早早地等在了树下。

　　果不其然，陈阿树很快就兴冲冲地爬上山来，阿蓝隔着十丈都能感受到他的喜悦。

　　一个夏天过去，他又长高了一截，肩膀渐渐宽阔，有了几分大人的神态。见到打扮得焕然一新的阿蓝，他眼前一亮，喊着她的名字奔了过去。

　　阿蓝笑吟吟地伸出手要拉他，陈阿树却脚下一滞，猛地停下，有几分尴尬地缩回了手。

　　“怎么了？”阿蓝有些不解，歪着头向他眨眼。

　　“这个……”陈阿树有些局促地退后一步，终于鼓起勇气说道：“阿蓝，咱俩都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那样黏黏糊糊了……圣人说男女授受不亲，万一人家看见……”

　　“什么是圣人？”阿蓝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唉，不说这个了。”阿树抹抹额头的汗，笑了笑，“我来是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的！你知道吗，我考上了州府的书院！整个落樱镇只有我和杨二老爷的公子考上了！”

　　“阿树好棒！”阿蓝笑着拍拍手，“我就知道你能行！”

　　陈阿树有些感动地看着她清澈的双眸，轻声道：“阿蓝，我说过我会努力，你看我做到了。总有一天，我会风风光光地到你家……”

　　他看着阿蓝似懂非懂的眼神，又心慌意乱起来，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又变成一片空白，只能像一根木头似地呆站着，进退不得。好在阿蓝突然咯咯一笑，打破了眼前的僵局。她不顾礼数地拉住他的手，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跟我过来，我有礼物送给你！”

　　他脑子还在卡壳，只能乖乖地被她拉着跑。两人踏过潺潺的山溪，踩着光滑的碎石，跳过浓密的苔藓，来到了山坡顶上。

　　山顶风大，很多松树的树冠被吹成了一面旗的形状。阿树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一棵松树树冠上悬挂着的东西——

　　巨大的燕子风筝，彩色的翅膀，海蓝色的圆眼睛。尾巴上几尺长的蓝色缎带在风中飞舞，像是随时想要挣脱束缚，冲上自由的天空。

　　阿蓝拍拍手，那风筝突然“苏醒”过来，那些将它束缚在树冠上的细得看不见的丝线纷纷断裂，山顶的风猛地将它送上云端。

　　风筝飞了一会儿，稳稳停在半空中。阿树注意到它的龙骨连着一根较粗的丝绳，尽头系在最高的树梢。

　　她花了多少时间做这么大的一个风筝？别的女孩在家中忙着学针线纺织、吟诗作画的时候，她却在夏季的烈日之下做风筝？虽然这行为看起来那么幼稚，但阿树还是感到深深的感动。

　　风吹来阵阵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茉莉花香。阿蓝扭头打量着阿树的神色，突然有些不安。

　　“阿树，你不喜欢它吗？”她指指天上的燕子风筝。

　　“怎么会，我当然喜欢，非常喜欢。”阿树诚恳地微笑。

　　这真是太奇怪了。阿蓝的灵力明明感受不到他身上有任何惊喜的情绪——那种情绪本应是橙黄色、炽热的，她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它的温暖，而现在却只有一片微凉的平静和玫瑰色的感动——可他却又那么诚挚地说他非常喜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蓝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阿树了。有时候他明明不开心却笑得很欢喜，有时候他明明不情愿却满眼都是期待，有时候他明明说起很讨厌的人和事，却竭力要把厌恶隐藏起来。他的脸戴上了很多面具，渐渐隐藏起他的心。

　　“阿蓝，风筝很漂亮，我很喜欢。”阿树微笑着看着她，“但你以后不必费这么多力气做这些玩具了。你也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吧，喜欢玩具的话，我到城里买给你就好了。”

　　阿蓝疑惑地说：“城里也有这么大的风筝吗？”

　　阿树道：“或许不会有工匠做这么大的风筝，但大一点小一点都是风筝，不是一样吗？”

　　“怎么会一样呢？”阿蓝摇摇头，“你说过的，想要坐着大风筝飞到天上去。虽然我认为风筝太大就飞不起来了，但我们至少可以试试最大能做到多大啊。”

　　阿树哑然失笑：“小时候说的玩笑话你还记得？那不过是胡思乱想，我早就忘了。”

　　他爱怜地帮她把鬓角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她痴痴地望着他，眼睛有一点失神。

　　“阿蓝，秋天的时候我就要到州府读书去了，可能很久才能回来一次。你会想我么？”

　　阿蓝点点头。

　　“我走了，你也别天天跑出来了。你一个女孩子，万一在山里遇到什么野兽恶人怎么办？谁知道这林子里藏着什么东西，很危险的。”阿树絮絮叨叨地嘱托她，“没事的话在家里读读书，多跟长辈们学学待人接物，对你将来也有好处。”

　　阿蓝低头看看山峦间绵延无尽的苍翠山林，又抬头看看孤独地漂浮在半空的风筝，默默无言。

　　“还有……”阿树突然又红了脸，嗫嚅道，“请你一定要等我。虽然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我一定会……”

　　“我永远等你。”阿蓝感受到他的担忧，宽慰地笑了笑，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

　　（十）
　　陈阿树下山以后就开始后悔，自己怎么还是不敢问问阿蓝的住址，如果知道她家住何处，到州府以后还可以时常给她写信。

　　但他又转念一想，即使知道了他也未必敢写。他和阿蓝算是什么关系？他甚至没有见过她的父兄，更谈不上登门提亲。以阿蓝的容貌风度，她即使不是名门望族的后人，也是小家夫妻的掌上明珠。李梦虎他们说得对，谁会愿意把宝贝女儿嫁给他这样一穷二白的小子呢？

　　所以他要更加努力，要成功得更快。要在阿蓝订下亲事之前，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到她家提亲。

　　有了这样的决心，名唤陈瑞生的少年在州府书院表现出惊人的毅力，很快崭露头角。书院里那些本来对这个一身布衣的寒酸农家子嗤之以鼻的公子哥儿们，很快都折服在他渊博的学识和沉稳的气度之下。

　　“陈瑞生，你的信！”走过书院大门的时候，门房大爷掷给他一个包裹。

　　拆开一看，这个从落樱镇送来的包裹里除了爷爷寄来的衣物，还有厚厚一叠信。第一封照例是爷爷找村里先生帮忙代写的，嘘寒问暖保平安，讲讲家里的收成；第二封是杨大老爷遒劲的字体，这位恩人一直很赏识也很关心他，字里行间是对他的殷切勉励。而第三封信却是从未见过的娟秀墨迹，他有些疑惑地展开信纸——

　　这竟然是杨家小姐的手书，请他代为照顾她同在州府书院的堂兄弟杨靖成。陈瑞生大惑不解，这话完全可以由杨大老爷来说，何必杨小姐亲自修书一封？他扫视一眼，边将这信放到了一边。

　　最后一封信信封贴得歪歪扭扭，封面上写着更加歪歪扭扭的字迹，活像顽童的恶作剧。陈瑞生拆开一看，却兴奋得跳了起来。

　　这是阿蓝的信。虽然写得杂乱无章、乱七八糟，但陈瑞生竟反反复复读了四五遍。他幸福地把信贴在脸上，倒在床上自顾自地傻笑个不停。

　　阿蓝给他写信了，阿蓝给他写信了！

　　阿蓝说这个冬天会很冷，山里的动物早早地开始准备过冬的干粮；阿蓝说落樱镇的红叶特别美，可惜不能画下来给他看；阿蓝说她学了写字，但写得还不太好；阿蓝说她长高长壮了，希望他也多吃点饭；阿蓝说……

　　他笑了一会儿，忧愁却又浮上眉头。

　　他好想她，想和她一起看看镇上乌桕树的落叶，想握着她的小手教她写字。

　　可是他不能放弃，不能随心所欲地回到家乡。他要给她一个幸福安稳的未来，所以必须忍受暂时的离别。

　　他把她的信小心翼翼地折好，藏在自己枕下。

　　……

　　蓝樱叫大黄从陈阿树屋里叼来他小时候读的书，用树叶化为纸张，木炭当作笔，笨拙地学写字，写出的字体活像蚯蚓爬行的痕迹。但她总想写，恨不得将山中的一切都写给他看，一想到他收到信时开心的样子就忍不住边写边笑。

　　大黄告诉她老陈头会在每月初一找识字的先生写好信，托人送到杨家；杨大老爷会把他的信也放到一起，派下人送到州府。于是她就会在杨家下人临行的那天夜里悄悄潜入杨府，往那包裹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入自己的信。

　　而她想知道他的消息，只能苦苦等候大黄的到来，请它转达村里先生给老陈头念信时它在一旁听到的东西。

　　她想要快点成长。等她灵力更强的时候，她就可以走到离树根更远的地方，总有一天真的可以跟阿树一起走到世界的尽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白昼渐渐变短。大黄已经很老了，上山的日子越来越少。有时候在秋季温热的阳光下，它会趴在蓝樱树下睡过一整个白天，黏黏的口水流得到处都是，身上黯淡的毛沾成一团一团。蓝樱知道，它熬不过这个这一个寒冷的冬天了。

　　“呜呜呜，呜呜呜。”大黄最后一次来山上时，对着蓝樱树发出了乞求的哀鸣。

　　蓝樱在给陈阿树的信里写下了它的请求：它知道自己快死了，唯一的愿望是只想再见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最后一面……

　　陈阿树当然没有回来。他正面临着书院里的第一次考试，忙得焦头烂额。即使心里再担心，总不能跟先生说为了一条狗而请假回乡吧？——这也太荒唐了。

　　落樱镇今年的第一场冬雪之后，大黄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老陈头家温暖的火炉前。

　　老陈头抱着这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老伙计，颤巍巍地铲开积雪，将它埋在后院的篱笆下。回屋后看着冷清清的房子，他颓然坐在小凳上，抱着头呜咽起来。

　　次日清晨，老陈头到后院扫雪，突然看见雪地里有几抹鲜亮的颜色。

　　那是几枝花，有红有白，有蓝有黄，本应在春天盛开，此时却怒放在大黄的“坟”前。老陈头以为自己老糊涂了，揉了揉眼睛，又掐了自己一把，这才敢确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他看看四周，大雪掩盖了一切，看不到任何脚印。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唯有埋葬着大黄的小土堆前绽放着奇异的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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