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时间的尽头等你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她的书皮，把她的水性笔换成红色，挖了蚯蚓放在她的实验报告里，往她座位上抹粉笔灰，还从家里带了食醋来偷偷倒进她的水杯里……黄恒亮曾经笑着鄙视过他，“怎么跟一个女生这么较劲，不是你的风格啊。”
　　有时候他也鄙视自己，怎么会用这么多自己曾经不屑的小人伎俩，但使坏的过程中他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然而，面对他的挖苦和捉弄，她非但没有非常生气，没有抓狂，更没有跟他吵架，而是诡异地沉默和忍受。
　　起初他以为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她没准在设计什么大的圈套在等着报复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竟然很期待。
　　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依旧如常，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对他的捉弄已经习惯了……
　　许岩风真想掐着她的脖子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哑巴会不会叫，懂不懂什么叫反抗。她就像一块海绵，任他搓揉扭捏成任何形状都默默承受，结束后又能恢复成一整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自己讨厌这块海绵，却也容不得别人对这块海绵说三道四。
　　男生之间也喜欢八卦周围的女生们，只不过比女生们的八卦更直接或者说更猥琐。年级里出了名的美女首推章颖之，一直是男生之间热聊的话题。
　　那个年纪的少年哪个不是荷尔蒙分泌旺盛，围在一起什么露骨的话都能说。许岩风倒一向对这种八卦不感兴趣，但偶尔听到也权当消遣，从不插话。有人问他跟章颖之是不是一对，他也一笑置之。
　　不过有一次，当一个男生眉飞色舞地说到“二班的孟遥也不错，穿比基尼肯定很撩人”的时候，他忍不住回了一句：“真够无聊！”
　　黄恒亮圆场道：“开玩笑别认真嘛。”
　　“说谁都行，干嘛说她？”
　　“怎么？”
　　“算了，上课去。”许岩风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这个名字那么敏感，听不得别人评头论足。
　　后来慢慢地，凡是提到孟遥的场合，他都以她的同桌自居，尽量往好里说。说多了，他才发现，原来这家伙还有这么多优点。
　　可是他又悲愤地发现，在那个家伙的口里，他竟什么都不是。在一群女生叽叽喳喳声中，他偶然路过，看到她也在中间。那些女生在谈论自己，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过她对于周围人的提问，要么是摇头，要么就直接说不知道。
　　他赶紧快步走开，否则就要气炸了。“同桌一场，居然说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眼里有我吗？亏我还在别人面前说她好话！”这么想着，他更愤愤不平。
　　期末考试后物理成绩下来，他终于找到机会狠狠地笑话她的物理59.5分，是老师四舍五入才给了她个60。
　　“你好孟遥同学，请问你对老师四舍五入地打分有何感想？”他把课本卷成一圈当做话筒凑到她面前问。
　　孟遥没见羞愧，反而很认真地接受了“采访”。
　　“我觉得，老师是个很善良的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他嗤笑一声，“你认为下次你还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刚好及格吗？”
　　“我想对于终究要选择文科的人来说，物理成绩并不那么重要。”
　　她终究要选择文科的，这他应该知道。可他对政史地不感兴趣，更喜欢物理和化学。如此一来，他跟她半年后文理分科时就会因分班而分开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没了继续“采访”的兴致，只恶狠狠地甩下一句：“只有脑子不好使的人才会选择死记硬背的文科！”
　　周末许岩风决定放松放松一个人去湖上划船，风和日丽，微风习习。他的心情也不错，嘴里还哼着小曲。
　　可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多久突然狂风大作，湖上顿时惊涛骇浪，方才平静的蓝色的湖水瞬间变成张着血盆大口的凶猛怪兽向他袭来。
　　他连带整条船都翻了个一百八十度，可惜不会游泳，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就沉了下去。他感到自己像一只鸟不幸落入了水中，不管如何扑翅膀都没用。好在船还在附近，他忍着窒息，伸手欲抓住船沿，可是怎么样都接触不到。
　　原来他一只脚被水草缠住了。在心里暗骂一声倒霉，他使劲蹬着脚，却被水草越缠越紧……
　　就在他快坚持不住的时候，水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的身影。这个影子如同美人鱼一般妖娆，在水里优美地扭动着完美的身躯。它有着白嫩的手臂和胸部，纤细腰部以下则是滑溜溜的鱼鳞，闪耀着橘色的光晕。仔细一看，它竟然长着一张跟孟遥一模一样的脸！
　　当他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全身湿漉漉地躺在草地上，第一眼看到的是孟遥巨大的脸庞——她就在他眼前不到十公分，他可以清晰看到她脸上细细的汗毛，感到她均匀的呼吸。迷迷糊糊中，嘴唇上的软软的柔柔的感觉那么真实又那么梦幻。
　　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工呼吸？
　　许岩风猛地醒来，看到的是黑暗中的天花板。不过，他的确感到身下一片湿漉漉的。
　　十七岁的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便郁闷地到卫生间把内裤给洗了。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他开始忍不住用余光看旁边的她。她依然是老样子，安静地翻书，做笔记。后来是自习课，他趴在桌子上假寐，眼睛开一条小缝，看到她依然在认真地看书。
　　他仔细端详她的脸。说实话，她的侧脸线条还不错，眼睛不大不小却很有灵气，鼻子不高不矮，竟有分江南人的秀气。皮肤很白，有些淡淡的雀斑却瑕不掩瑜。嘴唇像初开的花瓣一样，形状很好看……
　　一个邪恶的念头涌上心头，如果吻下去会是什么感觉？会像梦中一样吗？许岩风一个激灵跳起来，他为自己刚才那个念头而感到羞愧，赶紧坐端正了随便拿本书翻开。
　　让他没想到的是，她物理那么差，最后综合总分还挺高。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能够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所以在光荣榜面前，他故意说那些嘲笑她的话，想当众把她激怒，可是她却依然闷不做声。
　　就算人人都知道他许岩风成绩非常好，她遇到不会的问题，宁可选择问并数理化同样一般的薛小雨，跟薛小雨讨论半天不得要领，也不肯问问近在身边的他。他没办法，只能故意把脚搭在她椅子的横木上晃动提醒她，脸上写满了“问我吧，问我吧”，可是换来的只是她不满的眼神。
　　就算作为劳动委员的他，故意在值日生一栏写错她的名字，她也没有提出来要纠正。他怎么不知道她叫孟遥，开学的时候她就说过，孟子的孟，逍遥的遥。就在语文考试中，他还糊涂地认为《逍遥游》是孟子写的。可她真是逍遥的遥吗？应该是遥远的遥。虽然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许岩风终于明白，自己做这些，不过是想让她注意到自己罢了。他其实并不是真心捉弄她、嘲笑她，只是希望她能多看自己一眼。
　　可是，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为所动。
　　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孟遥当然不会知道他内心的挫败，此时她的心牵挂着另外一件事情。
　　昨天放学回到家，孟遥没见爸妈如平时一样，一个在厨房做菜，一个看新闻或跟邻居聊天，而是看到了这一幕。
　　林淑云面如土色地瘫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孟良正则在一边抽烟。她知道爸爸平时不抽烟，只有郁闷的时候才来上几口。而且孟良正下岗那会儿虽然家里情况很艰难，但脸色也没这样难看过。
　　“爸，妈，怎么了？”她尽量往坏处想，这样得到答案后就不会显得太难以接受。这几天她就见爸妈的状态都不太好，想可能是上班太累了，但此刻他们真是从未见过的低落。
　　孟良正掐了烟，慢慢道来。
　　原来他下岗后，工作一直不好找，正好一个朋友的熟人打算包工程做施工，开的工资也不低，他就跟着那个老板做事。老板让他到某处进行施工作业，工程完后一次性结清工钱。第一个工程两个月完工，但老板说资金周转不灵便只支付了三分之一的工钱，还安排了第二个工程，说到时候一起算。觉得是朋友的熟人应该信得过，便继续跟着干。
　　现在第二个工程做到一半，出了事故甲方要换人，那个老板却跑得人影都不见，打电话手机停机，住处也搬了一空。如今还欠不少工人的工钱。去找那个朋友也没用，人家当初也是好心介绍到那工作。
　　算起来，一个半工程的工资至少还欠一万多，这五个月的工白打了。如果仅是这样就算了。林淑云的弟弟，也就是孟遥的舅舅林图强在外面欠了别人高利贷，现在债主追上门来要还钱。她这个不争气的舅舅全拿去赌输了哪里有钱还，便一拖再拖，最后把债主惹怒了，扬言再不还钱就“用江湖方式解决”。
　　于是她舅舅就挨个亲戚地找，一路找到姐姐家来。林淑云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亲弟弟这样狼狈，把家里积蓄的大半都拿去替他还了债。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刚才，孟良正接到老家亲戚打来的电话，说孟遥的爷爷已经有一段时间全身发热，胸闷、咳嗽不止还带血，到医院诊断为肺癌。
　　她爷爷膝下有两男一女，可惜大儿子十几岁就因病离开人世，只剩下孟良正一个儿子，女儿嫁人后日子过得也并不容易。这下给父亲治病的担子都压在了孟良正身上，这意味着他们即将面临巨额的医药费。这对如今捉襟见肘的一家来后，无异于雪上加霜。
　　孟遥听后也懵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上学以前都是爷爷一手带大她，她跟爷爷的感情非常深厚。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孟家开始了四处借钱的日子。老家亲戚虽多，但都是辛辛苦苦种地的农民，借不到多少钱。有几个远房亲戚倒是做生意的条件不错，不过到底关系疏远，加上“资金周转不灵”之类的情况，能拿出手的钱也不多。
　　这些小到几百大也不过几千的钱凑在一起，算是凑够了前期的化疗费。这个春节对于孟遥来说不再是张灯结彩的欢愉与走亲访友的其乐融融，而是医院浓厚的药水味道和病床上爷爷苍白枯槁的脸。
　　元宵节那天林淑云让孟遥去买汤圆，准备给病床上的爷爷煮了吃，这样才有几分过节的味道。节日里大型超市人满为患，孟遥排队结账出来后整座城市已经华灯初上。她看着街上一幅幅火红的春节广告，听着从商场喇叭里迫不及待传出的喧闹音乐，却感到这份热闹与喜庆离自己好远。
　　正要过马路，红灯亮起。她站在斑马线前面，看着对面来来往往的行人。那张熟悉的、整天挖苦自己的嘴脸，和一位笑容明丽的妙龄少女走在一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