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less

　　相泽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记忆却依然没有恢复，医生说自然会想起来的，不用着急。

　　我邀请相泽有空到乡下去看看，也许就会想起来了。

　　但是相泽说不想留级，在大四发生车祸实在是太不幸了，他想按时毕业，之后就要找工作，所以就先不去乡下了。还说，以后有空的时候一定会拜访。

　　然后我便收拾行李打算回乡下了。

　　相泽说非常感谢我这些日子的帮忙，说要送我去车站。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些鼻音，明明还没有到春天应该不是花粉症，大概是感冒了吧。

　　相泽住的地方和车站比较远，我们一起坐公车，吃了车站便当，然后在等新干线的时候又讲了一些以前的事。

　　很琐碎的过去，琐碎得连我这个没有失忆的人都快记不清。

　　在高中一年级水球大战的时候，和朋友一起怂恿相泽偷偷用灌了墨水的气球换走灌了普通自来水的气球，然后被老师发现，几个肇事男生被教导主任骂得狗血淋头。

　　相泽第一次在我家过生日的时候，我爸妈特地买了一个奶油蛋糕想搞得时尚一点让这个城里来的孩子满意，结果相泽对牛奶过敏，吃完蛋糕又是拉又是吐，脸上还都是红疹子。

　　在我终于以为自己要收到女生的情书的时候，被那女生告知这情书是要转交给相泽的，但是可以请我吃家政课做坏的饼干。

　　本来以为只要有相泽在，我就永远不会有女孩子喜欢，谁知道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们俩的校服衬衫上所有的扣子都被扒走了。

　　然后，以为有无限多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就算知道要分别，还是像刻意一般忘记了要分开的事。然后，相泽开始整理他的东西。

　　高中三年级毕业，最后的假期。

　　刚刚入春，天气还有些冷。紧张的日子突然空闲下来，大家都有点不习惯，一大早就跑来我家拉着我和相泽去打球。

　　我不能跑步，自然是在旁边看着大家打。

　　打到一半，有几个女生从球场边的小路走过，其中一个是打球的某人的女朋友，比我们小一届，是一个长得很可爱，却和脸比例极不相称的大胸女孩。她一进球场就和男友大秀恩爱，搞得在场所有人都尴尬无比，打球也终止了。大家起哄的时候那位男友暴走与大家追打，相泽便拉着我跑了。

　　当时我和相泽正好处于我修改了进路调查表被发现后的冷战期，我希望至少最后能够好好道别，所以想与他重修旧好，没想到平时从来不发火的相泽突然变成了一头拉不动的倔牛，不管我怎么讨好也不肯原谅我。

　　自冷战以来话都不愿意和我说，不要说是主动来碰我了。而他居然拉起我的手跑了起来。

　　膝盖受过伤的地方在跑动几步以后开始剧痛，我来不及和他打招呼便向旁边地斜坡倒去，然后带着他一起滑下了草地的斜坡。

　　「啊，对不起，拉着你跑起来。」应该是一时情急忘了我不能跑步吧。

　　「没、没事。」好久没和他说上话了有点紧张，「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是、啊。」他重重地说着，躺在草坪上。

　　「对、对不起。」我不敢跟着躺下来，只能坐在一边。

　　他说：「你说过要陪我去东京的。」

　　「可是我得留在这里，你也知道我要继承旅馆的……」我说着，然后被他打断，「我当然知道啊，可是我也知道这事情不急，叔叔阿姨根本没有逼你继承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怕我去了城里就不再回来了。」我把酝酿了很久的理由说了出来。

　　然后是漫长而压抑的沉默。

　　当天回家以后，他像是接受了我的解释一般不再和我冷战，但是我们之间像是有一片厚重的玻璃一般，明明就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不过最后，我们还是和好了，总之分别的时候我们关系还是和原来一样好。」我对他鞠躬说，「送到这里就好了，已经打扰你很久了，麻烦你了。」

　　「是麻烦了你才对，特地把你从乡下叫来。」他说。

　　「可是都没有帮上什么忙。」我有些不好意思，在他家待这么久其实真正帮他回忆过去的时间并不多。

　　他说：「不会啊，听到你描述我们的过去，总觉得很怀念很快乐呢，我很开心。」

　　「那就好。」我笑着说，「我先到站台去等车了，今天谢谢你了。」

　　「好的，后会有期。」他招招手。

　　我在拐弯之前回了一下头，看到他拿着手机在打电话，表情十分温和。

　　这个表情我曾经在他和那个女生交往的时候看到过，我称之为「特殊的温柔」。

　　一个人抱着行李坐到站台边的椅子上，我想起了毕业后到快要分别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正好是我们乡下的旅游旺季，父母每天留在旅馆里没办法回家，我们就邀请同学来我们家喝酒玩闹。

　　虽然我们没有成年，但是其中有一个同学家里就是酿酒的，所以就带了酒过来，大家闹得很开心。

　　那天晚上大家回去之后，我和相泽两个人收拾了房间洗了澡，钻进了同一个被窝里。

　　他对我说：「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东京呢？」

　　酒气从他嘴里喷到我的脸上，让我的脸一阵火烫。

　　「你要留在这里的话，我们就无法在一起了吧。真可惜。」

　　他把手放在我的腰间，似乎是不想让我逃走。其实我也没有想要逃走。

　　「我们这几年来一直在一起，明明从来没有分开过。」

　　这几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是我最美好的回忆。

　　「这样我会很寂寞的，木之濑。」

　　啊，以后我就再也看不到你的睡颜了。连呼唤你的名字这种小事也做不到了。

　　「……你怎么哭了？」

　　回过神来，我的眼泪已经打湿了枕头。

　　虽然觉得难过，但是相泽说我的选择会让他感到寂寞，这让我很欣慰。

　　我向他伸出了手，紧紧抱住他。

　　那一晚，我们做了很多次，之后几个晚上父母没有回来，我们没有喝酒，却也在一起做了很多次。好像只要身体连接在一起，某些隔阂就会慢慢消散。

　　我想那时候的我们，一定有着共同的想法。

　　远远地看着新干线呼啸着进了站，我抱着行李跟随着人群往上车口走去。

　　在上新干线之前，我大口大口呼吸了这个城市的空气，也许里面会有百万分之一他的味道。

　　看着窗外的风景急速倒退，城市的风景变成乡村，好像头顶相连的天空渐渐分裂成了两片，而脚下重合的轨道也慢慢分裂成指向不同方向的两条。

　　我努力保持微笑，却无法阻止鼻头的酸涩。

　　四年前离开乡下之前，他说：「其实我已经开始喜欢乡下了，大学毕业以后我会回来的，等我。」

　　「嗯，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我回答。

　　我忍不住开始想像，也许在未来的哪个春天，那个人会突然想起被他忘记过的约定，然后坐四个小时新干线，再换乘两个小时破烂不堪的旧公车，来到樱花瓣飘舞的乡下车站，找到某条稍微有些荒芜的小路，由路边的黄色小花指引来到我家门前，实现他曾经许下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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