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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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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上香远


      陌上香远

      (一)

      宝离二十一年夏至那一天,是辛陌香最后一次以辛家大小姐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那是傍晚时分,她懒懒地靠在回廊下的藤编软椅上。落霞如涌,把个天边燃成了奇丽的火海。庭院里一径铺香的,是茉莉,茑萝,木楼和蔓百合。

      少女们吵闹嬉笑着,在庭院正中支了靶子,比试射箭。她们握的弓,纤小秀丽,每支箭上都细细刻了自己闺名的最后一个字,羞涩而暧昧。还没把弓拉满,小脸就已经红扑扑的,鼻尖冒出细小的汗珠,然后啪的一松手,或银亮或玉白的小箭划开黄昏潮湿且馥郁的空气,射向前方。

      陌香看着她们微笑,不觉开始遥想二十一年前的那一天。那一天的箭应该要比今日的刚劲得多,笔直的呼啸而去,射得那样的远,众人只见那黑色的一线如同疾鸟投林,径自插向远远围观的人群之中,惊呼声四起,而射箭的人脸色也煞白。却在那一刹那间,有人如大鹏一般跃起,象是要以血肉之躯拦住箭势,众人惊得没有了声息,却见那人伸出双指,生生的将已经逼到胸口的箭夹住。过了许久,才有人轰然叫好。而那人只是微微一笑道:“好箭法。”射箭的三郡主一挑眉:“如果不是有人在我出箭的刹那碰了我肩膀,这一箭应该在那里。”她手上的长弓一扬,指着靶心。那人笑了:“我早就听说过三郡主流月弓的大名了。”三郡主轻轻一楞,只在这片刻间就又有人叫道:“许舒放,他是许大将军。”三郡主一呆,脸竟然红了。

      那是本朝的传奇。时至今日还有人在津津乐道当年风华绝代的三郡主是如何一箭射偏,如何正好射中了大将军许舒放,如何一见倾心,抛开京城的富贵繁华,跟着他远赴邾凉关,如何在边关的风沙里,默默奉献,最终成就了百年来第一名将和美貌公主的传奇爱情的。                

      陌香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些她曾经听人反复说上过无数遍的场景好象真是她亲眼所见一般,那么逼真,逼真的令人心里一窒:“天下之大,是否还会有个许舒放在那里,等着这一箭射去呢?”她摇了摇头。当年三郡主的流月弓,便是男子也少有及得上,而现如今这些轻巧的,即便中了靶也只能浅浅插入的箭,简直只能是效颦而已。

      少女们又开始一对一的切磋剑法。她们手里的长剑都比一般的剑来的轻巧和柔韧,一舞动就流出一片虹霓搬的光晕,美不胜收。这样的剑大抵是没有多少杀伤力的,而天气又颇有些热了,人也倦倦的,自然眼角就四处张望,一套织云编风式使得心不在焉,袅娜倒是不敢忘记的,就是招式都不往对手身上招呼,像是两只蝴蝶各自在花丛里流连。
                     
      陌香微笑着起来。她自然是知道这些小把戏的。再早一两年,她也花过这样的心思,在少年男子都爱结伴散游的黄昏,生出许多遐想。但是去年,辛家给她订了亲事,这些小女儿的心情就统统不能再有,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回廊下,偶尔想些心事。

      陌香的心事像密密的茧,慢慢地抽出丝来,一点一点拉动出些或惆怅、或羞涩、或喜悦、或担忧的感觉。这都怪辛家给她订的亲事,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好得不真切。所以这成亲的日子越近,她反而越发的喜怒不定了。

      她叹了口气,看着这安宁平和的景象,就连花香和夕阳下翻涌的云霞也令她恍恍惚惚。这样的不知忧愁的京城,难道所有人都忘记了边疆正在告急,十万铁骑正在抵死守卫邾凉关,忘记了她未来的新郎——许缜正在邾凉关奋战?

      她又叹了一口气。昨天晚上,也曾偷偷向大哥表露了自己的担心,大哥笑着打趣:“你这未来的夫君,是天下第一名将许舒放的亲生儿子,打小就在马背上、战场里长大。世人都说他六岁就有大将之风,聪明绝顶,武艺超群。这许家镇守邾凉关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一天让缅国的贼子有机可趁。你这样担心,可不是想催着爹把婚期提早?”

      陌香飞红了脸,转回房里,又开始新的烦恼:人人都说这个许小将军人才出众,那会不会将平凡的自己放在心上?他的娘可是三郡主,会不会刁难自己?邾凉关那么远,要是被人欺侮了,岂不是连娘家都回不了?

      陌香拿出自己的剑,看着上面流动的,如清晨雾气一样的晕芒。这柄剑是许家送的定情之物。许家听说辛大小姐的剑法在京城所有少女中是最高的,连忙着人打造了这柄稀世宝剑。

      陌香最爱这柄剑,虽说用的时候失之刚硬,不似使惯了的那些灵动纤巧,但是,她却总觉得从这把剑上能看到许缜的影子,骄傲、俊朗、豪迈而大气。她把自己的名字——“陌香”刻在剑上,这可是除了父兄之外再无任何男子知道的闺中小名呢,再过一个月,她就要在那人面前舞动这把剑,听那人低低呼唤“陌香、陌香”,荡气回肠、千回百折又缠绵深沉。

      手指碰到剑身,陌香轻轻一颤。就算是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这剑却还是这么凉意透骨。仿佛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的心一紧。抬起头来,果然看见远处有人奔来,看见自己,又站定了,踌躇着要不要过来。

      陌香的眼神退缩了一下,仿佛想躲到廊下的阴影里,但是,片刻之后,她立了起来,一手执着长剑,沉着而坚定地走了过去,低声问:“怎么了,大哥?”

      辛传怜惜地看着陌香,嘴巴努了努,像是在尽力找个合适的词汇来告知陌香真相。过了许久,他终于喃喃道:“邾凉关破了,许缜降了。”

      (二)

      邾凉关被破的第二天,整个剡国震惊了。人们慌乱无助地互相询问:“缅国的大军攻到哪里了?”

      少女们也不再射箭比试。她们坐在闺房里,听着外面父兄的叹息怒吼和焦躁不安的争吵,觉得心都要碎了。

      许缜,那是个和他父亲许舒放一样的神话,是她们梦里等待找寻,因为他的订婚而令她们失声痛哭的男子啊。可就在一夜之间,这个传说里叱咤风云、面对千万大军依然不动声色的强人,就这样卑躬屈膝,出卖了他的父母、他的国家,还有他未过门的妻子。一种心理上的坍塌感,缓慢而深远地传延了开去,如同邾凉关的城墙,轰然倒地,余音仍久久不绝,最后化做声声呜咽。

      在这一片喧嚣浮动中,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少女,素着脸,连男装都不屑扮,嚣张而又有些凄凉地,握着一把长剑离开了京城。她留给家里的信上没有过多的交代,只说她的陌香剑,要带着一个人的头颅归来。辛家上上下下,在看完了信后都做声不得。

      茉莉,茑萝,木楼和蔓百合还是一样的素净却又泼辣地盛开着,被初夏的风拂动,隐约有阵阵沙沙声。辛传跌坐在地上,任那一纸信笺飘落。

      ************************************************

      在京城深闺里长大的辛陌香连杀鸡都没见过,更何况一个人脖颈上喷出的滚烫鲜血。留书出走的当晚,她回想着白天的情形。当所有人都从初始的震惊里恢复过来的时候,他们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她。怜悯、幸灾乐祸、还是厌憎?

      陌香剑在剑鞘里轻轻跳动,发出低沉的嘤嘤声,夜是那么安静。陌香凝视着她的剑,觉得这声音才是世间最厉害的武器,直要把她的心房剖开。她抓起纸笔,在头昏脑热之中写下了几行字句,然后挽着她的弓,提着她的剑,跳到马背上,一路狂奔而去。

      她浑浑噩噩地一路行来,也不知道自己站在哪一个喧嚣的城镇里。周围的人熙来攘往,经过她的时候带着惊诧的神情一看再看。她恶狠狠地瞪回去,突然听见自己的肚子里传来奇怪的咕噜声。她的脸红了,随便找到一个酒楼,便冲了进去,也顾不得那酒楼桌子上还余着的油污,大刺刺坐下,一气点了十几个菜,每样尝了几筷。

      她站起身来要走,被店小二拦住,笑嘻嘻的说:“姑娘,十五两银子,谢了。”陌香尴尬的看了看四周,人们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她的脸突然如火一般烫了起来。她往鬓边摸去,却发现自己走的那样匆忙,没有带上任何首饰,而身上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除了她手里的剑。她握紧那把陌香剑,坚硬的剑鞘上有突起的花纹,令她的手一阵疼痛。这柄剑,是用来杀许缜的。她这样想,心里升出一股泼悍之气,于是狠狠的瞪着那小二,猛的一抬手,将他推开,夺门而出。她衣着尊贵,没有人想到她居然会赖帐,竟眼睁睁的看着她走了出去。而陌香的脚刚刚跨出门槛,又转了回来,几乎是负气般的,她将耳上的那对明玉耳环取了一个下来,扔给那店小二:这是她方才想到值钱的东西。她并没有等那小二回过神来,又再次奔了出去,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两行清泪夺眶而下。

      随后她两天没有吃过东西。在一阵阵的眩晕当中,陌香只好尝试用自己的弓箭来捕杀野味。她共有十支箭,每支箭上都有银丝缠绕而成的精巧玫瑰。这些缠枝的玫瑰被飕飕射了出去,三支落在杂草丛里再也找不到,两支被飞鸟叼走,四支在陌香滑倒的时候被压断了,只有最后一支终于插在了野兔身上,但那只兔子显然没被射中要害,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树林里。

      陌香抱着膝头坐在溪水边上。月亮是清冷的,石头上开始升起雾气。林子深处不知是什么鸟还在不眠不休地唱着,惊散离人的梦。陌香没有眼泪,只是从坐着慢慢变成躺着,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她看见一个男人,邋遢的中年男人,他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火堆“噼里啪啦”地响着,上面烤的可不正是野兔么?陌香想都没想,就探起身,想伸手去拿,却发现自己已经虚弱得连探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中年男人笑了笑,替她拿下来,递到手边。

      陌香慌乱地东一口西一口,没有吃到多少,倒是抹了一脸的油腻。她甚至不知道该当如何,才能将一只兔子撕扯开,让自己可以尽兴地吃掉所有的肉。终于她饱了,把还剩着一半的兔肉丢回,戒备地看着那男人。
                     
      “你是谁?”两个人同时发问。陌香骄傲地一扬她下巴,那男人不得不先做回答:“我叫夏至。”

      陌香歪着脑袋想了想:“我是邾凉。”那可是一位江湖上响当当的侠女。见夏至并没有吃惊的神色,她索性扬起了手里的剑:“听说过这柄剑么?叫做陌香,乃是,乃是天下第一名剑。”陌香剑在剑鞘里鼓荡起来,那躁动激起了陌香的豪情。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些豪言壮语。在她的嘴里,邾凉女侠此行的目的是要亲赴边关,手刃卖国求荣的奸贼许缜。              
      月终于成了半透明的淡白色剪影。陌香沉沉睡去,脸贴着她的陌香剑。夏至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三)

      很久之后,陌香回想起这一路上的冒险才幡然醒悟,如果没有夏至巧妙地引领,没有他每天烤的山鸡、野兔、游鱼,她这个冒牌的邾凉女侠一辈子也不可能到达孟城——邾凉关后剡国的第二道防线。

      陌香曾经很排斥有个邋遢的中年男人跟着自己,也不知他是不是对自己有何企图。可夏至的眼睛里有一种温暖打动着她,他虽然从来没有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却叫陌香相信,眼前这个人是很真诚地护卫着自己的。

      可惜,夏至再周到,也不能令旅途变得愉快起来。陌香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苦头,饥饿和对一张温暖的床的强烈渴望,使她一次一次的想到要回头。终于有一天,她对夏至说,她要回去了。夏至点了点头,温和的说,我可以送你一程。

      两个人坐在茶寮里,看着外面的阳光明晃晃的照下来,空气中有一种尘土的味道,那是被无数双脚,马蹄和车轱辘扬起的。陌香眯起眼睛,原来,自己已经离繁华温柔的家乡这样遥远了,而前事,竟也在跋山涉水中淡成天边的云影。她低下头,生怕夏至看见自己红了的眼眶。却听见旁边有人在说话,惊惶不定:“我说老兄,你当真还要朝前走?只听说有往南回的,没听说有去北边的。邾凉关一破,还能守得住多久?缅国人要是来了,你哭都来不及。”“造孽呀,邾凉关二十年固若金汤,今日就破在一个黄毛小儿的手里。”旁边一老者颤悠悠的说。

      陌香闭上眼睛,好象这样就能关闭自己的耳朵,可是那声音还是不断的传过来。那一群人,不,是整个剡国的人都在唾沫横飞的诅咒许缜,每一句咒骂,都耻辱的烫在陌香的心头。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人也奔出了门外。

      陌香趴在一棵树上哭了好久,一抬头就看见夏至的眼睛。十七岁的陌香,第一次感到自己曾经是多么的不被人了解。宠爱她的人很多,可是肯这样耐心、安静地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的,除了夏至却绝无仅有。不知不觉,她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夏至,她还告诉他自己并不爱练剑习武,但是她有个秘密的心愿,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像三郡主那样,陪着天下闻名的夫君镇守边关。所以她很努力,她的天分使她很快在京城的少女当中脱颖而出。而辛家乃京城第一首富又在很大程度上推波助澜。终于有一天,许家来求亲了。

      那个夜晚,还是冬天呢。雪花密密地下着,她剪了一枝梅花供在案前,心里的喜悦和甜蜜跟那香气一起暗暗浮动。她不能太大声的笑,这样是有失体统的,她只有很用力的抿着开心得何不拢的嘴,直到嘴角都有些酸痛了。

      哪知道,雪化得这样快,梅花凋零得这样急。她说到此处,想要长叹一声,却又别过脸去,任泪水簌簌地落下。

      “你杀了他,能改变什么呢?”夏至终于问。

      “我只不过想要告诉所有人,谁也不能控制我的一生。我不会因为同这个人订了亲,就一辈子被打上耻辱的记号,哪怕我曾经真的喜欢过他。”陌香倔强地说。

      “可是,你这样执着于他人的想法,还不是等于让他人控制了你的一生?”陌香装做没有听见,跳上自己的马,狠狠地一扬鞭,朝着北方奔去。

      夏至追上了她,两人并辔而骑。天色渐渐的暗下来,夜之影如鸟翼缓缓张开。夏至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陌香。陌香接到手里,原来是个木雕的小女孩,憨态可掬的笑着。“你雕的?”陌香问。夏至没有回答她,眼神象是飘到了极远处的某个地方。陌香没有继续追问,小心的将那小木雕放到怀里。隐约中,她听见夏至低声说:“她也该有十岁了罢。”

      他们到达孟城的时候,月亮刚刚爬上山冈,惨白地照耀着大地。

      陌香不能相信这样一座破败的、四处可以听见哀号的城池就是剡国的全部希望。陌香知道缅国的大军就在城外驻扎着,早些时候要不是副将童毕拼死率领已经投降的大军一路血战到此,那么现在,缅国可能就不只攻进剡国境内两百里了。

      孟城守得艰难,而剡国的救兵却不知为何迟迟未到。或许,是多年的安逸、善战的许氏父子,竟已经让朝廷没有了其他敢于出征的将领。许舒放和许缜的光芒太过耀眼,威名太过响亮,以至于邾凉关破的时候,剡国上下竟手足无措。

      陌香想吐。她看见断肢残臂,看见一地的鲜血。在眩晕当中,她被夏至牢牢扶住,带到童毕的面前。

      童毕不信任地看着这两个衣裳褴褛的人。鬼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又打着什么主意。他凝视着这个瘦瘦小小、脏兮兮的女子,看到她手里紧紧握着的那把剑,不觉心头一跳。

      陌香努力克制住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抬起头来,正力图目光灼灼地逼视童毕,却猛然发现,上面站的那个人不就是许缜吗。对,是许缜,虽然从未见过他,可这不就是自己梦中许缜的模样么:不过二十多岁,脸上是常年征战留下的沧桑,然而他的眼睛是那样明亮,充满了骄傲、坚定、乐观、果敢。

      陌香感到一阵晕眩,她茫然地伸出手去,连有人喝止也没有听见。然后“许缜”走了下来,对她笑了笑,招呼人把她和夏至送到后堂,沐浴更衣。

      沐浴后的陌香虽然穿着士兵的服饰,到底也难掩京城大小姐娇弱妩媚的气度。这是镇守邾凉关多年的士兵们许久没有见过的。他们紧紧盯着她,仿佛看到偷恋凡尘的仙子。而陌香的眼睛里却只看见童毕。

      童毕问他们:“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不知道这里正在开战么?”

      陌香猛得清醒过来,这个勇敢地率领部众与缅国作战的少年将军怎么会是许缜?他哪有这样的胆量?她的眸子黯了下去,手指有意无意地碰到了陌香剑的剑柄。

      陌香剑还在轻轻地震荡着剑鞘,逼人的凉气透过剑鞘传到了陌香手心。她抬起头来,与生俱来的任性再一次激发了她的血气:“我是女侠邾凉。我来这里,是要杀掉那个卖国求荣的奸贼许缜。”

      童毕一震,脱口问道:“杀了他?他已经是天下人耻笑的对象,又没被缅国委以重任,反而被送到偏远的垂风都去了,杀了他还有什么意义么?”

      陌香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时,夏至突然开口了:“我想邾凉女侠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首先,由于许缜叛国一事,剡国已经是民心动摇,但是若有人能在此刻深入敌后,取得许缜的首级,无疑是对缅国的警告,也是对剡国极大的鼓舞。还有,许缜对剡国的兵力布置了如指掌,若是缅国有他出谋划策,剡国恐怕危矣。这样的人,还是趁早杀掉的好。”

      陌香有些发愣。不久前夏至还劝说自己放弃这个杀人的计划,而现在,这个洗过澡后还是显得邋遢、丑陋的中年男子却说得如此头头是道。

      陌香心里有疑惑,也隐隐有点被戏弄的感觉。她不再出声,低着头想着什么。倒是童毕,被说服了似的,对这个谋刺计划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孟城的军心原本因为朝廷迟迟没有救兵,而变得日趋低落,可如果剡国的侠客居然能远到垂风都斩杀叛将,这将是个多么振奋军心的消息,更何况许缜不除,永远会是剡国人心头的一根刺。

      童毕和夏至开始热烈地讨论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虽然传说许缜的武功已达到深不可测的地步,可是邾凉女侠的功力也是不容置疑的。现在的关键在于,如何把邾凉女侠送到垂风都去而不被缅国发现。

      (四)

      陌香默默地走了出来。他们的讨论是如此热烈,以至于根本没人注意到她的离开。突然之间陌香觉得,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人能够所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生命。就好比她,本来离家就是为了去证明些什么,可最后却也许完全变成了各种理由之后的逼不得已。

      她的眼神是如此迷茫,让出来找她的夏至心头一紧。月光静静洒在她身上,映得她的脸颊仿佛透明了似的。

      “为什么?”陌香问他。

      他清了清嗓子:“你想要办到的事情,我一定会帮你做到。”

      “真的只是这样?”陌香有些被打动了。

      “当然。这个,其实……”他别过头去,“是有人叫我来跟着你的。”仿佛在预料之内,陌香平静地没有追问,等着他继续说。“是你哥哥。辛传公子曾经与我有恩,他说需要一个人一路保护他的妹妹,我就来了。”
      “胡说,我哥哥怎么会同意让你带着我去刺杀许缜!”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夏至好像有些激动,“我跟着你一起走了这么久,我知道,你要是不能达成这个愿望,会一辈子活在屈辱和愤恨里。我不能说服你,不如来帮你。”陌香的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只听他继续说:“我虽然没有什么天下第一名剑,可是,不要小看我的手掌。这双手,可比剑还快。”

      陌香并没有太多的关注他还说了些什么,虽然已经完全相信了他没有恶意,可还是觉得疲倦和淡淡的失望。于是她走回房间,一头倒在榻上,在许多天的风餐露宿后,终于沉实地睡去。

      陌香是被喊杀的喧嚣惊醒的。她哆嗦着穿上外衣,奔到屋外。一眼就看见立在城墙上如天神一般威风凛凛的童毕。他的盔甲已经暗旧,但是在阳光下被剑光和血光一映,竟显得出奇的震慑人心。陌香的眼睛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所向披靡,英俊豪迈。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他的士兵是如何倒下的,也没有留意到夏至也在城墙上砍杀,表情狰狞而决绝。

      如同梦游一般,陌香提着她的剑冲了上去。她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挥舞着手里的长剑,不断地斩下。她再也不畏惧鲜血,某种新的生命像是从此展开。

      陌香的剑法确实非常出众。从来不肯落于人后的辛家为她请了天下剑法最好的女剑客无染师太作师傅。虽然陌香力道较小,可是深得千叶莲花剑法的精髓,在这修罗场上,竟发挥出莫大的威力。莲有千叶,无染无忧。陌香的心里一片澄净,将剑光幻化成万千莲花,含苞的、盛放的、凋零的、风姿绰约的,花瓣温柔拂动,虽然鲜血四溅,却仍然一尘不染的洁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喧嚣终于平息了。童毕俯视城外的敌人,连自己都不能相信,居然又成功抵御了他们疯狂的进攻。朝廷不派兵来又如何,只要身边有个这样的女子,完全无所畏惧地不离不弃,同自己一起作战,那么,再大的困苦也是无谓的吧。他走过陌香的身边,手背轻轻的触碰到她的。陌香猛的抬起头,觉得这样的艳阳天也打了一道闪电。她微微的笑起来,整个人如同飘在云端。然而,她又看见尸体和断肢,还有鲜血顺着自己的剑滴滴答答的落下,她后退两步,一阵眩晕,扶着城墙呕吐起来。

      陌香无法入睡。激战之后,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童毕。只有夏至来和她一起吃晚饭。夏至告诉她,他们得知邻近的一个小国每年都会派人通过缅国和剡国交界的山脉前往垂风都进贡。虽然今年不同往日,但是这小国还是不敢耽搁了进贡的时间,冒险行走。今年的贡品当中,就有几个美貌的少女,是缅国的皇帝指明要送给新诚服于他的名将许缜的。
                     
      到时童毕会派几个人带着夏至和陌香绕路去截击他们。截击不过是个障眼法,他们会让车队毫发无伤,只是偷偷把陌香换进少女队里。那些少女各自乘着密闭的车子,甚至没有人见过她们的脸。而夏至,会坐在陌香的车里,陪她一路到垂风都去。

      “我会帮你拿着陌香剑。等你得到机会,再带着它出手。一定要小心行事……”夏至喋喋不休地交代着,而陌香的神思却已跑得老远。

      某一个夏至日从繁花似锦的京城跋涉千里,来到这风沙凶猛、阳光暴烈的孟城,难道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又同他分离么?陌香突然觉得,那订亲、惊喜、烦扰、伤心,原来都是天大的误会,而这些误会不过是老天希望自己有机会到这里来会一个人。

      陌香不想杀人了,她只想留下来。把许缜未婚妻的身份抛掉,全心全意做童毕身边的女侠邾凉。可是如果自己还原成陌香,童毕会不会接受这个叛将的未婚妻呢?但如果自己是邾凉,那么就必须为了当好邾凉而远赴垂风都吧。

      陌香叹着气,抬眼看塞外的明月。劲风在外面吹过茫茫的荒野,没有花香、没有鸟鸣,只有枯草和血的气味。她闭上眼睛,却突然听到有人走到她的窗前,低低地说:“早去早回,我在这里等着你。”陌香连忙起身,却只来得及看见来人刚健的背影。

      (五)

      陌香低着头,和其他少女一样,娇滴滴地问安平侯好。

      安平候!陌香冷笑两声,他倒是平安了,可是剡国呢,他的父母、他的未婚妻、他朝夕相对的军队呢?

      少女们穿着一式的冰影丝衣,上面隐隐约约显现百花的图样。裙边还点缀着金线的流苏。环佩叮当,响得陌香的头有点痛。

      “恩,起来吧。你们都到后院歇息去吧。”她终于听见了许缜的声音。那样的疲倦,那样的淡漠,和她在心里想象了无数次的奴颜卑膝的声音相差太远。她不由抬起头来,看着那张年轻、俊朗、豪迈、骄傲的脸庞,万种风采一一映在他脸上,哪怕是带着那样无奈、疲倦的神情也掩盖不住。陌香有些眩惑,她几乎忘了迈开腿随队伍离开,险些摔倒。许缜看了她一眼,像是看一滴雨或者是一朵云,那样的视若无睹。

      晚上,许缜是抽签叫人陪寝的。第一天,他的手并没有准确地抽出他曾经命定的妻子。陌香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

      夏至打扮了一番,作为跟着少女们而来的护卫混进了安定侯府。他负责看护陌香剑。这把剑真是冰凉,完全不似一个少女的佩剑。这样的死寂之下,到底该有什么呢?他抚着陌香剑,沉思着,然后就看见远处的陌香百无聊赖的神情。他垂下头去。如果许缜永远也抽不到她的签呢?那样或许也好吧。杀了许缜,回去以邾凉女侠的身份嫁给童毕,陌香真的就会幸福么?

      两个人平静地看着对方,竟然也都猜到了对方正在想什么。于是他们完全失去了交谈的欲望,隔着缅国京城满庭的芳草鲜花,一样心事、两样愁绪。

      过了几日,许缜到底是抽到了陌香的牌子。夏至把陌香剑擦得雪亮,递给陌香。陌香默默无语,把长剑放在古琴的底部,转过身去。

      “我准备好了马车,在南边等你。”夏至说。

      陌香走进了许缜的卧室。他正沉思着靠在床头。他一定是天天都躲在屋里,脸上那武将该有的古铜肤色竟透出些苍白。陌香突然觉得,许缜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释然的。他叛将的身份,他沾着父母鲜血的双手,他在缅国暧昧的官职,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过是虚空,甚至包括眼前花容月貌的少女。

      陌香开始不耐烦了,自己拼足了力气要杀的是一个穷凶极恶、无耻卑鄙的奸贼,不是眼前这个清心寡欲、看破红尘的伤心人。无数次设想许缜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哀告求饶、悔不当初的景象看来根本不会出现。那么邾凉女侠为名除害的义举未免显得有些可笑。

      她有些恼恨,热血上涌,决定速战速决,早把夏至交代的要趁许缜大意时再下手的叮嘱抛在脑后。陌香剑在剑鞘里震荡着,发出嘤嘤之声,她刷的把它抽了出来,一动不动地盯着许缜。

      拔剑的声音惊动了沉思中的许缜。他错愕地看着陌香,脸上闪现出一缕凶狠之气,这表情让陌香的心没来由的一阵痛。

      他站了起来,有些讥讽地看着陌香。这样一个少女,也妄想取他的性命?他许缜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他想要在缅国活着,那么剡国就将因他而灭亡,他如果想要在剡国活着,那么缅国一辈子都别想染指剡国。

      他逼了过去,看着少女眼里的倔强和憎恨,不由得吃了一惊。她为何会对自己有如此深刻的仇恨?随即,他看见了那把剑。那缕凶狠立刻被温柔取代,他轻轻唤:“辛大小姐。”

      “别叫我辛大小姐!”陌香冷笑,“因为你,辛大小姐已经死了。”

      许缜略带嘲讽地笑了:“因为别的人,甚至你连见都没见过的人,你的一生就被左右、被改变,甚至,如你所说,彻底完了。”他挥了挥手,丝毫不加防备地坐在陌香对面,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年幼的小妹妹:“我不介意被你杀掉。可是就算杀了我,你能够回到从前么?”

      陌香呆呆地看着他,玩味着他刚才的一番话。她发现自己没有丝毫辩驳的能力,可偏生又渴望能够大声辩驳些什么。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刹那间粉碎了她原本坚定的信念。

      许缜温和地说:“或许,你可以考虑留下来。我们的婚约还做数。”他眼里的孤独慢慢渗透出来,浸湿了陌香的心。他又缓缓续道:“或者,你不愿意嫁给我,也可以在这里自由自在的生活。”

      “自由自在?你以为缅国人会对一个投降的将军、还有他的朋友尊敬宽容么?”

      “我们为什么需要别人的尊敬和宽容?如果自己不在意,没有任何人可以侮辱到我。”

      陌香沉默着,突然想到了什么,霍得抬起头来:“难道,你留在这里是别有目的?”她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宽慰着自己。

      许缜不觉失笑:“你错了。我在这里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忍辱负重,伺机颠覆缅国。我只是累了。”

      陌香的脸涨红了,她愤怒地高喊起来:“原来你就是为了自己的疲倦,出卖了你的军队、你的父母,还有那些你宣誓要保护的人?”

      “出卖?”许缜轻声笑了起来。“我所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帅印交给了童毕,然后只身离开了邾凉关。在路上碰到了缅国的军队,我不想再用剑但是也不想死,所以我就跟着他们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心里明白自己所描述的一切与陌香知道的也许全然不同。

      (六)

      宝离年夏至的大前天晚上,少年将军许缜终于决定离开邾凉关。

      当他从马厩里牵出马来,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清澈如水、柔和如春。只有这一点点的妩媚,才可以让少年将军对过往的二十年觉得有所寄托。关外常年凛冽的风、毒辣的阳光,还有厮杀时流到眼睛里的汗和血,都让他的灵魂麻木疲惫了。

      他常常仔细打量自己的双手,极长的,分岔也极多的那根线,好像叫做命运。他感到迷惑,这个所谓的命运,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它可以这样冷漠而又狡诈地在远处操控自己如此鲜活的生命?

      偶尔他会想到自己的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据说当年是全天下男人仰慕的美女。可如今她的脸粗糙、黝黑,换上男装,不会比一个老兵更好看些。那么,她的绮年玉貌,她的尊贵气质,到底为何全凭空消失了呢?许缜想起她凶残、多疑的神情,哪怕是对自己的亲身儿子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就想到了灰烬或者死亡。

      他们说,给他订了亲。要迎娶的姑娘,是京城里最娇贵、最美丽的少女。他不由打了个寒噤。自己的出生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是这个少女呢?她的未来可不就是三郡主的如今么?

      少年将军突然觉得自己累了。他有时会感到纳闷,每每在转身时,总会察觉到副手童毕刀一般的眼神。过了很久他才明白,童毕在怨恨上天的不公,因为他千辛万苦得来的名声和军阶对许缜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童毕不知道,许缜是多么希望能够和他做个调换。

      所以在宝离二十一年夏至的大前天晚上,少年将军许缜,将帅印交给了副将军童毕,沐浴着他最爱的月光,只身离开了邾凉关。

      他并没有能够走多远。很快的,就被缅国的军队堵截住。他平静地看着那嘶鸣的马匹和蠢蠢欲动的战矛,端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缅国的军队显然被他视死如归的镇定震撼了,他们的大元帅亲自打马而出,用尽浑身解数说服许缜投降。最终他失望了,许缜根本没有把他说的话听进去一个字,他的灵魂浮游在天边,完全不在眼前。

      元帅动了杀机,他的手轻轻往上一抬,只要再往下一按,就算许缜的武功再高,也会被近千个弓箭手射成堆烂泥。正在那一刻,他看见许缜平静地抬起头来:“你想我去哪?如果有张舒服的床,我就跟你走。”

      元帅错愕地看着他,许久才满腹疑团地,把这个有点像白痴,但曾经令缅国士兵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带了回去。
                     
      陌香瞧着许缜,被他的漫不经心激怒了。她把手里的陌香剑一抖,那寒意凝成青色的光晕,抵住他的咽喉。许缜没有动,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可是那剑却慢慢弯曲,偏离了他的咽喉。许缜有些歉然说:“我喜欢这柄剑,不想把它弄碎,但也不喜欢它指着我的喉咙。”

      陌香突然明白了那些传说并不只是传说。许缜真的是一个绝顶高手。一百个陌香,或者说邾凉女侠都不是他的对手。

      深沉的挫败感将陌香彻底击倒了,她颓然地扔掉手中的剑,轻轻呜咽起来。许缜叹了口气,低下身子把小小的陌香揽在怀里。他的怀抱好暖,陌香情不自禁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他先是一僵,然后更紧地抱住她,陌香也伸手紧紧地环住他。

      突然之间,他想要挣开陌香,陌香抬起头来,那双眼实在太过天真无辜,以至于许缜有了刹那的失神。只是一刹那,可对伺机而动的高手来说已经足够了。从许缜的肩膀上看过去,陌香看见一双坚定的手。这双手的主人曾经清楚地告诉过她,他的手就能抵上陌香剑锐利的剑锋。

      陌香想要松手,想要大叫,却都已经晚了。她看着许缜的血涌过来,红得惊人,她彻底地晕厥过去。

      (七)

      陌香在车厢里睁开眼睛。她抬了抬手,就摸到了陌香剑。

      还是那样冰冷,她不由打了个寒战。正在赶车的夏至很快转过头来,关切地望着她。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然而这温和背后隐藏着太多陌香因为不能了解而觉得惧怕的东西。

      两人只对视了刹那,就各自别过了头。陌香定了定神,看着夏至宽厚的肩背,那上面有几道又深又长的伤口,正在往外渗着血珠。她突然感到了一种更深的恐惧,好像预感到某个至亲的人,将要永远地离开自己。她想哭,可又哭不出来,只觉得眼睛是那样干涩,如同有火在烧。

      “我们就快到孟城了。”夏至淡定地说。

      “你到底是谁?”陌香颤声问。

      “我确实是你大哥派来的人。”

      “我大哥叫你当着我的面亲手杀死许缜?”

      “他没有。他本来是让我赶在你之前先杀了许缜。辛大小姐,”他艰涩地顿了顿,“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感到耻辱。你们辛家在京城的名誉无可挽回了,除非辛家的人亲自杀了许缜,重新赢得天下人的敬重。”

      “那么说你是利用我完成你的任务了?”陌香有些哀伤地说。

      夏至的语气忽然没那么冷漠了,“我想,我一定要成全你。”

      “成全?”

      “嫁给童毕。”夏至笑了,“我本来的计划是把你平安护送到孟城,然后只身去杀许缜。可是傻丫头,你看他的眼神,就算是个瞎子也会明白。我没法不帮你。但是如果你没完成邾凉女侠该完成的任务,那个小将军会不会娶你呢?”

      “陌香,”他转过头来,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像是少年时春水边呼唤爱人,又像年老时炊烟下呼唤爱女,“从一开始我就有把握把你平安带回来,我决不会让你冒险的!嘿嘿,”他有些自负地笑,“虽然许缜的武功实在太高,但是只要我拼出性命,一定没人能伤你。”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小姐,你瞧,孟城就快到了。你要是不想赶着车进城,就把马解下来,喏,就是解这里,实在解不下来就用剑砍开,然后自己骑着进去。夏至以后不能跟着你了,你要好好保重。”
                     
      陌香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车辕上。她努力地爬过去,把夏至还留有些余温的头颅搂在怀里。她搂得那么紧,象是对父亲或者是对兄弟。马蹄“得得’乱响,也不知要把他们带到何方。灌木和巨石从马车边掠过,几只乌鸦被惊得拍着翅膀“呼啦啦”飞上了天。这邾凉关一带的天,高且远,并不明丽湛蓝,倒是有层漠漠的黄,飘几朵灰郁的云。天边有风,吹得正急。

      (八)

      陌香回到孟城的时候,朝廷的援兵也到了。

      许缜的死令缅国军心颇为震动,很快就撤了军。而童毕,一辞再辞,终于是拗不过拳拳圣意,披上了大将军的衣甲。

      更让孟城震动的,却是那个手刃许缜的邾凉女侠,竟是如此年轻、柔弱、美丽而沉郁。她披着塞外的风沙,孤独、超然、疏离,如同只能仰视的仙女,飘飘然回到了孟城。她很少抬起眼来,但是偶尔流动的眼波掠过,淌出无尽的忧郁和凄凉,把她的美丽衬托得更加婉转醉人。

      童毕站在人群之后,微笑凝视着她。他并不着急走出去,或许,在汹涌的人潮之后,他才能好好打量这个上天派来的特别女子。

      陌香恍惚地走在欢呼之中,她的生命已经有一部分被抽离了。她感到一阵空虚的苦痛,更觉得需要用什么来填补自己。于是她努力振作起来,四处张望着,最终看到了童毕。像个孩子,她蹒跚着走过去,扯着童毕的衣袖,仰起头来努力想笑,却落下泪来。童毕尴尬地笑了笑,轻轻拥住了她。

      顺理成章的,童毕和邾凉女侠,即将成亲。

      成亲之前,童毕握着邾凉女侠的手一起登上了邾凉关。触目所及的,是荒凉了千百年的山丘,平原和干涸的河床。夕阳西下,拖出血红的影子,如同一个梦魇。
                     
      “当年许舒放将军也曾经带着三郡主登上这里吧。”陌香问。她的语气里,有一丝嘲讽一丝无奈。

      童毕笑了笑:“我们要是真像三郡主和许舒放那样,才不幸福呢。”

      看着陌香疑问的眼神,他解释道:“其实,许老将军另有心上人。三郡主也并不愿意远嫁到此。世间所谓的传说,都不过是人们的臆测。驻守邾凉关多年,许老将军极少在三郡主房里留宿,他们夫妻甚至几乎从不说话。要说三郡主恨许老将军也不为过,就连亲生儿子许缜,也被三郡主恨着吧。”

      陌香怔怔看着他:“为什么会这样?”

      童毕有些暧昧地笑了:“还不是当年皇上觉得许老将军功高震主,于是派了个和你一样身份尊贵的亲王之女来牵制于他。只要他稍有异动,那郡主肯定不会手软。要知道,庆亲王可是一直被软禁。。。。。”

      童毕猛得住了嘴,一想到许缜,心里不免有些得意起来,自己先是成功地将他钉在了永不得超生的耻辱柱上。如今又彻底除掉了他,甚至得到他的女人,和这女人背后巨大的财势。还有很多很多他是永远不能说给任何人听的。他眯着眼睛,看着邾凉关下一漠黄沙瘦石。

      那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又仿佛再次响起。缅国军队的铁蹄,势不可挡从在火光里咆哮而出,将剡国兵士的血肉践踏在脚下。许舒放浑身是血,这个叱咤天下,令缅国人闻风丧胆的名将,终于也老了。他的眼神浑浊而呆滞,手也颤抖着,把兵符递给童毕:“走,你先走。去找到我的儿子,叫他回来,叫他来镇守邾凉关。告诉他,这是他的命,他躲不掉的。”童毕接过那兵符,死死的握住,眼里喷出火来:“你儿子?到现在你还想着你儿子?是谁出生入死的保护你跟随你?你难道瞎了?”他把手里的剑狠狠的插在土里,冷笑道:“无论我做什么,你们都没想过我的功绩。就因为他是你的儿子?”他一把抓着老人,将他拖到自己面前:“我会守住邾凉关,我会让你的儿子永远不能超生,我会让全天下的人都耻笑他。”说着,血光漫天而起。

      突然,一柄枪斜里飞出来,但终归是血气已尽,还没碰到他的剑就啪的掉在地上。童毕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已经分不出是男是女的血人站在那里,不由笑了笑:“当年郡主的流月弓天下无双,如今也有力不逮之时。”只见三郡主慢慢的走了过来,低头凝视许舒放的尸体。过了许久,她轻轻的叹了一声:“其实那一箭,我真的是故意射偏的。可惜你,可惜你这么多年,从未知道我的心意。”她吐出一口鲜血,跪倒在许舒放身边,伸手想要抚摩他的脸庞,却只觉得背心一凉,身后的童毕冷冷的说:“那我就成全你,去下面陪着他罢。”

      童毕摇了摇头,不愿意再回忆,转过头看着陌香。陌香的脸上流露出迷茫的神情,那迷茫中,又有着后悔,理解和怜悯。童毕知道这后悔,理解和怜悯是给谁的,不由一阵愤恨,用力握着她的手道:“我们下去罢。”

      (九)

      “女侠,吉时快到了,更衣罢。”

      陌香自沉思中醒转,看见窗前树梢上,新月已经升起来了,皎皎的一弯。远处隐约传来众人的欢闹声。陌香皱着眉,像是不太理解他们为何如此开心。

      嫁衣,血红的,虽然精致,可跟她在京城为嫁给许缜而精心缝制、绣了又绣的那件相比却差了老远。她的指尖抚过冰凉的缎面,缎面的光泽惊得她倒退了一步,恍惚中她好像见到一面镜子,镜子里的陌香,白发如霜,而千重山、万重水之外,自己粗糙苍老一如现在的三郡主。

      童毕不知道从哪里替陌香请到了个梳头的嬷嬷。她光亮乌黑的发丝被小心的梳拢了起来。嬷嬷笑着说:“女侠好福气,嫁给童将军这样的少年英雄。哎哟,连朝廷都惊动了呢,特地派了钦差来给你们主婚。”她把珠冠小心翼翼的放到新娘的头上,端详着她,笑道:“姑娘你当真是美丽。”说着,替她把盖头盖好。外面有人来催,嬷嬷笑着拉着陌香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心里不免有些诧异:“这个新娘子真是好怪,十足象个小木偶。”她回了一下头,看见陌香的手伸到怀里,将一个东西拿在了手里。          

      朝廷的钦差来了,邾凉关上上下下的将领来了,孟城,甚至更远地方的官员和乡绅都来了。听说,预备下的酒席有几百桌那么多。人声鼎沸,整个大厅仿佛要被掀了顶。却听那钦差咳嗽了一声,众人慢慢静了下来,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大厅正中的两人。主持婚礼的老人扯着嗓子喊:“一拜天地。”

      不知为何,这声音在嘈杂沸腾的婚礼上,却显得别样的凄厉。陌香几乎疑心自己是站在空旷的山谷里,有风在回荡,而对着天地许下的诺言,竟是如此的飘渺无踪。她握紧了手里的小木雕,又有一种凉意漫上心头。

      新娘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宾客先是诧异,而后开始窃窃私语。主持婚礼的老人见状,只得又喊了一声:“一拜天地。”童毕靠近陌香,轻轻在她耳边道:“该跪下了。”

      陌香缓缓的将小木雕放进怀里,抬起头来。众人只看见她如雪一样的素手轻轻扬起,一把就扯掉了盖头,看着错愕至极的众人,脸上的神情不知是悲还是喜。

      “我不是什么女侠。”她的声音清脆干净,如琉璃的花朵绽放开,又在地上摔得粉碎。她骄傲地仰了仰头。“其实,杀死许缜的,并不是我,而是夏至,也就是那个跟我一起来孟城的人。既然我不是女侠邾凉,那么我也不是童毕将军的良配。”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她霍得转身看着童毕,递给他一个释然的笑容。这笑容里,陌香不再是陌香,也不是什么邾凉女侠,而完完全全是她自己。

      她的脚踏过那红色的盖头,慢慢走了出去。               

      陌香踽踽独行,走在荒凉的月光下,仓皇却又平静,如同宝离二十一年夏至大前天晚上出走的少年将军许缜,惟一不同的,是她手里拿着一把剑。

      那些场景一遍一遍在她脑海里回放,有时想起来,她仍是会为了童毕当时脸上那震惊又难以置信的神情而有些心痛。可一种更为强大的情感推着她朝前、再朝前,不因为自己偶尔的软弱而回头。

      童毕是认识陌香剑的吧。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是什么邾凉女侠,可是他完全被杀死许缜这个念头吸引,无法后退。他也许认为只有自己才能杀死许缜——没有人能在自己辜负的未婚妻面前保持冷静如常。

      陌香没敢再把童毕想得更深。毕竟她真心真意爱过这个男人。然而这份爱情比不上另两个男人在她心里激起的感情。那些感情不是爱情,却比爱情更加持久、更加铭心刻骨。

      辛家是不会认她了,现在全天下都在诅咒她这个女骗子、女无赖,她先是无耻地取得了女英雄的头衔,而后又妄图狡诈地伤害万人景仰的童毕童将军。

      想到这些,陌香微微笑了。她把长剑握得更紧,继续走在无声无息的时光荒原里,然后成为一个小小的背影,最后化作一粒细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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