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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故人(1)
昙珠送瑶真下阁楼,二人相互行礼,暂时道别。
返回阁楼,入得一楼的庵堂内。小满憋不住,问出了什么事。昙珠说她们不日就可回宫。小满大喜过望,忙不迭地感谢老天爷、感谢观音和玉帝,一众神仙谢个遍。昙珠看她磕头作揖的样子,十分好笑。
高兴过,小满忽然想起那个陌生的男子。“姐姐,那个人是谁?”小满不能不问。
“他是我家的一位故人。”昙珠答,“我那个铜铃便是他相送。”
小满惊异。姐姐一向十分珍惜这个铜铃。当初被赶出宫时,珍珠、宝石都不带,却带出来铜铃。
“你先去煮茶。”昙珠吩咐小满。
小满离去,昙珠关了房门,破了蜡封,展开黄帛。仔细浏览过,双手不禁哆嗦,竭力平复下情绪,又从头看了两遍,默默记下了。然后她把黄帛放在香炉里,烧掉了。凝视着飘渺的轻烟,她陷入沉思中。
昙珠推开斋房门,见韩端彦正盘腿坐在蒲团上,翻着经书。
“哟,不做登徒子,做起和尚来?”昙珠取笑他。
他放下经书,道:“那也未必可知。鸠摩罗什也曾红尘逍遥。”
昙珠跪坐于他对面的蒲团,顺手拾起经书,翻了翻。
“你怎会做了宫女?”他问。
她迎向他的眼睛,平淡地说:“我娘去世了。我无所依靠,便入了宫。”
“你娘……?”他惊诧,心里阵阵难过,十年后,人世变幻如此!“我弟弟,良彦也没了。”端彦说。
昙珠惨然。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你怎不去投奔你本家?”端彦不解。任家乃是河东的大族。昙珠的父亲和兄长战死疆场后,朝廷还有封赠,怎就让一个名门千金,零落如草木?
“我的事,一言难尽。”昙珠答。“你呢?看来都很好。”
他羞愧,说:“我跟着我爹,去了定州、并州,后来因我爹生病,朝廷方准许他回老家。去年,父亲命我跟着我大哥入京,准备参加明年的考试。这阵子,一些入京考试的士子,在城外有许多诗会。我也就来城外了。”
想到方才自己的行为,端彦十分懊恼。世事就这样巧,他最犯浑的时候,撞见了她。她心里一定轻视他了。他想,记得小的时候,她便轻视他。假如他是成了进士,穿着官服,意气风发,再与她相见,那该有多好?
小满上了茶,便快速退出去了。昙珠亲手为他点茶,双手奉上。
他受宠若惊,忙双手接过,道:“不敢劳烦姐姐。”此时他的言辞与行为,恰好符合他贵公子的身份。
一时,两人各有心思,默默无言。
许久,昙珠先道:“方才隔壁的话,你大概听了不少。能忘的便忘掉,忘不掉的,便烂死在肚子里。”
“想不到这墙壁如此厚,我也就模模糊糊听了几句。”端彦心无城府地答,身体微微向前倾,好奇地问,“我父亲是真的要入京咯?”面露喜色。
“你回去看邸报。”昙珠道。“不要外传。”她再次叮嘱。
端彦用力点点头吗,喜不自禁,忍不住脱口又道,“不意我父亲还能再入京?当年庆历新政的旧人,除去范伯父已病故,余者都已回京。唯有我父亲仍在京外。我哥还惴惴不安。”
昙珠道:“当今皇帝乃是宽厚人。”
“你就在皇帝跟前侍奉?”端彦好奇,“他是怎样的人?我父亲总说:人臣不言君主是非。”
昙珠说:“我在坤宁殿,伺候皇后。”
“做宫女,是不是很辛苦?”他替她忧愁。
她笑道:“还好。我入宫已六年。一开始,和福康公主一起吃住,有自己的侍女。后来入了福宁殿,做直笔,也是十指不沾水的差事,只是协助皇后草拟、抄写内廷文书之类。况且在宫里也有许多好姐妹,皇帝和皇后、公主都念着我父亲的好,十分照管我。”
他年少贵公子,哪里知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听她这样轻快地说,便信以为真。
“你明日有空吗?”昙珠问。
端彦摇头。其实,明日他们一群人还要在沈十二的别院相聚。可他羞与向她承认他日渐放纵的生活。
“你带我去宝相寺,看一看。”昙珠说。
“寺院有什么好看的?”端彦说,“京城里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不如,我带你去玉津园。”一提到玩,他两眼就放光。
“玉津园是皇家苑囿。你又想爬进去?”昙珠问。
端彦赧色,辩解道:“我知道一条小径,通向玉津园倒塌的院墙。有许多人从那个缺口,进去园子。”灵机一动,他又想出“更有力的辩词”,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周文王修苑囿,百姓欢呼。而今皇家苑囿,百姓能出入,乃是当今天子仁慈宽厚,能与万民同乐。”
听他这样说,昙珠忍不住笑了,说:“我真想看看,你穿了官服,站在崇政殿上,在陛下面前,如何廷对。也会这般百般狡辩?”
“不急,不过几年,我就赴琼林宴。”他自负地说,心里加一句:定当让你刮目相看。
昙珠含笑。他和她想象中没多少分别,虽有些惫懒,有些贵公子的娇气,却还是一派纯真。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我在他心里,变成了什么?
“你要是真想去宝相寺,我们就去。”端彦说。
昙珠道:“好。明早上,卯时三刻正,你来这里。”
端彦用力点点头。
经小满指点,端彦在院墙角落下、浓密的乱草从中,找到一扇低矮的小门。他钻出去,赫然发现,距此不远。茂盛的灌木丛中,隐约可辨认出一条小径可通向山下。他不禁莞尔。世上哪里有真正的门禁森严?但凡有墙,就必然有门,有大门,也会有小门。
一路奔跑下山,山风吹过耳边,呼呼作响,一扫身上的燥热,通体清爽,仰望苍穹,天色碧蓝,深邃、广袤,微微几朵白云浮动。啊!……他放纵地呼啸,天地都回荡着他的喊声,久久不散。
晚间,小满安置寝帐,昙珠坐在窗前,双手抚弄铜铃,眼睛却望着窗外,夜色正浓,初秋的夜晚,微凉吗,月华如水,树影婆娑,阵阵山风扫过树梢头,发出浪花般的声响,一浪,一浪。
小满挑了蜡烛芯子,火苗骤然升高,一霎时的明亮烛光恰好照着了昙珠的手上,红绦分外耀眼。小满憋不住好奇心,不禁问:
“姐姐,为何红绦上绣一个韩字,不绣您的任字?”
昙珠手轻轻摸过那个“韩”字,晕黄的光芒里,这个字像是有了一种生命,哀伤着,欢喜着。“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这本不是我的。是一个故人相送。”昙珠说。
“就是今天那位公子?”小满问。
昙珠摇头,说:“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哪里知道送这个?”
“那是谁送的?”小满继续追问。
昙珠不答,转身,回到床前,坐在床沿上,小满伺候宽衣。
“明日我要出去一趟。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在庵堂里斋戒,不许旁人打搅。若是瑶真姐问起,你就悄声和她说:我奉旨办事去了。”
小满点头,又问:“咱们究竟何时回宫?”
“你这么急着想回去?想官家了?”昙珠打趣她。
小满羞恼,道:“谁想他?他又不想我。”
昙珠低低发笑。
小满又道:“不管去哪儿,都比这里强。隔壁院子里,还有许多墓碑呢!东倒西歪地,躺在草丛里。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哪朝哪代的。咱们这不是日夜与野鬼为伴吗?想想,都叫人毛骨悚然。”
昙珠换了单衣,坐在床上。小满轻轻熄灭多余蜡烛,仅留下一支。一灯如豆,映着斑驳的墙壁,洒在陈旧的红絁帐上,异常凄凉。
“回去。”昙珠叹一声,“最后,还不是回这里?小满,你知道吗?咱们宫人的下场,就是埋在这些荒僻的寺院里,承天寺,奉先寺,都是埋葬宫人的地方。天阴雨湿声啾啾,清明时节,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一群孤魂,年年岁岁,飘荡这里。”
她幽幽地说着,小满恐慌,一下子跳到床上,抓着她的手,依偎向昙珠,哀求道:“姐姐,快别说了。大晚上,说这些,吓死个人。”
昙珠揽过她,拍拍她的肩头,安慰着,笑道:“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吗?”
“姐姐,无论您去哪里,可一定要带着我。”小满恳求。
昙珠颔首。在这荒凉的寺院里,若非小满的陪伴,她只怕也会疯掉!这里无边无际的寂静,白天黑夜的虚空,犹如一个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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