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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无道
至营南京宫殿,运一木之费至二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金屑飞空如落雪。一殿之费以亿万计,成而复毁,务极华丽。
——《金史·海陵本纪·卷五》
五、无道
“三弟,快走!”
“大哥哪里话,咱们一场兄弟,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放屁!你我死在这里,谁来、谁来——”
猛听风声厉啸,直如鬼哭,这几句断断续续的对话刹时而断。风卷处,地下残草、积雪、沙土一起卷上半天,随风盘旋,呼呼呼平地漩涡,方圆三丈内几条人影一片模糊,尽被所掩。好一刻,风沙影里方隐约看见掌势吞吐,剑光缭错,绕定了垓心一个身披长褂、面色焦黄的枯瘦老者。
本是以二敌一之局,却只听得阴恻恻狞笑,那老者喝道:“金超岳掌下,有人走得了么!”双掌划了半个圆圈,向外一送;赫见对面东海龙西歧凤二人,一个面色赤红,如被火焚;一个脸现惨青,隐隐寒战,纵是北风、掌风、剑风齐啸之中,也压不住阵阵喘息之声,显是已逼到了油尽灯枯之境!
便在激斗场后,满地踏得雪泥狼藉,一片长草倒伏,蹄印零乱直伸出数十丈外,遥遥可见辽军人马影子。寥寥不足千骑,衣甲不整,血泥遍身;剩得百余马匹,也是半拖半跛,几乎连旌旗鞍辔都寻不全了。
耶律元宜那日听了部下老将稍合住、神独斡建议,提军转至西北围场旧地,果然此地废弃已久,数百里皆不见金军驻扎。岂料安营才歇到夜半,轰然一响,四面里杀声陡起,吴哥儿狂奔入帐,嘶声叫道:
“少将军!稍合住、稍合住他反了——”
这一来变起肘腋,辽军所部上万,竟叛了八千有余!黑暗中喊杀震天盖地,金军大队已至,剩下这二成以寡敌众,死战至天明,好容易方冲出半数。此一刻耶律元宜、赫连姐妹、辽军残部回头望处,却只见一远一近,沙土弥漫,两道尘头齐冲上半空。近的这一道,是东海龙西歧凤断后的战局;远的那一道,却听闷雷也似踏地声渐响渐近,尘头上浮动而起的,正是金兵旗号。
众辽人心头冰凉一片,事已至此,何处可退?当下牙关紧咬,受伤的扶起了枪杆,骑马的勒紧了缰绳,各自掉头,直奔而回。愈奔,愈近,对面金兵蹄声愈沉,旌旗猎猎下,刀枪盔甲上片片冷光,已向着眼底直刺而来。
猛听赫连清霞尖声大叫:“……前辈!”东海龙西歧凤身躯齐晃,蹬蹬蹬向后连退;那祁连老怪金超岳冷笑一声,手掌箕张,热风冷气一齐吐出,如蛆附骨,劈面便是疾扫——
便在这时,所有人耳中嗡地一震,同时响起了两般声音。
一是啸声,另一处,却是箫声。
箫声幽幽,仿佛便在身边耳畔。东海龙西歧凤颜色惨变,只是杀招已在眼前,竟无丝毫余隙再想上一想。然幽咽声里,才与金超岳掌力一接,将触而未触的那一瞬,陡听那老怪“噫!”地一声,不知怎地,阴阳之气出手,却倏尔歪了半分。高手过招,相去只是毫厘,只这么些许偏移,东海龙西歧凤同时上步侧身,掌剑横扫,势在必杀的一招,竟给轻轻巧巧地卸了过去。
那啸声初起,却远在廿里之外,然而如风驰,如电闪,来得好快!只顷刻,金军后队众兵猛觉耳中激鸣,耳鼓嗡嗡作响,竟似有一根尖针直刺进脑海中来,再难忍受。明明知一阵冷风自头顶疾掠而过,却连抬头的力气也无,纷纷撒手扔了刀枪,双手抱头,已跌倒在了地上。
啸声愈近,而箫声愈急!
这箫中所奏的,似是潇湘水云之变调,然水音一挑,愈细愈高,高得竟无尽处,几入行云;只一顿,又猝然自极高处猛跌下来,休说水云,直便是惊涛骇浪。一浪过后,金超岳脸上神色便是一变,自洋洋得意而惊、而疑、而震、而怒!箫声三转,只见祁连老怪额角隐现冷汗,心慌意乱之色,竟掩也掩不住了。
猛听箫中又一个拔高,同时间啸声疾起,狂飙匝地。金兵侧目掩面,东海龙厉声大喝。“砰!”地一声巨响,地下雪尘沙泥溅起半空,有一物掷在地下,入土三尺,石为之裂;却是一杆军中大旗,旗面翻卷,犹在风中毕剥作响。金超岳猛地飞身纵后,直退出了战圈,只见衣襟飘摆,竟在这一瞬,已被西歧凤一剑刺了个对穿!
沙尘纷落,旗影摇曳之中,只听轰地一下,声浪直迸半空,辽军中一片大叫道:“……华大侠!”
金兵阵中却刹那寂然无声。只有金超岳又退了两步,声音自齿缝里丝丝迸出来道:“……檀贝子!”
这两个人竟会同时而来,并肩而立,无论是金是辽,没一个人想得到有此一变。叫声甫落,这百里沙场,上万人马,忽地又陷入了一片奇异的静寂。只有四面八方无数眼光,犹如大江水浪,直向场心那两人身上卷了过去。
却见华谷涵扬眉一笑,负手望天,这剑拔弩张之势,他竟似并无插手之意。檀羽冲的眼光,却一眼也不向身后扫上一扫,望着了金军阵前统军官的那一骑高头大马,只听声如冰霜,但言两字道:
“——退军!”
“呵”地一声,众军又是一阵乱纷纷群相震动。虽未叫出了口,然窃窃私语声刹时席卷,诧异、惊骇、怀疑、愤怒,种种不一,都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金超岳面色铁青,高声说道:“檀贝子,我等为国平乱。你纵是我大金主帅,今日和这起叛逆混在一处,阻我大军,如此乱命,却为何来?”顿了一顿,又道:“便是你有甚么私心异议,也不该坏了国家大事!若皇上知晓……”
这几句话说来慷慨激昂,运上了内力送出,声音朗朗,四野皆闻,分明是有意说给众金军来听。檀羽冲却只静静听着,风拂长袖,神色漠然,直听他说到“皇上知晓……”突然转过头来,向他横了一眼。
金超岳一世枭雄,和他眼光一碰,竟也不由激灵灵一震,忽地悚然而惊,暗道:“便是他理亏,我却不可将话说得过了。否则闹到御前,只怕……只怕皇上也是听他的,决计不会来听我的……”下面的言语,登时便窒住了说不出来。
檀羽冲不再瞧他,漫步踏前,指了那杆猎猎不已的大旗,冷然说道:“监军官,你可认得,这一面旗么?”
其实金超岳说话之时,那将领心中也是一般的想法。只是碍着官位低了,却不敢言;眼看着大功将成,又不甘退;正在这进退两难的当儿,忽听得这句问话,凝目向那旗子看去,不由一愣,喃喃地道:“辽东……留守?”
这时金军众兵将也早看得清楚,地下这面旗色作淡青,虎纹围护,正是辽东留守帐下帅旗。然此地是北京路所辖,那东京辽阳远在八百里外,纵然如何身手,又怎带得来这一面旗?面面相觑,彼此面上眼中,却都是一片莫名所以的疑色。
只听檀羽冲道:“五千人马,破辽过万,果然是天大的功勋。只是监军你乘胜而来,那辽军投来的叛部,人……又在何处?”
那监军立时大惊。他夜来贪功直追,只道那叛来的辽军早归我帐下,志得意满,却哪里留意了背后的动静?一时犹不肯尽信,然知这位贝子爷用兵如神,言必有中;中心栗六,也不及多答什么官话,急纵两骑探马向来路去看。不过一刻工夫,两骑马先后奔回,当先一骑隔了数丈便扬声大呼,叫道:“将军不好!那起契丹军不知何时撇了旗号,不随我军,掉头都奔东北方向去了!”
不片时,第二骑尘土踏翻,直扑阵前,马上那兵声音也抖了,一片声叫道:“将军!东北……东北方高岗下不出十里,全……全是辽东的旗号!”
那监军这一震,险些儿自马上直跌了下去。但听得檀羽冲的声音波澜不起,仍是缓缓地道:“汉人有一句话,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监军但知战功,不知可有想过,你北京路监军官不过从二品上,如何能许八千辽军的好处,叫他叛了本部?又如何便惊得动前朝国师,来为你出这一次手?”
众兵卒左右张望,纷纷大声叫道:“……金国师!金国师!”然阵前空空,哪里还有金超岳的人影。却是一听报“辽东”之时,趁乱悄悄混入众军,早去得远了。
那监军背上如被冰水,凉透彻骨,此刻还需甚么解释?自己这里五千之众,都做了杀人之刀。只消契丹残部一平,背后大军掩至,自己便要落个轻敌冒进,至有此败。那时节休说战功,只怕北京路这一支麾下人马,连着自家性命都要不保!刹时间一身冷汗将铁甲缝也渗得透了,和众将一起滚鞍落马,直拜了下去,颤声道:“是小将等鲁莽……求贝子教我!”
这一次,檀羽冲连“退”字亦不必说,一抬手指处,三军齐喏,翻身上马,顷刻间半万金兵兵不血刃,已退了个一干二净。
众辽人眼瞪瞪看着,直到他挥退千骑,回身而立,风中衣裘如水波映月华,心头百味杂陈,该谢、该骂,当喜,当怒,张了半日口,却仍是各各无声,不知该当说,又能说些甚么。
只有华谷涵一步踏前,长揖到地,正色道:“多谢!”
檀羽冲躬身还礼,道:“华兄,三五日内,向西一路上当无大碍。这里余部可投西去,至于……”向耶律元宜等人掠了一眼,又道:“你若相送,我保他们平安离开金境。到了江南之地,便不要……再回来了!”
耶律元宜听到他这一句,却再忍不住怒气,猛喝道:“做得好人情!我契丹之人,山前山后尚有十几万众。岂有……”
檀羽冲猝然转身,双目光第一次正面对上了他,一声冷笑,截道:“……不错!山前契丹族人余者七万,山后尚有一十六万,我却不知,耶律少将军热血豪气,赌得起一身性命;这二十三万的妇孺老幼,跟着你赌不赌得起!”
耶律元宜倒吸一口冷气,生生哽在了喉头,窒了良久,竟是一个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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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儿十里之外,东北高岗之下,却是万骑影动,嘶鸣不绝,战马被背上主人心绪所感,马蹄踢踏,只激得地下尘土飞溅,竟是一片压不住的焦躁之色。马上十数名将领各按刀剑,四外并无敌军,抓着刀柄的手指却个个骨节绽露,直已握得发白,纷纷向上首一骑道:
“探马看得清楚,方才那闯阵夺旗之人正是向辽军方向去了。只怕……”
“主公!不如先行退军,再做打算。”
“再若不退,若北京路报上京中,我等辽东也回不得了……主公!”
那马上之人锦衣大氅,听着众将纷乱,神色间却半分不动,反笑了一笑,道:“岂难道诸位以为,我们现在撤军,还来得及么?”
言犹未了,众人陡然齐齐一震,只听寒浸浸一线声如冷泉,风中听来,冷透重甲,道是:
“叛军八千,先除契丹余部,后夺友军战功。这北疆奚地人心,连着北京路三府统兵之权,便要尽入一人手掌——赵王,好大的气魄!”
那十数将领霎时变色,一齐提马将那锦衣人护在了当心。好几人手臂一震,呛呛声响,佩刀都已拔出了半截,日光映刃,冷光颤动,却是握刀的手禁不住微微发抖之故。
独有那锦衣人依然镇定如恒,一抬手遏住了众将动作,也不理四下急叫“主公不可!”之声,自顾自翻身下马,缓步走上前去,向着那说话之人微微颔首,笑道:“些许小计,得见贝子大驾,完颜雍……幸何如之!”
檀羽冲不再言语,目光自这辽东留守的身上缓缓掠过,投向了他身后青色旌旗之下的众军。
只见得众将脸色灰白,旗影片片掠过,映着鼻尖鬓角水光晃动,冷汗淋淋,然手中兵戈抓得死紧,连着背后兵卒一步未退,无数双目光炯炯,直盯了过来;好一刻,方才低低长叹了一声,道:“只是赵王定计之时,便不曾为你身后这一群忠心将士……想上一想么?”
完颜雍的双目,却自始至终未有一刻离开了他身上,听这一问,又笑了一笑,道:“乌禄此计,不敢自夸,但京中上至龙虎元帅,下至御林亲军,除你檀贝子一人,怕是再没哪个能在短短半日之内,便挫了我的好事。贝子不至,我所怕何来?贝子既至,我又……所怕何来呢?”
这两句问话听来无稽,语气却是笃定已极,分明拿准了他檀羽冲决不会弃这里众军不顾,坐看内乱制罪,血流成河的意思!顿了一顿,语声愈柔,又道:“若说为将士想时,却不知乌禄今日所为,比南京城……又如何呢?”
一句“南京城”,檀羽冲身躯便是剧烈一震,猛地转开了眼去。这时日光正盛,自云层间射落,映着发丝飘飞,一丝丝在他脸边擦过,却是一片苍白,照不出半分血色,白得和他身上狐裘都没了分别。
完颜雍眼色一沉,忽地敛了笑意,正容道:“贝子之意,乌禄不敢有负,这便回辽东就是。只是今日既见,还望贝子答我一言。若得你此言,这些小小的军马兵权,又何足道哉?”
檀羽冲默然良久,只道:“请说。”
完颜雍道:“其实贝子心中,也早已猜到了罢!似你才高当世,晓畅汉书,独不闻……良禽择木之典乎!”
又是良久良久,久到完颜雍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之时,却见檀羽冲脸上依然不见丝毫血色,语声却如春冰乍破,竟无一丝一毫停顿犹疑道:“不敢,吾只闻: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
完颜雍一直从容自若,但听他说“至死不变”之时,眼底陡然间精光四射,尽是不忿之意,虽一瞬即逝,却终究难以压制得住,低低冷笑了两声,方道:“贝子既知无道,如此执著,却为何来?难不成你以为,今日中都城薰风殿上那人,还是你的完颜元功么?”
“功”字声犹未落,檀羽冲猛地一声厉叱截断了他,大喝道:“……住口!”
完颜雍昔年见他,无论身在九重万军,皆是翩翩恂恂、如琢如磨,竟从无一次如这般激怒形之于外的模样。当下心头一凛,眼底愈冷,便不再多言,上马挥手,率了属下兵将一路去了。
檀羽冲仍定定地站在那里,长风拂衣,将地下雪沫纷纷扬扬,一层层一片片吹在他的身上。只听远处一声清啸,叫道:“檀兄,檀兄——”却是华谷涵见他许久不归,出声相唤。然而这里一人心乱如麻,许久许久,终是一动未动,没有再说一句话,去回答这呼唤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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