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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手冢以为太傅至少是和忍足苑囿一样年纪的饱学之士,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判断出眼前人的身份来。倒是顽劣的六皇子先恭敬地叫了声“太傅”,手冢才赶紧跟着拱手行礼。
“手冢国光,见过太傅大人。”
被唤作太傅的男人看上去远不到而立之年,黑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自我介绍时,男人的声音淡淡的有种超脱世俗的感觉:“柳莲二。”
手冢垂着头,感觉到男人并不凌厉却非常真实的视线正在自己身上游走。再开口时,柳莲二的声音依然平静无波:“手冢公子,可已经知道何谓‘伴读’了么?”
“请太傅指教。”
“每日我为六皇子讲学两个时辰,你在旁陪伴,放课之余,亦要侍奉六皇子温故知新。我每日布置的课业,六皇子若是没有完成,就都是你侍奉不力的结果,你可懂了?”
“手冢一定尽心竭力。”
“很好。”柳莲二对于手冢的回答非常满意,于是又转回身面向在旁边不知在想什么的六皇子,“皇子,里面请。”
讲学的内容很简单,对于在母亲的要求下三岁开始背诵诗词的手冢来说并不困难。一番讲解之后,柳莲二要求六皇子将诗歌誊写三遍,坐在旁边的手冢便也铺开宣纸,蘸了浓墨准备落笔。
“手冢公子是左手写字?”
“是。”
柳莲二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六皇子誊写字句。一向贪玩好动的六皇子还算听话,认真地抄写着在他看来非常生僻晦涩的句子。写完一张,柳莲二将宣纸拿起端详一番。笔法虽谈不上,但还算工整。
将宣纸放到一边,柳莲二走到手冢桌前查看誊写的情况。八列小楷工整美观,毫不拖沓,看得出是多年练习的结果。柳莲二事先做过一些了解,这个从蛮夷之地来的年轻人比他想象的更有修养。“手冢公子几岁开始习字读书?”
“回太傅大人,三岁。”
“可曾修习四书五经?”
“皆学习过,但理解尚浅。”
“师从何人?”
“在下的生母。”
“哦?”柳莲二再次细细打量起手冢来,比中原之人浅了些许的发色和白皙不少的肤色都透露出异域的特点,想来,手冢的生母应当是个貌美之人,不,貌美之余还极有修养。
柳莲二的脸上多了些赞许的神色,端详着手冢所誊诗句的眼神里也充满肯定。六皇子见了,立刻不满道:“太傅大人,您的学生是本皇子。”
“学习是不分身份之别、年龄之别的,六皇子,饱学才能有仪,在这方面,您有必要向手冢公子学习。”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六皇子也只好低了头答应,“是,太傅。”然而瞥向手冢的眼神却带着极度的不满,手冢看了,只在心里暗道,第一天伴读就是如此坎坷啊。
“手冢公子,借一步说话。”授课结束,手冢很意外会被柳莲二叫住。跟着柳莲二来到长廊,手冢见柳莲二依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忍不住发问:“太傅大人有何吩咐?”
“六皇子幼年丧母,皇上皇后对他格外宠爱,甚至于纵容的地步。”淡然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聚焦到手冢额上那一小块青紫,“他虽然顽劣了些,却是个可塑之才。”
“太傅的意思是?”
“希望手冢公子不要先入为主地对六皇子怀有成见。”
“手冢不敢。”这样说虽然有些违心,但手冢还是立刻给出了这样的回答。基本的礼仪,他还是懂的。
“这样最好,希望手冢公子能够在学业和为人上都给六皇子树立良好的榜样。”柳莲二转而看着廊外的假山,目光似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或许你会觉得我说这些很唐突,我也知道在没有足够了解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拜托不是稳妥之计,但我对手冢公子有这样的信心。”
“榜样谈不上,在下定会尽心竭力。”
“对了,”柳莲二又补充道,“我想手冢公子一定明白,没有母亲的孩子最需要的是什么。”
“……”手冢没有说话,但柳莲二知道,手冢是明白他的意思的。
温和的饱学之士,手冢在心里给了柳莲二这样的评价。对于人人评价为顽劣之徒的六皇子,他却给予了这样的理解和包容,并对他充满信心。对六皇子的无礼对待,手冢的不满比额上的轻伤消的更快。
然而只过了五日不到,柳莲二就展示出了他严厉的一面。
“六皇子,今日不学诗。”三个人照例坐在自己各自的位置,柳莲二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
“那学什么?”听说不学诗,六皇子的脸上顿时盈起笑意。
“六皇子想学什么?”
“骑马射箭!本皇子要学武功!”
“可以。”
“真的?你不骗我?”
“不敢罔上。”柳莲二话锋一转,目光就落到了手冢身上,“你这几日可有尽心陪伴皇子学习?”
“不敢怠慢。”
“可有晨读?”
“每日辰时。”
“可有晚诵?”
“酉时开始。”
“晨读晚诵内容如何?”
“背诵所学诗文。”
柳莲二点了点头,转向六皇子:“皇子,手冢所说是否属实?”
“属实。”六皇子对手冢的回答挺满意,“怎么样,太傅,可以教我习武了吗?”
“皇子莫急。”柳莲二说着,就起身来到手冢面前。“站起身来,伸手。”
手冢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还是按照柳莲二的要求立刻起身,抬起右手。
“左手。”柳莲二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手冢不明所以,将右手放回身侧,将左手抬了起来。
“皇子,‘凭君莫话封侯事’的下一句是什么?”柳莲二突然问道。
“一将……功成……功成……”六皇子仔细在脑海里搜索着昨天才学过的诗句,但是怎样也想不起来后面的几个字。
一戒尺突然就砸到了手冢的掌心,啪的一声把手冢和六皇子都吓了一跳。手冢想要缩手,却被柳莲二看了一眼,于是忍着刺痛保持着摊开左手的姿势。
“苦恨年年压金线。”柳莲二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淡淡的眼神却让六皇子有些局促。
“……为他人……嫁……”又向前推了一日,无比熟悉的诗句萦绕在脑中,但准确的答案就是给不出来。
啪,又是一记清脆的声响。
“总为浮云能蔽日。”
“长安……长安……长安不见使人愁!”眼见着实木的戒尺又要砸下去,六皇子猛地回答出声,落到一半的戒尺险险地扬了起来。
“溪云初起日沉阁。”柳莲二的语调和口气都没有任何的变化,六皇子完全不记得有学过这样一首诗,眼中流露出的茫然出卖了他。
啪,啪,啪。
接连的三次击打让原本白皙的掌心泛起红色,手冢硬是顶着刺痛压抑住了缩回手的冲动。柳莲二的目光稍微凌厉了些,转过身面朝着脸色有些发红的六皇子问道:“皇子,这四日,学习了几首诗?”
“……十二首。”
“皇子背下多少?”
“背下……”完整背下的,一首也没有,这样的话要他如何说得出口。
“手冢国光,我如何交代你的?”
“侍奉皇子读书。”
“你如何承诺?”
“尽心竭力。”
“你做到了么?”
“……在下失职。”
“召你进宫伴读,你担负的是侍奉帝王之后的使命,不学文,何有能?连前人的诗歌都背记不住,如何有文韬武略、经邦济世之才?你若误了皇子,误了皇上,误了国家,这样的责任,你担当得起么?!”
聪明如手冢,立刻明白了柳莲二的意思。看似是在指责手冢不尽职尽责,实则是在对六皇子进行训教。
“太傅教训的是,请太傅责罚。”
“十二首诗文,罚你二十四戒尺,你可有委屈?”
“在下不敢有怨言。”
“六皇子,这样惩罚,您觉得可妥当?”
“……我……”六皇子张开了嘴,又下不了决心说话。他虽然不懂事,但柳莲二那一番话的用意他还听得懂。他想问,为什么打的是手冢而不是他,但又怕真的问了,柳莲二真的把戒尺砸到他手上。
柳莲二把六皇子的反应当成了默认,绕去了手冢的身边,让出了遮挡视线的位置,让六皇子能清楚地看到手冢被罚的过程。
噼噼啪啪的声音响了起来,六皇子咬着嘴唇看着手冢用力保持着手掌平摊开的姿势承受着柳莲二不留半分力气的责打,戒尺每落下一次,他的心就紧张地纠结起一次。
内疚的眼神忽然和手冢的视线相对,六皇子脸涨得通红,随后深深地低下头去。
手冢回到自己房门口时,看见小林和一个宫女在争执着什么。不知宫女说了什么,小林一副推拒的样子,宫女就拉着小林的袖子不放,杏眼里还噙着泪水。忽然,宫女看见了手冢,赶忙松开拉扯的手,小林也吓了一跳,赶忙迎上前去。
“公子的手怎么样了?”今天在门外服侍的时候,柳太傅那一番责罚看得小林心惊肉跳。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就算他是太傅,也不能以下犯上,真的去责打皇子本人。
“不碍事。”手冢看了一眼在旁拭泪的宫女,没有说话,转身就走进屋去。
“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小林冲着宫女狠狠呵斥一声,不顾她脸上悲哀的神情,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宫女呆愣在原地,许久,肩膀一颤,流下泪来。
“公子,冷敷一下吧。”端来刚从井中汲来的水,又在肩上搭了条毛巾,小林小心地伺候着。
手冢坐在桌边,将左手搭在桌上,五指伸开。小林这才看见,所谓的不碍事,根本是手冢的搪塞。通红的掌心已经隆起,有些地方还露出血点来。用毛巾沾了冷水,轻轻放在手冢的手心,小林轻声道:“公子受苦了。”
“换做是我,我也会这样做。”手冢完全没有对柳莲二的做法有任何的不满,“太傅之举是正确的。”手冢眼前又浮现起六皇子红着脸低下头去的样子,看来果真如柳莲二所说,六皇子虽然顽劣,但本质也是个有改过之心的孩子。
没有母亲的孩子,最想要的是什么?手冢又思考起柳莲二在初次见面那天最后的问题。答案肯定是母爱,但那是我能给予的东西么?
“皇子,该就寝了。”夜色已深,侍从尽职地提醒六皇子就寝。六皇子却像没听到一样,兀自把玩着盘中的水晶梨,有些空洞的眼神不知在看哪里。侍从不敢多话,只好站在一旁等着六皇子的命令。
过了一会儿,六皇子眼神一变,突然说道:“到书房去,把柳太傅那把戒尺拿来。”侍从赶忙过去,取了戒尺,双手奉上。
六皇子却不接,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五指伸直。
“皇子?”
“打。”
侍从惊惶地抬起头来,像是没听懂六皇子的意思。
“看什么看,不懂我的意思吗?”
侍从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子赎罪,奴才不敢犯上!”
“既然听懂我的意思,还不照办?”
“奴才不敢!”
“叫你打你就打,本皇子不会和你算后账。还是说,你想违抗本皇子的命令?”
“这……”侍从犹豫再三,从地上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举起戒尺,几乎没有什么力气地打了下去。
“废物!你的力气呢?”六皇子很是恼火,都是那个手冢国光,平白无故地代人受过还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说,害得他一整天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想到什么新的玩法都会想起手冢受罚时看他的眼神。
摆脱这种该死的愧疚感的最好方法,就是自己去承担惩罚,六皇子想着,不就二十九尺子么,不用你代替!
“今天早上太傅如何做的,你就如何做!”被吼得为难不已的侍从最后还是按照六皇子的要求做了。六皇子疼得皱眉,眼泪很快就涌了上来,侍从不知如何是好,刚一停手,又听见六皇子努力压着哭腔的命令:“没让你停,继续!”
手冢国光,本皇子什么也不会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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