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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所系
两人正这么吃着,就听见周遭有人议论谈天,有一个人就首先问道,“诶,我说,你们听到这么一个消息了么?”
其他一两个就凑了过来,道,“什么消息?”
那个人就说,“就是关于李家承年督军的小公子来上海的事情啊!据说到时候城里是要进驻一批军人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对我们有些什么影响。”
其他人就道,“还有这种事情!这些官家未免也太兴师动众的了。”说着,又顿了一顿,“李家的小公子——瞧他这么大阵仗,莫非是军事上出了些什么事情?”
那人就唉了一声,只道,“这些触及军政的大事我又怎么会知道!难不成我是那位公子肚子里的蛔虫不成——只怕就是蛔虫也不知道罢!”说着,一行人又哈哈大笑起来,另扯了些话题掩了过去。
书云在一旁吃东西,本是无心探听的,奈何他一字一句均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她当下身子就是一怔,‘李家承年督军的小公子——那不就是李逸訢吗?李逸訢……逸訢哥哥?’想到这里,心内已有隐隐的不安,‘……他要来上海了,他要来上海了?为什么我一点消息也不知?’她心内虽是不解,然而却情不自禁地逐渐涌起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言喻的混乱感触。
当下她吃过了桂花酒酿圆子,只觉满口都是桂花及甜酒酿的清香。她面上微微不自觉地浮起一层红晕来——只觉得面上发烧,她猜想大概她是有点醉了,上了头。她是个对待酒精极其敏感的人——大约是因为遗传,可是又是谁传给她的呢?父亲,母亲?却又不像。这么想着,思维打了结,脑子却并不糊涂,只是脸上一阵一阵虚虚地朝外发热。
苏更生依旧随着她走。她同他出了小店,外头仍旧下着雨,只是比他们初来的时候又小了许多。他俯下身子来问她是不是送她回去,她只是摇头,于是他们没头没脑地向前一直走着,仿佛街道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最后她终于停了下来,朝他微微一笑,道,“走得实在够了,回家罢。”
苏更生初听见有几分惊异,低下头就看见她亮晶晶的闪着光辉的一双极美的眸子,那眼睛,就像天上闪闪发光的璀璨的星,就算被浸泡在黑夜里头,也没有东西能够掩饰住她的光芒。他心下不禁一动,随即笑道,“好,回家罢。”
他带着她又照着原路回去,到那个停着来接他们的车子的街角去。书云懒懒地倚着他,一只手轻轻地执着她那只扁而长的零钱夹子,一只手轻轻缠着他的手臂。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幅度地甩动一侧臂膀,将那只带着细金属肩带的夹子也连带着甩起来。她拿着那孩童般天真的眼神瞧着它,大喝一声道,“飞咯!”又将它高高扬起来,神情充满了调皮与淘气。苏更生瞧着她这样孩子气,不由将她又揽进来一些,略含些关怀与责备之意道,“你又在这里玩起来,外头有雨,难道不知道吗?被雨溅湿了,受了凉,可就够得你受啦!”
书云这才老实了一会子,隔了不到半刻,却又扬起脸来,瞧着苏更生雨伞下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道,“更生,你说……你说,你喜欢我么?”
苏更生听她这一句话,问得没头没脑的,不由笑了一笑,“照着你说呢?”
书云就又倚到他手臂上去,有些撒娇似的道,“你说呀,你说呀!你说,你喜不喜欢我?”
苏更生被她搅得没奈何,只得略略低下头来,下颚却正抵在了她的头顶,只嗅得一阵女孩子发间特有的一股清香,不免再低一点下去,就触到她那一头柔而顺的长发上头。他情不自禁地闭了眼睛,心旌微荡,轻轻道,“喜欢,自然是喜欢的。”说着,又将她拥在怀里,笑道,“书云,我一直都只喜欢你一个而已。”
书云听了,面上这才露出笑容来,两个人便在黑色的、飘着冷雨的夜晚,相拥着,一同朝叫做‘家’的地方去了。
苏家公馆是一幢大洋房,比起林家大公馆里,又更加多了些西式的风情。书云猜想大概是因为更生的母亲在这里——这个漂洋过海远道而来的带着异国血统的典雅女人,她将这里的一切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被染上了她特有的气味。
汽车驶进了院子,就见着几个女佣隔得远远就迎了上来。她们统一皆穿着西洋的女仆装,前头系着一个大的白色围裙兜。书云被接下了车子,这才看得清楚,这几个人中有几个头发都偏浅色——却也不像是金色,只略微有些发黄,皮肤却是白的,面上生着些雀斑。另有几个皮肤较黑些,略偏咖啡色,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大概是亚热带国家的女孩子。剩余的几个,就统统都是国人,只是眉目间看上去比起异国的女子来,又略显得温婉一些。
苏更生就站在书云的左边,像个护花使者一般高昂着他的头。两人进了苏家洋房大门,在玄关处转了一个弯,就瞧见客厅,里头大多都是白色的雕花墙壁,偶有一两处镶嵌着暖色的写意花纹拼接图画。厅里正对面嵌进一面巨大的玻璃镜子,映得整个空间又大了一截,玻璃镜子前头搁置着些白色与碎花粉色相间的椅子与粉色带荷叶边金色金属边镶钻的洋式复古沙发。左侧是一扇挂着厚重窗帘的落地窗,只拉起一层极薄的内里的窗帘。右侧是一处壁炉,上头放着一些瓶花,现今是没有动用的,大概只是做个摆设。苏更生的母亲莎芭斯缇安·普里斯特莱就坐在这沙发上头,就着客厅繁丽的水晶玻璃吊灯的明亮光线翻阅着一本书。她的面目被这本书给遮挡住了,一时看不见的,苏更生就带着书云向前一步,首先朝着母亲请了安,说道,“母亲,我回来了。”
莎芭斯缇安就从那书后头探出一张脸来,雪白红润的面庞上生着一双碧色的浅色眼睛,鼻梁很高,轮廓同寻常的欧洲人一般,生得比亚洲人格外分明一些。又因着上了些年纪,所以皮肤略有些松垮,却并没有什么皱纹。她穿着一件居家的睡裙,外头套着一件长外套,是非常随性且舒适的样子。她首先瞧了一眼苏更生,朝他点了点头,目光又随之向旁边一偏,便瞧见了书云,她就暂先把书先搁到了一旁的沙发上,朝书云笑着道,“噢,亲爱的,没想到你也来了。”
书云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照着旧时一贯的习惯与她轻轻拥抱,继而松开了手,在她面前站定了,这才唤道,“伯母。”
莎芭斯缇安就笑了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一双手,“好孩子,许久没见到你了,这一阵子可还好吗?”
书云便就势在她身侧坐下,拿起了她搁在沙发上的那一本书,才发现原来是济慈的英文诗集子。她拿起来放在手里,这才点点头,回到,“最近还是很好的。”又问道,“伯母最近在读诗?”
莎芭斯缇安略微点了点头,道,“近来觉得无聊,看书很能打发时间。”
书云略一侧头,带着些客气的恭维,说道,“看诗本就是一件好事,能够陶冶情操。”又道,“也难怪伯母生得这样年轻,原来是因着心境开阔,情操高尚的缘故呀。”一句话惹得莎芭斯缇安笑了起来。她是外国人,不像国人一般适用于谦逊之礼,便即抚着她的双手道,“真是要谢谢你这般的夸奖。”
两个人又坐在客厅里闲聊了一阵,苏更生在一旁听着觉得索然无味,找着一个空档,便朝着母亲道,“母亲,我们也就不打扰您在这里看书了,我们到上头去了。”
“也好。好生招呼着林小姐。”莎芭斯缇安缓缓地应了,又侧过头来朝书云道,“那么亲爱的,你与克拉伦斯上去玩罢!”
克拉伦斯是苏更生的英文名字,他母亲在家是不惯叫他中文名的。
书云轻轻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朝着苏更生站的那一边走过去。苏更生就挽住了她的手,两个人慢慢地从客厅里出来,到楼梯间那里,这才忽的放松了情绪,两个人嘻嘻哈哈朝着楼上走去了。
苏更生的房间在三楼,是一处敞亮的带着阳台的大房子,在阳台上头他还养了一只芙蓉鸟,用一个精致的金属鸟笼盛着。近来因为下雨,就把它从阳台上取了进来,挂在房间的一张大床边上。
书云进了苏更生的房间,就听见那只芙蓉鸟站在笼子里仰着脖子叫唤着,那声音清脆清脆的,书云就忍不住走到床边上,撮尖了嘴巴去逗笼子里的那只鸟儿。
苏更生站在她旁边瞧着,见她兴致好了许多,不免打趣道,“你瞧瞧,你刚刚进来,这小东西就通得人性首先欢迎你了。”
书云就瞥了他一眼,笑道,“照你这么说,你还懂得它说的话儿了?”
苏更生起先没有说话,只慢慢踱步到她对面,故意昂起头来,做出一个了不得的姿态,这才隔着一个精致的金属制鸟笼子朝她道,“那可不是,也不瞧瞧我是谁。”
书云闻言,就侧过头去,看见他的面上映着鸟笼周遭金属栏杆的黑影子,深深浅浅的,不由又抿起嘴来笑了一笑,道,“那你倒是说说,它都说了些什么?”
苏更生做出深思的样子,道,“静一静,让我仔细听听。”书云就收了声,只走到他的床边轻轻坐下了,抬起头来望着他。他闭上眼睛细细听了一会子,这才睁开眼,笑道,“啊!我这次我可听清楚了。”
书云笑嘻嘻地倚着床栏杆,道,“那你说呀,这小东西都说了些什么?”
苏更生就不急不慢地道,“它说——”又拖长了音,“它说,它说‘欢迎小笨蛋书云’,‘欢迎小笨蛋书云’。”话音刚落,就哈哈笑起来。
书云闻言,就笑着从床沿上站起来,作势就要打他,“好哇!你敢取笑我。”
苏更生见她朝着这边过来了,往旁边灵巧地一侧,便躲了过去。书云见自己扑了个空,哪里肯放过的,不依不饶又朝着他所在的这边追了过来。苏更生一边躲闪一边笑,“它真的这么说的啊!是你自己要听的,这会子我实打实地翻译给你听,你却又恼了。”
书云叉起腰来,“谁信你的这番浑话来!摆明了欺负人,我要信了你的话,可就真是大笨蛋了!”正说着,就揪住了苏更生外套的下摆。她使劲儿一拽,苏更生不防她这一手,一时没有刹得住,便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正好磕在床沿边上,整个人就此摔了下去,倒在柔软的床铺上头。书云就拿膝盖抵在床沿上头,向里跪着,探过一个头去,从上而下地瞧他,“怎么样,终还是落到我手里了不是?这就叫‘天网恢恢’。”
苏更生仰头朝她笑了一笑,“倒真是这样,不过得改一改,叫‘云网恢恢’。”正这么说着,又撑起身子来坐着,道,“这些年,我就只逃不过‘林书云’这张大网。”
书云就顺势打了他一下,笑道,“我就有这么严密?就这么管束着你了?叫你难熬,你就这么想跑脱了!”
“不敢不敢,我怎么敢!”苏更生说着,上前拥住了书云,将他的下颚抵到书云生着浓而密的黑发的头顶,仿佛这样才有了安全感一般,“我倒想你就这样一辈子网住我。”
书云就倚在苏更生怀里,微微扬起唇角来。仿佛只有这一刻,她才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然而,便在此时,在她内心深处,却突的流露出一种深深的不安,而这种不安,就像是从泥沼里涌出来的黑影,慢慢地,无知无觉地预备将她整个地吞噬完全,不留一点骨头,不剩一点残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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