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卿

　　第五章

　　御侍们将沿路处置得非常清净，韩卿走到书房外时，一个人也没遇上。
　　总是这样，只要他想见自己，就会撤下其他人，只剩他们两个，或悲或喜，或笑或骂，绝不让外人分享。这个自私的男人哪……徘徊许久，韩卿终于缓缓推开那道门扉。
　　房里没有点灯，月光照进去，隐隐看得见一排整齐的书架。
　　这座书屋是韩府内最大的房间，足有二十丈见方，分隔两室。十多年前，这里曾是太子一党聚头的地方，因而才布置得精致一些。
　　书屋叫做“落草堂”，堂名是褚渊题的，他性情豪爽，字也苍劲潇洒；何戢字写得一般，人却是太子党中最重情谊的，想也没想就题壁“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韩卿也题了一壁，“朱衣引马黄金带，算到头、总是虚名”。太叔桓看了之后，薄薄地说，承绪有将风，闵渃心性太淡，至于卿嘛……不好功名，却放不掉功名。他说完最后那句时，其余两人都怔然，只有韩卿心里明白，太叔桓看透了他。
　　心中若装着天下，又怎么舍得掉功名？这世上真正懂他的人，还是只有这个深沉的男人……
　　他也曾以为，这个懂他如此之深的男人，将是自己毕生所爱的唯一对象，可是不行，比起爱情，总有更重要的东西，比起这个男人，也还有更需要他付出一生的存在。并非他曾经的冷淡磨掉了自己的爱意，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自己明白了更重要的事物而已……这个道理，也不晓得他究竟懂不懂得。

　　空气里弥漫着茶香，韩伯很懂得待客之道，沏的碧螺春。韩卿走进环视一圈，发现太叔桓站在内室，慢慢翻着桌上的书册。月光越窗而过照在他的背上，看不清模样，但气势依旧迫人，只是在夜晚清冷的月光下，白日金殿上不可一世的男人显得……有些寂寞。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暗色中双眼依然明亮，熠熠生辉。“来了？”和上次相见时同样冰冷深沉的音线。韩卿取出火折子点灯，道：“皇上为何不点灯？这样看得见书么？”
　　“无聊所以翻翻，并没真看。”
　　韩卿掌灯走进内室，太叔桓凌厉却深沉的气势因为没有波澜的表情被照亮而更加明显，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很少有人敢于平视。这也是他与太叔剡最大的区别，他的心机可杀人于无形；太叔剡则不行，无论面上眼中，总会有须臾的情绪显诸于表。太叔剡毕竟年轻，少了那份古井无波的含蓄。
　　置灯于桌上，韩卿跪地行礼。太叔桓开头就冷冷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编造朕所言，朕何时说过要奖赏长平王了？”
　　韩卿沉稳答道：“臣万死！但为解皇上愁结，臣甘冒此大不韪。”
　　“……你以为假冒朕的名义说几句话就能解决问题了？”
　　“至少……可以令长平王今晚无法得偿所愿。”
　　“是吗？朕还以为你只是想避免自己成为夹在中间的尴尬人，才匆忙与他划清界限呢。”
　　“……那皇上为何不想想，臣为何不与皇上划清界限，却要同他划清界限呢？”
　　太叔桓闻言一时沉默，过阵子，抬手示意他起身。韩卿站起来后，他慢慢踱到身边，深深地看进韩卿眼底。
　　韩卿眼中那一贯的温暖深邃的波光，是他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而想见到的，可是如今见到了，却只在里面看见自己沉默的倒影，再也看不到其他的情绪……或者情意。
　　“……纵使知道你只是在敷衍我……我还是忍不住想去相信。”他不再自称朕，垂下眼帘，握起韩卿的右手，将手指一只一只放在唇边啃啮。极其温柔的柔软事物在指尖上吻过，仿佛冀望这些微薄的温度能经由唇齿流入心田……
　　为何此番态度与上次在宫中相见之时又截然不同？
　　韩卿心头微微一悸，随即又平复下去。
　　过了会儿，太叔桓缓缓抬起眼睑，复杂的视线落在韩卿平静的脸上：“卿……怎么不反抗了？你上次不是还以死作挟么？”
　　“这是在臣的府邸，皇上微服出宫，想必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太叔桓停下啃啮的动作，皱眉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韩卿淡淡一笑，说：“皇上为何不去长平王府说这句话？”
　　“……真是牙尖嘴利。”太叔桓无奈的放开他，走到书桌后坐下，“你以为我想看他坐大吗？几年前他拿出了先王的遗诏，诏书上写着封他为王，世袭罔替。我本来想让他死在战场上，可是他偏偏又打赢了，再加上太后多次催问，我有什么办法，只好照遗诏办了。”说到这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端起茶盏慢品，眼睛却横着韩卿说：“你这几年不在朝中，根本不晓得我过得有多难。”
　　韩卿冷道：“臣不在朝中也是因为皇上的旨意。”
　　太叔桓看了他一眼，本来要生气，可是顿了一下又笑了：“卿这话听起来，似乎是怨我没将你留在身边？”
　　“皇上错了，臣是怨无法陪在妻儿的身边。”
　　太叔桓悠闲的坐姿蓦地一直，撑起身睇向他，有些怒色；可是过了会子，怒色又渐渐淡去。他心里想，我跟你吃这些醋做什么呢？便无奈道：“卿是最有本事惹我生气的！”然后向他招了招手，“来，陪我进些消夜。”
　　韩卿愣了一下，这才看见书桌边上放着一个红底黑漆的大食盒。
　　他在太叔桓的示意下将食盒中的瓷瓦子取出来，单笼金乳酥，贵妃红，金银夹花平截，长生粥，都是他最爱吃的细点。“你回府里几日，还没顾得上这些吧？”太叔桓拣起一块放进嘴里，看了看韩卿，又拈了一块要喂他，结果韩卿瞪着他不靠过去。他叹口气，还是自己吃了。
　　不过韩卿最终还是捱不过他的要求，搬椅子来陪坐着吃了一些。吃到一半时，太叔桓忽然说：“今晚我要住下。”韩卿一怔，放下咬了一口的贵妃红，随即要走出去叫人来。
　　“别吩咐了，我就在书房凑合一晚上。”
　　“不可！”韩卿斩钉截铁，“臣去为皇上准备房间！”说着便走了出去。太叔桓略带苦笑的想，若是睡客房，又怎么能拉着你陪我呢？倒不如回宫罢了。想着，看见韩卿剩下的那半颗贵妃红，便拣起放进了嘴里。入口即化，绝美的滋味儿。
　　最后饮一口茶，他起身整好衣裳，开门而去。
　　待韩卿布置妥当回来时，落草堂已人去屋空，只有茶盏中的余香还淡淡萦绕在空气之中。韩卿怔了会儿，忽然靠在门上轻轻笑了起来。
　　——原来相逢未款还忧去，今宵长似年……

　　韩卿第二日没对秦如眉提过前一晚之事。连他自己也全当做了场梦，不再去想念。
　　隔日朝奉再见太叔桓，一人高高在上威严肃穆，一人山呼万岁恭敬礼谦，再也没有那一晚暧昧不清的朦胧滋味儿，一些重新寻回的默契，似乎又随着朝堂间的距离重新拉远。
　　但韩卿的处境毕竟还是变了。身边阿谀奉承之人越来越多，偶尔长平王会过来亲热的说些话，于是那些人眼里的光芒更见惊羡；他几乎可以肯定长平王是故意的，他是曾经的太子党，如今也表明了忠于皇帝的态度，这样的身份，似乎更激起了长平王的征服欲望。
　　……果然是过于年轻的孩子哪，不该将过多的精力用到不可能成功的事上。
　　而太叔桓对待他的态度，似乎同头一次进宫时没有两样，任性而霸道。尤其是没有其他同僚在时，太叔桓会当着那些太监宫女的面把对待他的独占欲，毫不掩饰的表示出来。这不正常，一个连两人间私下的对话都不愿旁人分享的男人，又怎会如此大方？
　　他在演戏。
　　韩卿多少能感觉到，他在演一出名为引蛇出洞的戏。太叔桓毕竟是太叔桓，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都可以拿来做饵食，做棋子。
　　譬如秦如眉。

　　有一日，秦如眉问韩卿：“夫君，比起京城，你是否更想回西境？”因为她总觉得他看起来不是那么快乐的样子。
　　“……不，”韩卿缓缓摇头，“不是时候。”
　　可是，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去……一定得回去…………
　　浮华斑斓的京城不是他的所爱，除了官场间的倾轧，除了权力上的交锋，这里什么都没有。这里还能有什么？而镇守西境，至少还能保一方安宁，保天下太平。
　　……不过韩卿有时会想，当年太叔桓将他派去西境，也许亦有要他避世的意思吧…………想了后，他又笑自己，想得太多。
　　随后便不再想。

　　如此年华似水，白驹过隙，转眼一月过去，韩府忽然有客姗姗来迟。
　　那时韩卿正与秦如眉在亭中下棋，忽然一阵笑声抢在人影之前先闯进了花园子，漫漫道：“卿哥儿，还不快来迎你的把子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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