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痒

　　在会议室坐定，美术组的成员们先是进行自我介绍，再是汇报进度，接着研讨作图方向。
　　工作压力陡然增大，但大家反倒松了口气，毕竟有了主美也就有了方向、有了兜底，干起活来安心多了。
　　只有宋玉一个人心神不宁，额头上冒出薄薄一层冷汗，手边的奶茶扎开之后就再没动过。
　　因为厉云岫总是在“不经意”间看他，眼神里的笑意乍一看温柔亲切，其实目的性极强。

　　这种被当成目标、而不是当成人的感觉，宋玉无论经历多少次，都没办法习惯，更没办法忽视。
　　他仔细琢磨了厉云岫那一番搭讪，发现其中有两层意思：一，宋玉不可能买得起那块手表，只能是男人送的，所以听到宋玉有老公，厉云岫并不意外。二，厉云岫不在乎宋玉有老公。
　　宋玉轻轻揉按自己的胃，缓解阵阵涌起的恶心。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迷了眼，才会从厉云岫的眼睛里看出左柏思的影子。
　　左柏思确实有过风流博浪、放荡不羁的阶段，但即便在那个阶段，他也不曾表现出半点狩猎姿态。
　　大概就是因为他没有目的性，才让宋玉很快接纳了他。

　　宋玉继续揉按自己的胃，思绪渐渐飘回两年前。
　　那时的左柏思刚升任律所合伙人，正处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能拿到。他的脸上永远挂着自信的笑容，做任何事情都从心所欲，不考虑后果。
　　就是在那种状态下，他在认识宋玉的第三天求婚。
　　那场求婚显然是一时兴起，没有钻戒，没有鲜花，没有见证人，没有承诺和愿景。有的只是夏夜的晚风、落地窗外的万家灯火、和“我此刻想与你共白头”的心情。
　　“此刻”，宋玉喜欢这个词。只有在一个又一个“此刻”，他才能够摒弃过去、无视未来。
　　如果生活能够由“此刻”构成就好了。
　　可惜不是，生活细水长流、绵延不绝，砍都砍不断。

　　“宋玉？”
　　正走着神，熟悉的女声传入耳朵。
　　宋玉连忙抬头，望向肖希柠，喊了声肖总。
　　“你不舒服吗？看你一直揉肚子。”
　　“有一点，”宋玉连忙正襟危坐，“对不起，稍微有点走神。”
　　肖希柠脸上有些不悦，但没多说什么，示意厉云岫继续讲。
　　厉云岫便继续布置工作。宋玉这回没法躲了，注视着厉云岫，摆出认真聆听的姿态。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厉云岫脸上的笑更温柔了些，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走出会议室的那个瞬间，宋玉长出一口气。
　　同事们都对厉云岫很好奇，聚在一起猜测他有没有男朋友、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还想拉宋玉一起讨论。宋玉有气无力地拒绝了她们，回到工位，强逼自己投入工作。
　　然而，逃不过的终究逃不过——下班后，厉云岫宣布要请大家吃饭，肖希柠也一起。
　　宋玉一边叹气，一边跟着大家朝电梯走，一边给左柏思发消息：「晚上公司有聚餐，我晚点回去。」
　　左柏思：「啊？我正准备做饭呢，好不容易有机会给你做饭。」
　　宋玉本来就不想去，看到左柏思这么说，心情更是灰暗，抱怨道：「今晚是新来的主美请我们组吃饭，总监也在，不好推脱。」
　　左柏思：「好吧。」
　　宋玉觉得他没有领会到自己的失落和遗憾，特意补充：「希望下次你有时间给我做饭的时候，我能早点回家。」
　　这下左柏思领会到了，先回了一个亲亲表情，又回了一个小熊摸头的表情。
　　宋玉喜欢这只小熊，冲着手机笑了下。

　　“胃好点了吗？”
　　身侧突然响起一个温柔男声。
　　宋玉抬眼看向走进电梯的厉云岫，心道，只要你不跟我说话，我的胃就不会有问题。面上仍露出礼貌微笑，回道：“好多了，谢谢。”
　　肖希柠紧跟着厉云岫进来，闻言说道：“难得见你关心别人啊，我可提醒你，别动什么歪心思，我们宋玉是已婚人士。”
　　厉云岫“啊”地一声，说：“已婚？”
　　宋玉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强调过已婚事实，在厉云岫心里，大概他只是有男朋友。
　　“是的，我结婚了。”宋玉连忙强调了一下。
　　“领证的那种？”厉云岫问。
　　“是的。”
　　“你今年多大？”
　　“27。”
　　“刚结婚？”
　　“结婚2年了。”
　　“25岁结婚？”厉云岫震惊了两秒，然后忽然偏过头，笑了，说：“你老公还真的蛮有实力。”
　　宋玉的胃一下子就开始翻腾，差点干呕。
　　一旁的汪小菡见有人关心宋玉的婚姻，趁机八卦起来：“据说宋玉的老公超级有实力，长得巨帅，巨有钱。”
　　杨宏适时开口，将昨晚偶遇左柏思给宋玉送惊喜的经过讲了一遍，惹得众人惊羡不已。
　　宋玉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干笑着解释：“昨天是结婚纪念日，不是每天都这样。”
　　“你们感情一定很好。”厉云岫说。
　　宋玉假笑着点头，没再回答任何问题，冷酷地截断了同事们的好奇心。

　　厉云岫定了一家日料店，肉眼可见的高档。大家都很亢奋，吵吵闹闹走进包间。
　　肖希柠不肯坐主座，让大家随意一点，众人便就近落座。
　　宋玉紧跟汪小菡，和她挨着坐到一起。
　　但人有两只手，左边坐了人，还有右边。
　　紧跟宋玉的厉云岫成功坐在了右边。
　　宋玉暗暗叹出一口气，还没开饭，已经没了食欲。

　　点菜时，厉云岫惦记宋玉胃不舒服，总是问他这个能不能吃、那个能不能吃。宋玉承受不起他的体贴，只好宣布自己的胃已经没事了，什么都能吃。
　　有了他这句“没事”，喝酒的时候，厉云岫就不再对他体贴了。
　　宋玉实在不擅长社交场上的你来我往，说多错多，最后干脆躺平，让喝就喝。所幸他酒量不算差，又是低度酒，勉强能够应付。
　　厉云岫发现他尤其爱喝一壶桃花酿，对他说道：“这酒其实和桃花没关系，是血橙、番石榴和芒果酿的，因为是粉红色，取了名字叫桃花酿。我认识一个调酒师，特别会调这一类的酒，改天介绍给你。”
　　宋玉心说我真是谢谢你。嘴上答道：“好喝是好喝，但毕竟是酒，我还是少喝吧。”
　　他本意是说自己胃不好，所以要少喝，但厉云岫思路清奇，说道：“也是，我如果结了婚，也不会希望自己老婆在外面喝酒。”
　　宋玉差点被他逗笑，心想，他对自己的兴趣还在其次，对左柏思的嫉妒已经是昭然若揭，即便他压根就不认识左柏思。人性真是可笑至极。
　　宋玉心里升起一股轻蔑，有效缓解了原本的恶心和烦躁。他咽了口酒，顺着厉云岫的话敷衍道：“确实，结了婚就该收敛一些，我也不希望我老公在外面喝酒。”
　　厉云岫微微一笑，“话是这么说。”
　　他似乎没把话说完，又似乎已经说完了。
　　对面的肖希柠听到两人的对话，跟厉云岫说：“别人家庭幸福，你少在这里传播负能量。”
　　“我说什么了？真冤枉。”厉云岫说。
　　宋玉冷淡一笑，趁着厉云岫和肖希柠聊天，转头追着汪小菡聊游戏去了。

　　餐厅在9点之后切换为酒馆模式，众人点了烧烤和啤酒，一直到晚上10点，聚餐还没结束。
　　宋玉疲惫至极，中途离席，到走廊上透气。

　　这家餐厅紧邻江边，虽然位于二搂，却能享受一线江景。夜色下的江水幽深沉闷，载着许多霓虹闪烁的游船，犹如时间之河上点缀断断续续的快乐。
　　宋玉欣赏片刻，没觉出什么趣味，只想回家。
　　他转身离开，视线滑过楼下时，不小心捕捉到一样熟悉事物。他回到窗前，凝神去看。
　　路边停着一辆他无比熟悉的车。这辆车的后备箱在昨晚装满了玫瑰，不知是否已经清理干净。
　　宋玉掏出手机，正要给左柏思打电话，就看到左柏思出现在视野里。和另一个人一起。
　　宋玉朝窗户迈近一步，生怕看不清楚。

　　是许锦昇。宋玉确信无疑。他看过无数遍那张微信头像，不可能认错。
　　许锦昇喝醉了，歪歪扭扭在原地打转，全凭左柏思扶着，才勉强维持站姿。
　　片刻后，他倒在左柏思怀里，不起来了。左柏思和他说着什么，又凑到他嘴边听他说话。末了，左柏思将他打横抱起，进了隔壁的大楼。
　　那是一家酒店。

　　宋玉久久立在窗前，没有情绪起伏，就只是冷，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的冷。
　　早上说不见客户，傍晚说在家做饭，现在却陪着客户进酒店，哇，真精彩。
　　宋玉越想越深，被冻在原地，完全没察觉到身旁站了另外一人。

　　“你也喜欢看热闹？”
　　厉云岫的声音响起时，宋玉吓了一跳，扭头看过去，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那俩人在街边调情的时候。”
　　“调情？”
　　“不是调情？”
　　“不是吧？”
　　“不是调情为什么要进酒店？”
　　宋玉认真思考了一下，说：“有道理。”
　　厉云岫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问：“你喜欢那种男人吗？”
　　“哪种？”
　　“又帅又有钱，不用伸手就有人投怀送抱，夜深的时候喝几杯酒，趁着酒兴来一场艳遇，度过一夜情，或者几夜情。”
　　宋玉笑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笑出来的。
　　“谁会喜欢这种渣男？”他说。
　　厉云岫饶有兴味地看宋玉，说：“那可不一定，有很多人钟爱渣男，尤其是性格乖巧的人，越乖，越被渣男吸引。”
　　宋玉有种世界不如就在此刻毁灭的心情。他仰头看厉云岫，说：“你可以不要再跟我说话了吗？你一说话，我就犯恶心。”
　　厉云岫吃了一惊，先是眉头紧皱，接着一边舒展眉头，一边就笑了，问：“我哪句话惹到你了？”
　　宋玉没答话，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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