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

　　十月的喧嚣，随着最后一场线下见面会的落幕，渐渐沉入城市的背景音里。
　　社交媒体上那些曾刷屏的舞台直拍与热烈讨论，如同退潮后的沙滩，迅速被新的娱乐八卦覆盖、抹平。
　　韩简乐的抖音头像始终灰着，只有粉丝群的聊天框里，偶尔会闪过几句关于她“在家陪妈妈”的零星问候，像深夜湖面泛起的微小涟漪，出现片刻，又悄无声息地隐去。
　　凌辰坐在砚辰集团顶层办公室宽大的真皮座椅里，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手机屏幕。
　　锁屏壁纸上，韩简乐笑着比耶的样子，在灰暗的离线状态图标旁，依旧亮得灼眼。
　　他内心近乎笃定地勾勒着：此刻的她，大概正蜷在青舟市家中的沙发上，裹着那条柔软的米白色毛毯，茶几上散落着零食，电视里播放着无需动脑的轻松综艺，享受着假期特有的、慵懒到骨子里的宁静。
　　目光移开，落到手机日历上。
　　10月23日，那个被暗红色标记笔重重圈出的日期，像一道早已结痂、却永远无法真正愈合的旧伤疤，在每一次注视时，都会传来隐秘而尖锐的刺痛。
　　晨雾尚未散尽的清早，天光熹微。
　　凌辰已换上一身笔挺的纯黑衬衫，驾驶黑色轿车，驶向北淮与星海两市交界处的郊区墓园。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里，车载电台信号断续，时而流淌出哀婉的古典钢琴曲，时而只剩下滋滋的电流杂音。
　　车轮碾过蜿蜒的碎石路，每一次颠簸，都像在叩击他紧闭的心门，将那些深埋的、带着湿冷泥土气息的记忆，一点点震松。
　　当青灰色墓碑群落的轮廓终于在稀薄雾气中显现，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缓步走到那座熟悉的墓碑前，他单膝跪下，指尖轻轻抚过碑石上被风雨侵蚀出的细微纹路。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轻颤。
　　奶奶的黑白照片嵌在正中，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照片上的老人笑容慈祥，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都盛满他曾熟悉的、毫无保留的疼爱。
　　“奶奶，我来看您了。” 声音出口，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喉间泛起酸涩。
　　他伸手，极轻地拂去碑座周围的落叶与尘沙，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回来之后，一直忙公司里的事，还有……一些别的。您会不会怪我，来得太迟？”
　　风掠过墓旁苍翠的松枝，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叹息，又像是温柔的回应。
　　他索性倚着冰凉的碑身坐下，任由秋日逐渐升高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肩头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他的影子与墓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沉默地依偎。
　　“最近，遇到一个人。” 提起韩简乐时，他紧绷的唇角不自觉地松弛，弯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眼神也变得柔软，“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跳舞的时候，整个人像是在发光，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您要是在，肯定喜欢，说不定还要拉着人家问长问短，把人家问得不好意思。”
　　记忆猛地被拉回旧日时光。
　　每次放假回家，奶奶总是笑眯眯地拉着他的手，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下，絮絮地念叨：“我们小辰这么俊，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吧，真想看着我们小辰成家立业。”
　　喉头猛地哽住。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重重砸在墓碑前湿润的草叶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在这深秋寂静无人的墓园里，他褪去了所有冷静自持的外壳，像个终于找到归处的、迷路已久的孩子，将积压的思念、回国后的孤独、还有那些无法与人言的委屈，对着这座沉默的石碑，倾泻而出。
　　直到日头升高，雾气散尽，周身被阳光晒得微微发暖，他才缓缓起身，拍了拍衣裤上沾的草屑与尘土，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背影依旧挺直，却仿佛卸下了一些重量。
　　从墓园回到公寓，凌辰反锁了卧室的门。
　　没有开灯，也没有进食，只是静静坐在床沿，看着窗外的天光从明亮到昏黄，最后彻底沉入墨蓝的夜色。
　　床头灯散发着唯一一团微弱的光晕，照亮他疲惫的侧脸。
　　镜中的自己，眼下泛着浓重的青黑，脸色苍白。
　　床头柜上，那瓶助眠药的白色瓶身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标签早已被摩挲得字迹模糊。
　　2018年的记忆碎片，总在这样的时刻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急救室里永不熄灭的刺目红灯、监护仪发出的单调而催命的滴答声、奶奶逐渐失去温度的手、灵堂里亲戚们压低嗓音的叹息与怜悯的目光……那时的他像个被抽走灵魂的精致人偶，机械地完成所有丧仪流程，接待吊唁宾客，脸上是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早已是一片被焚烧过后、寸草不生的荒原。
　　真正的崩溃，是在次年今日。
　　他在奶奶生前居住的房间里，抱着那件奶奶还没来得及穿上身的崭新驼色大衣，把脸深深埋进去，嗅着那上面残存的、极其淡薄的气息，终于像失去一切支撑的孩童，嚎啕大哭。
　　此刻，他盯着天花板上造型简约的吊灯，吞下两片白色药片。
　　在药效带来的昏沉倦意席卷而来时，恍惚间，耳边似乎又响起奶奶温柔带笑的叮嘱：“小辰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要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归国一个多月，凌辰迅速嵌入了砚辰集团的运转齿轮。
　　凭借过人的天资、海外历练的视野，以及父亲有意无意的放手与支持，他很快摸清了公司庞杂业务的脉络，甚至在几次高层会议上，提出了几个角度新颖、数据扎实的投资方案。其中一个关于新兴储能技术的布局建议，更是展现了惊人的前瞻性，让几位持重的老董事都暗自点头。
　　这天，他将一份装订整齐的方案推向办公桌对面的徐特助，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徐特助，这份关于投资热浪星河娱乐公司的初步方案，我希望尽快推进到实质阶段。”
　　徐特助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目光落在方案首页那个醒目的“一千万”数字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小凌总，这个额度……是否有些激进？热浪星河目前只是中型规模，旗下女团虽有一定粉丝基础，但市场波动大，投资回报周期和风险都需审慎评估。”
　　话音未落，凌辰脸上已浮现出那种标准的、无懈可击的商业微笑，唯独眼底的坚持未曾动摇：“风险与机遇向来并存。我看好她们，尤其是StellarShift这个团队的潜在价值。12月之前，我要看到这笔投资落地。”
　　徐特助跟随凌辰时日不短，深知这位年轻上司一旦做出决断，便极少回头。
　　他不再多言，利落地收起文件：“明白，我立刻去办。”
　　办公室门轻轻合上。
　　凌辰靠回椅背，指尖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击，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韩简乐在舞台上跃起时，发梢划过的那道耀眼弧光。
　　当热浪星河娱乐公司的官方微博，推送出十一月初剧场公演的购票链接时，凌辰正在审阅一份冗长的海外市场分析报告。
　　他滑动鼠标的手微微一顿。
　　点开链接，页面下滑，目光精准地锁定在StellarShift场次的“超V竞价区”。
　　那是整个剧场唯一的一个特殊座位，采用公开竞价模式，价高者得，并且享有与成员近距离互动的特权。
　　指尖在键盘上敲击。
　　5900元的出价，瞬间刷新了此前普通场次4800元的置顶记录。
　　这个远超市价的数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粉丝圈和八卦论坛里激起了轩然大波。
　　猜测纷纭：有人认为是组合内人气TOP商时的死忠富婆粉；更多人则将怀疑的箭头，指向了韩简乐那位曾一掷千金的“不知名热心市民”；各种离奇揣测甚嚣尘上，相关词条一度蹿上热搜榜尾。
　　公演当日，暮色四合。
　　凌辰穿着一件毫无logo的纯黑连帽卫衣，同色棒球帽檐压得极低，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沉静的眼睛。
　　有了星海市巡演的经验，他熟稔地通过安检。
　　踏入剧场的瞬间，却微微一怔。
　　与体育馆巡演的宏大开阔截然不同，这里更像一个精致私密的小型剧院。
　　仅三百个红色丝绒座椅，错落有致地环绕着不大的舞台，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木质香薰气息。
　　而他竞价得来的“超V区”，并非寻常座位，竟是舞台正前方仅二米之遥的一张单人沙发，铺着同色丝绒软垫，奢华而突兀。
　　“只要不摘口罩。” 他在心底再次默念，低调落座。
　　然而挺拔的身形与一身神秘的黑，依然引来了周遭不少探究的目光，甚至能听到细微的快门声和窃窃私语。
　　晚上七点零五分，演出提示音响起，剧场瞬间安静。
　　舞台灯光骤亮！开场音乐炸响的刹那，凌辰的目光穿越炫目的光束与纷飞的彩带，直直撞入台上那双熟悉的眼眸。
　　极其短暂的一秒对视。
　　他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
　　她的眼睛，比屏幕上看到的，还要亮，像淬了火的星子。
　　而台上的韩简乐，仿佛被那目光烫到，倏地移开视线，将全部注意力灌注于舞蹈动作。唯有悄然泛红的耳尖，泄露了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其他成员在舞蹈间隙，也忍不住好奇地瞥向这个特别的“超V观众”。
　　探究的、好奇的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
　　几曲热舞过后，到了成员自我介绍环节。
　　剧场虽小，应援声浪却格外集中炽热，几乎要掀翻屋顶。
　　凌辰安静地看着，即使经历过巡演，这种近乎耳鬓厮磨的近距离狂热，依然带给他新鲜的冲击。
　　然而，接下来的表演环节，韩简乐却迟迟没有登场。
　　凌辰紧盯着舞台侧幕，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心底漫上一丝空落落的失望。
　　后台，安绮柔凑到正在整理裙摆的韩简乐耳边，兴奋地低语：“乐乐！看见没？超V那个！虽然遮得严实，但感觉身材爆好，气场绝了！”
　　韩简乐摇了摇头，轻笑：“没注意，光顾着准备上台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眼，让她心跳到现在都没完全平复。
　　当韩简乐终于以C位身份再度登场时，凌辰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这一次，在连续的旋转与走位中，两人的视线又有过几次短暂的交汇。
　　每一次，韩简乐都像受惊的小鹿般慌忙避开，耳尖的红晕蔓延至脖颈，某个瞬间甚至差点踏错拍子，幸好凭借肌肉记忆及时调整过来。
　　游戏互动环节，她心不在焉地站在场边，手里拿着道具，眼神却总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沙发。
　　那道目光的存在感太强了，炽热、专注，与寻常粉丝的兴奋喜爱不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慌的穿透力。
　　演出临近尾声，想起线上公演惯例的离场互动，凌辰不愿多做停留。
　　趁着最后一个舞蹈环节灯光转暗的瞬间，他迅速起身，低着头，如同融入阴影般快步离去。
　　直到谢幕时，那个昂贵的沙发座依然空着。
　　回程的车上，成员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位神秘来客的提前离场。
　　韩简乐却安静地望着车窗外流逝的霓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双在黑暗与光亮交错间，格外深邃的眼睛。
　　几乎同时，微博八卦号已然沸腾。
　　“深扒StellarShift剧场超V神秘人”的帖子热度飙升。
　　现场观众的碎片描述拼凑出一个引人遐想的形象：
　　“绝对一米八五以上！肩宽腿长，穿卫衣都藏不住的好身材！”
　　“气质冷冰冰的，但眼睛特别亮，看一眼就忘不掉！”
　　“我站他后面，闻到很淡的雪松混着一点点柑橘的味道，很高级，绝对不是街香！”
　　直到一条评论引爆猜测：“这行事作风……该不会是乐乐家那个‘哑巴土豪’市民哥吧？？”
　　评论区瞬间炸锅，福尔摩斯们纷纷上线，从打赏模式到沉默风格，分析得头头是道。
　　凌辰窝在公寓沙发里，指尖划过那些猜测，唇角微扬。
　　手机屏幕亮起，徐特助的消息弹出：「投资方案已与热浪星河初步接洽，对方意向积极，已启动加急流程。」
　　他盯着那行字片刻，回复：「好。」
　　窗外城市灯火璀璨，映在他深黑的眸子里，像落入了整片星河。
　　一场更为漫长、也更为“名正言顺”的靠近，已然铺开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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