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数说你

　　奔驰车后排的空气，比夜晚的街道更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盛天坐在许嘉硕旁边，身体微微僵着，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张锐那些肮脏的话还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混合着屈辱和愤怒，烧得他脸颊发烫，却又在许嘉硕无形的气场压迫下，变成一种冰冷的、无处发泄的憋闷。

　　许嘉硕没有立刻追问。车窗重新升起，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司机平稳地启动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他侧过头，目光落在盛天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上。年轻人眼里那份尚未平息的火焰，和强压下去的狼狈，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说话。”许嘉硕的声音不高，在封闭的车厢里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不是安慰，是命令。

　　盛天喉咙动了动，仍旧没出声。怎么说？说张锐骂我靠卖屁股才得到机会？这话他打死也说不出口，那不只是侮辱他，更仿佛玷污了旁边这个人给予的、那份他尚未完全理解缘由的“机会”。

　　许嘉硕等了几秒，见他依旧沉默，目光转向窗外流逝的霓虹，淡淡道：“职场不是球场，挨了撞，要么犯规罚下，要么进球得分。生闷气是最没用的选择。”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盛天鼓胀的情绪气球。他猛地转头，看向许嘉硕：“我没生闷气！”声音有点冲，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火星，“我只是……听不懂有些人的话！”

　　“什么话？”许嘉硕转回视线，镜片后的眼睛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

　　盛天噎住了。他张了张嘴，脸涨得更红，那些恶毒的词汇在舌尖翻滚，却一个也吐不出来。最终，他颓然地垮下肩膀，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挫败：“……没什么。就是……有些人觉得我不配去地产组，觉得我……是走了歪路。”

　　许嘉硕静静地看着他。年轻人低垂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紧抿的嘴唇失去了平常那种不自觉上扬的弧度，显得倔强又脆弱。车厢顶灯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他饱满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耳朵。

　　“你觉得自己配吗？”许嘉硕忽然问，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

　　盛天愕然抬头。

　　“抛开那些废话。”许嘉硕的目光锐利了些，“只看你自己。今天在地产组，面对那些合同、底稿、税务问题，你感觉自己能胜任吗？还是说，你仍然觉得，只要能离开打杂的处境，无论什么机会，先抓住再说，至于能不能做好，走一步看一步？”

　　直白的问题像手术刀，剖开了盛天试图用愤怒掩盖的不安和心虚。他想起自己对着屏幕一头雾水的窘迫，想起赵工偶尔投来那带着淡淡审视和“果然如此”意味的一瞥。渴望改变的热情，与自身能力的鸿沟，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横亘在眼前。

　　“……我有很多不会。”盛天老实承认，声音干涩，“比我想象的难得多。”

　　“所以，”许嘉硕靠回椅背，语气平淡无波，“别人的废话，有一部分是基于对你过去表现的观察，并非全无根据。愤怒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能改变它的，只有你自己实际做出来的东西。”

　　这话冷酷，却奇异地让盛天翻腾的情绪沉淀下来。是的，张锐的话恶心，但刺痛他的，或许正是那些话隐约指向的、他自己也察觉到的“不配得感”。许嘉硕没有安慰他，甚至没有对侮辱本身做出评价，他只是把问题核心赤裸裸地摆了出来——你的价值，由你的能力决定，而非他人的口舌。

　　“那我该怎么做？”盛天不自觉地追问，像个迷路的学生在向严师求教。

　　许嘉硕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度。“弗瑞娜发给你的资料，看完了吗？”

　　“还没有……有些地方看不懂。”

　　“哪里不懂？”

　　盛天报了几个术语和分录处理上的疑惑。

　　许嘉硕听完，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然后，他对前排司机说：“老陈，前面路口调头，回公司。”

　　盛天愣住了。

　　车子无声地滑入地下车库。许嘉硕带着盛天，没有走大堂，而是从专用通道直接上了顶层。他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弗瑞娜似乎已经下班。

　　“坐。”许嘉硕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自己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

　　“土地增值税预缴与清算的差异，核心在于时间性。”他声音平稳，开始在白板上画出简单的流程图和时间轴，“预缴是基于预售收入估算，清算是项目全部竣工结算后，按实际增值额计算。中间会产生巨大的暂时性差异，在审计时，重点不是记住公式，而是理解差异产生的原因，追踪预缴凭证、清算申报表，以及……”他转过身，看向有些呆住的盛天，“看懂税务局的核定通知书，以及企业对此的会计判断是否合理。这不是会计问题，是税务实务和商业判断的结合。”

　　他讲得并不快，逻辑极其清晰，每一个步骤都拆解开，涉及的关键文件、可能存在的猫腻、审计程序如何应对，寥寥数语，却直指要害。没有教科书上的冗长定义，只有一线实战中提炼出的骨架。

　　盛天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全神贯注地听着，眼睛跟着白板上的笔迹移动。那些下午还如同天书的概念，在许嘉硕冷静的剖析下，渐渐显现出清晰的脉络。他甚至能举一反三，联想到上午看到的某个合同条款可能对成本归集产生的影响。

　　讲了大约二十分钟，许嘉硕停下笔，看向盛天：“现在，你再看弗瑞娜给你的案例，能看出问题关键了吗？”

　　盛天点点头，眼睛亮了些：“好像……有点明白了。至少知道该盯着哪些东西看了。”

　　“审计不是创造知识，是验证和发现。”许嘉硕放下笔，走到办公桌后，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给你资料，是让你知道标准在哪。但真正要学的，是如何在杂乱的信息里，找到偏离标准的证据。这需要经验，也需要……”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盛天脸上，“不被表面完美迷惑的警惕。”

　　最后那句话，语气似乎略有不同。盛天心头一动，莫名想起了中午咖啡厅里的王琪。

　　许嘉硕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看了眼手表：“不早了。今天先到这里。回去把刚才讲的消化掉，明天带着问题去问赵工。”他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淡，“司机会送你回去。”

　　“许总……”盛天站起身，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感激、振奋、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谢谢您。”

　　许嘉硕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做好你该做的。”

　　盛天离开后，办公室重新陷入寂静。许嘉硕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依旧璀璨却已稀疏不少的灯火。脑海中掠过盛天刚才那双因为听懂知识而骤然明亮的眼睛，和更早时那充满屈辱怒火的眸子。

　　年轻，莽撞，充满未经打磨的锐气和生命力，像一颗粗糙但密度很高的原石。张锐那种人的污言秽语，他不用猜也知道内容。肮脏，却也是这名利场最常使用的、毁掉一个人的廉价武器。

　　他想起自己更年轻的时候，也并非一帆风顺。只是他习惯用更冷的盔甲和更锋利的成绩去回击。盛天不同，他的情绪是外放的，炙热的，容易受伤，也……容易点燃。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弗瑞娜发来一条信息：“许总，已查到与王琪经理在咖啡厅会面者的部分信息。对方是‘港隆资本’的副总裁赵志伟，该公司近期与我们在港岛项目所在区域有竞争地块意向。更多资料已加密发至您邮箱。”

　　许嘉硕看着屏幕，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港隆资本……王琪……过于完美的财务数据……

　　深海之下，暗流开始显现其涌动的方向。而那颗无意中被卷入洋流的原石，或许，也能成为探测暗流的一块试金石。

　　他关掉手机屏幕，转身拿起外套。离开前，目光扫过桌角——那个麦当劳的纸袋不见了，已经被细心的弗瑞娜或保洁处理掉。仿佛那个带着酱汁和热量的短暂插曲，从未发生。

　　但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过于浓烈、不属于他世界的味道。他微微蹙眉，将它归咎于夜晚的疲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另一边，盛天坐在回家的车上，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心情已与几小时前截然不同。愤怒未消，但被一种更强烈的、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覆盖。许嘉硕冰冷却有效的“授课”，像在他混沌的世界里投下了一束清晰的光。

　　他拿出手机，点开弗瑞娜发来的加密文件，开始认真研读。看不懂的地方，他用笔记录下来。

　　他知道自己还在深海边缘，暗流涌动，前路未卜。但引航人那束冷静的光，此刻照亮了他脚下的一小片水域。他想跟着那道光往前走，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废物，也能游过这片海。

　　而深海的主人或许还未察觉，他偶然投射的光，不仅照亮了路途，也让那颗原本沉在浅滩的原石，折射出了内部未曾预料到的、细微却坚韧的光泽。吸引与指引，驯服与投射，在这寂静的夜里，无声地交织，将两条原本平行的轨迹，拉向更莫测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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