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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
后来这段时间的日子,说难听一点,其实挺无聊的。
无聊到如果拿笔记下来,大概就是——
上班,下班。
回家,做饭。
偶尔失眠,偶尔做梦。
医院那摞宣传单上的“规律生活”模板。
但“无聊”和“难熬”不是一回事。
以前,一天结束的时候,对姜南来说,是从办公室门口那一下开始往下掉的——
电梯门合上,声音变闷,手机自动切回5G,他会在心里盘算:
回家打开门的时候,是不是房间里又黑又冷?
冰箱里有没有东西?
今晚要不要敷衍吃一口,还是干脆不吃?
现在这些问题被压缩成一个:
——他做了什么。
那天是周五。
加班加得不算晚,但是从公司出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街边的奶茶店还亮着灯,店员趴在柜台上玩手机,外卖骑手出出进进,空气里混着奶油和油烟的味道。
他在路口买了一袋水果,塑料袋捆得很紧,提在手里勒出一道红痕。
楼道灯有一盏坏了,三楼到四楼之间一片暗。他顺手掏出手机当手电筒照着走,光柱晃到墙上,那一瞬间,心口忽然一下子发紧——
眼前的影子像是有人靠在墙边坐着,低着头。
脚步下意识一顿。
再错开一点角度,影子就散了,只剩下一段楼梯扶手。
“……神经病。”他小声骂自己一句,继续往上走。
钥匙插进锁孔,门“咔哒”一声打开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先屏了一下气。
屋里亮着灯。
江聿舟坐在茶几旁边,盘着腿,手里捏着一支笔,面前摊着一本发黄的练习簿。灯光落在他侧脸上,眼神有点发直,像是盯着某一行字发呆。
听见门响,他很慢地抬头,视线从门口一路挪过去,最终落在姜南身上。
“回来了。”声音很轻,却确确实实比前几次要利落一点。
“嗯。”姜南把钥匙挂回墙上的小钩子,看了一眼茶几,“在干嘛?”
“写字。”那人回答。
练习簿翻开的一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姓氏,重复了好几行。笔画有的浅有的重,像一个刚学写字的小孩在练习签名。
姜南走过去,低头瞄了一眼——
是他那天听到的那个姓。
他心里微微一震,表面上却只随口问了一句:“在练自己的名字?”
那人点点头,手里的笔转了一圈,又落回纸上:“怕忘。”
这句话说得很慢,每一个音节之间都隔了一点空隙,像是对自己的解释,也像对别人。
“不会那么容易忘。”姜南说。
——心里却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他把水果袋放到餐桌上,顺手拿了两只碗出来,洗了手开始收拾晚饭。
“想吃什么?”他往冰箱里看,“粥,还是面?”
“都可以。”江聿舟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那就煮粥。”姜南关上冰箱门,“晚上吃清淡点。”
他煮粥的手法一向简单粗暴:米淘一下,丢进锅里,加足够的水,开火,等着。
不过最近,他学会多加一步——煮开之后转小火,时不时去搅一搅。
这不是自觉的厨艺提升,是因为之前有一次,他看见那人端着一碗稀得像汤的“白粥”,慢吞吞喝了半天,最后抬头说了一句:“挺好。”
“哪儿好?”姜南当时忍不住问。
他想了想:“有味道。”
那一刻,他莫名有点不爽——
不是对对方,是对自己:他居然连一碗像样的粥都不会煮。
现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泡,他用勺子搅了两圈,闻到一点真正的米香味溢出来,心里才稍微满意。
客厅那边传来一点翻纸的声音。
“你白天都在家?”他隔着客厅喊。
“嗯。”
“不会无聊吗?”
“……”江聿舟停了一下,“有时候看窗外。”
“窗外有什么好看。”
“人。”对方答得很认真,“还有车。”
窗外那条街说不上有什么景色,路边一排槐树,入秋之后叶子掉了一半,树下总有扫不干净的叶堆。
人和车来来去去,白天吵一点,晚上安静。
姜南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哦”了一声。
“你白天都在做什么?”江聿舟反问。
“上班。”姜南说,“你也看不懂。”
他本来以为对方会就此打住,没想到那人又问:“上班是做什么?”
“……画图,改图,回邮件,开会。”他说,“然后累得要死,回家煮粥。”
说到最后一句,自己也笑了一下。
那边安安静静,像是在消化他这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你回来就不累了。”
勺子碰到锅边,发出一声轻响。
姜南愣了愣,没回答。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坐在餐桌的对角线。桌子不大,但这个坐法让中间留出了一块空白。
他吃东西的动作很慢,不出声,低着头,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姜南时不时抬眼看一眼,对方就缩一下肩,好像做错事的小孩。
“你可以吃快一点,不用这么小心。”姜南说。
“怕撒。”江聿舟看了看碗。
“撒了就擦。”他皱眉,“又不会骂你。”
江聿舟抬眼瞟了他一下,又迅速垂下去:“习惯了。”
这三个字像是顺口冒出来的。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眉心皱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什么,但又抓不住。
姜南盯着他看了两秒,喉咙里翻了一圈话,最后只问了一句:“以前……经常被骂?”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摇头:“不记得。”
“名字记得,别的都不记得?”姜南忍不住追问,“家人呢?住哪儿?工作?”
对方的勺子停在半空,眼神在桌面上晃了一圈,像是努力在某个空白处抓线索。
最后,他缓慢地摇了摇头:“都不记得。”
“那你怎么知道要练名字?”姜南问。
“怕连这个也没了。”江聿舟说,“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句话有一点太诚实,诚实到让人不太舒服。
空气里短暂安静下来,只剩下勺子碰瓷的细碎声音。
姜南没再问。
他不是没怀疑过——
如果真是普通的“失忆流落街头”,怎么可能没人找?怎么可能连一点零散的线索都没有?
更何况,这个人身上那种“总觉得会被骂”“总觉该让路”的气质,跟普通失忆者不太一样。
可是,每当怀疑要成形的时候,另一种声音就会从他脑子里冒出来:
——关你什么事呢?
你又不是刑警,真相查出来能给你发奖金吗?
他把碗里的粥吃完,放下勺子:“明天你想吃什么?”
江聿舟愣了一下,抬头:“你做吗?”
“难道要你做?”姜南挑眉,“你会?”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摇头:“不会。”
“那不就得我做。”姜南站起来收碗,“但你可以负责刷碗。”
“……好。”江聿舟认真点头。
他把碗收进厨房,开水,洗洁精,泡沫哗啦啦往下掉。水声盖住了客厅的动静,像是给这套小小的生活画了一个安全的边框。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已经很久没有那种“躺下去就清醒到天亮”的夜了。
不是说再也不失眠,而是失眠这件事,从一个“占据整晚的敌人”,变成了偶尔路过的一阵风。
他还是会做梦。
梦的内容总是碎的,像被人撕烂了扔进水里的纸片,只能偶尔瞥见几笔划过:
车灯、玻璃、雨、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
名字那一段,总是在即将完整的时候断掉。
有时候梦里的那个背影转过来,他刚要看清脸,闹钟就响了。
睁开眼,天还没亮透。
他喘两口,手摸过去,摸到床边的手机,看时间。
心跳有点快,但没有以前那么吓人。
他翻身下床,推开卧室门。客厅里暗着,窗帘漏出一点城市的灰光。那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侧着身,像一团安静的影子。
姜南站在门口看了会儿。
他突然想起医生给他的那张小纸条,纸条现在被他压在床头柜的一本书里。
上面写着:
(1)今天紧张过的瞬间
(2)今天觉得“还好”的瞬间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紧张的瞬间是刚才梦醒的那一秒;
觉得还好的瞬间——大概就是现在,看见客厅里确实有人在,没凭空消失。
他伸手,轻轻把沙发旁边掉在地上的薄毛毯捡起来,往江聿舟身上一盖。
动作很小,尽量不发出声音。
盖到一半,江聿舟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唇齿间含糊了一小句什么,像“不要”又像别的什么。
姜南没听清。
他本能地想问一句“你在说什么”,喉咙动了动,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睡吧。”他在心里替这句话找了个出口,“反正……今天还在。”
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他照例在玄关换鞋。
少年站在墙边,看着他弯腰系鞋带。
“你今天会晚吗?”他问。
“看情况。”姜南说,“如果加班,我会发消息。”
“哦。”他点头。
“你不用一直在门口等。”他随口说了一句,“你该干嘛干嘛。”
江聿舟“嗯”了一声,手却还是扶着门框,好像那里就是他的位置。
姜南忽然想起那天的那一幕——
医院门口的屋檐下,雨帘后,有一个人靠在墙边,一动不动。
心口不舒服地拧了一下。
“我说真的。”他抬头看着江聿舟,“你可以去别的地方坐着。”
“……我习惯在这里。”江聿舟轻声说,“这样你一进门,我就会知道你回来了。”
这句话很简单,却像一块细小的石头,悄悄砸进某个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地方。
他忽然有点想问:
“以前谁这么对你?”
“以前你又在等谁?”
话到嘴边,他还是改成了更软的一句:“那你也至少垫个垫子,不要一直蹲着。”
“好。”江聿舟点头。
姜南拉开门,走出去,门在身后关上之前,他听见江聿舟在里面动了一下,像真的去找什么垫子的声音。
楼道里光线很差,空气有点潮。
他深吸一口气,下楼,去搭地铁,去办公室,去面对一整天的邮件和图纸。
——但有一点东西已经悄悄改变。
以前他靠意志力撑着“我要去上班,不然会被开除”;
现在,这条线上多了一点非常俗的动力:
“下班要回去。
回去有人等着。”
至于那个“曾经也等过的人”,他仍然想不完整。
脑子里的那块空白像一个被改成灰色的按钮,点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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