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家
凌晨三点,我终于跟我的床胜利会师。
我以为我会很快睡去。
实际上,我一直睁着眼。今天发生的一切好像一场梦,也许等我闭上眼,我才会真的醒来。
外面高楼的广告牌无视窗帘的阻隔,透进卧室,比月光还明亮。我看见天花板的裂缝,张牙舞爪,也许它们想把我吃掉。
我不由伸出手,期待它们也伸出手。
如同上帝碰触亚当,赋予我生命,亦或夺走我生命。
悠扬的鼾声打断我的思绪,来自对面。
杨会娟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想翻身捂住耳朵。甫一动弹,身下的床架发出一声哀鸣,下面躺着的王丽跟着呓语两声。
我不敢再动。
算了,就这样睡吧。
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安静,我早该习惯。
如同往常一样,我在争吵声中醒来。
我跳下床,摸索着,寻找我的鞋子。
外面还很黑,室内是暗的。我忘了开灯,用脚一路探寻。
争吵声突然变大,我没时间再找了。
我打开门,穿过走廊、长廊、回廊、房间、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穿越迷宫一样,我熟练地找到那个出口,然后打开它——
我睁开眼,室内一片清光。
摁亮手机,七点过六分。
才睡了四小时不到,又是缺觉少眠的一天。
我躺床上伸了个懒腰,拍拍脸,强制开机。坐起身,对面的架子床都空着。看来杨会娟已经起了,而王娜,又一次彻夜未归。
“你醒了?”
我从床沿探出头,王丽正坐床边冲我笑。她手边挂着一大卷毛线,跟我说话,手上也没停。
“姐。”
我爬下床穿上鞋,走到王丽脚边蹲下,小心地碰了碰她的右腿。
依旧皮包着骨头,没多少肌肉。
“今天有没有好点?早上起来有没有痛?”
“好多了,一点不痛!”
她放下织了一半的毛衣,扶着身后的墙,慢慢站起来,十分费劲地走了两步。
“你看,都能走了,都不用拄拐。”
我假装没看见她笑容后的强忍,站起来扶她坐下,很开心地点头:“那太好了,看来针灸理疗还是很有效的!”
听了我的话,王丽笑容淡了下去:“我现在这样就挺好了,要不针灸还是不做了吧?太贵了,一次就大几百……”
“做!为什么不做?我有钱的!”
我故意把裤兜拍得啪啪响,她忍不住笑,笑完又叹气。
“你赚的一点钱都砸我身上了,自己都没得用,你看你这裤子,缝了又缝,现在又破个口。”
她说我才发现,原来我裤兜的位置裂开了一道口子。
“我说怎么存不住钱呢,原来是搁这儿漏财了!”
“噗嗤!你呀!快别贫了,把裤子脱下来我给你缝上。”
我坐床边看王丽给我缝裤子。
她床上有淡淡的馨香,很像茉莉花。我凑近她的被子,闻了闻。凑近了闻,又不像茉莉花。
“你闻什么呢?”
我摇摇头,靠到王丽肩上:“姐,你好香。”
“哪里香?不都是洗衣粉的味道吗?”
我靠她肩上摇头。靠得太近,不像摇头,更像是蹭。我又闻到茉莉花的馨香。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体香。”
王丽一面笑一面用手肘把我往旁边推:“快别闹了!你再香啊香的,小心针扎你身上!”
“扎我吧!顺便授我点体香。”
“去去,你自己就够香的了,还要多香。”
我顺势倒在她床上,望着头顶的床板,叹气:“我不香,我臭,我臭得很。”
“哪里臭了!”她把缝好的裤子扔我身上,“快穿上吧!”
我一面穿着裤子一面向她比划:“铜臭啊,我浑身铜臭。”
“那个字不是读xiu吗。”
“我文盲。”
“又来!”
“妈呢?”
我穿好裤子,走到门口。外面没有锅碗瓢盆的嘈杂,安静得很。
“妈出门了。”王丽手上又忙起来,“早上接到电话说爸喝多了,把人家新栽的花苗都拔了,妈去赎他了。”
真是,毫不意外呢。
我心如止水地打开门,刚好大门也被打开,一夜未归的追星少女和同样彻夜不回的炸街少男,接踵而至。
“王娜你挤我干嘛!”
“我开的门!”
“你开的门你挤我干嘛?”
“我开的门我要先进!”
“先进后进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你干嘛要先进!”
“我要上厕所!”
“我也要上厕所!”
“不行我憋不住了我要先上!”
“王志你给我让开明明是我开的门我要进去先上!”
“王娜你再挤我就不客气了我跟你讲……”
“好啊你不客气啊看谁更不客气啊……”
两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在门口扭成一团。
我径直走过去,左拐,关门,一气呵成。
三秒钟后,我如愿听到少女少男的尖叫。青春期的少年们,声音是多么有力,而且洪亮。这一叫,本还有些困的我,一点儿也不困了呢。
时钟指向七点三十,我把鸡蛋从锅里捞出,过了下凉水,放到碗里。
大门又被打开,杨会娟拖着王大国回来了。
“回来得刚好,”我把鸡蛋和热好的馒头往客厅茶几上一摆,上前帮忙搀王大国。
“正好吃个早饭再睡。”
杨会娟把王大国往我手里一放,扭头就走,“吃什么早饭!气都气饱了!”
王大国嘿笑两声,冲我眨眨眼:“是小雨啊!爸爸跟你说,爸爸有给你带好东西回来哦。”
说着手一张,手心里赫然两个蒜头。
不对,不是蒜头,这是人家的郁金香球!
“快,快尝尝!别让你妈知道!这可是好东西!好吃!”
说着就要往我嘴里塞。
他醉眼朦胧的,手没个准头,塞半天都只是在我脸上划拉。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向左边的厕所门。
“王志!滚出来!你还要在厕所蹲多久!”
门打开,王志撅着屁股,露出白斩鸡一样的上身,正扒在镜子前扯他那几根胡子毛。门一开,他浑身一颤,很快捂住上身“啊啊”大叫起来。
王大国看见他,眼睛一亮,也不要我扶了,脚步稳健地就朝王志去了。
“哎呀!这是谁呀?啊!是我家小王子啊!”
他走过去,啪啪两巴掌拍在王志滑溜溜的背上,立马见红,随后又是两巴掌。
响,真响,年轻人的背就是响。
我无视王志愤怒但又挣扎求救的眼神,十分体贴地,替这对“响亮”的父子关上了门。
“吵死了!”
王娜趿拉着拖鞋,披着半干的头发,走到沙发上盘腿坐下。
“就这些啊。”她眼往茶几上一扫,扁扁嘴。
我白她一眼:“有的吃就吃,不想吃自己做,不想做,那你就饿着!”
她冲我鼓眼睛,我回瞪她一眼。
她眼睛一转,我两眼一翻,又来这招。
果不其然,王娜嘴一张,一声“妈”喊得那叫一个悠长嘹亮,还转了三四个音,听得我都觉得她有当歌手的潜质。
“妈!你看她!”
“好啦!都少说两句!”杨会娟从厨房出来,看我一眼,眼里的意味不明而喻。
我闭嘴,作壁上观。
杨会娟把一盘煎饼放王娜面前,挨她坐下,“你看看你,忙你学校那个活动,都瘦成这样,不忙不行吗?天天夜不归宿的,多不好。”
少女可以啊,居然把追星说成学校活动。
我瞥王娜一眼,她果然也在看我,并以眼神威胁我:敢说实话你就完了!
切!我还怕这点威胁。
“妈——”我张嘴。
“王暮云!”
“叫姐!”
杨会娟拍她一下:“说了多少次了,要叫二姐。”
“……二姐。”她不情不愿。
“没听见。”
王娜鼓着脸,嘴快抿成一条直线。
“叫啊。”杨会娟又拍她。
“二姐!”
我点头,再一次“妈——”
“王……二姐!”王娜咬牙切齿。
我不为所动:“王娜刚还说她学校活动已经弄完了,今晚就可以回家睡了,是不是呀,娜娜?”
“弄完了呀?”
“娜娜?”
“是……是弄完了……今晚可以回家睡了。”
王娜哭丧着脸,开始啃杨会娟给她做的爱心煎饼,边啃,边以目光杀我——千百遍。
同时杀我的,还有另一边的王志。
他扒开白煮蛋的蛋壳,徒手捏碎,边捏,边碾,鸡蛋壳纷纷碎落在地。
王大国打了个酒嗝,眼睛撑开一条缝,缝正对上纷纷扬扬的蛋壳,于是下一秒手一抬,劈头就给了王志一个大巴掌。
我心满意足,端起王丽的早餐施施然离席。
“你又欺负小孩子。”王丽吃着早餐,看我给她分线,无奈摇头。
“他们不小了。”
“我们当年在他们这个年纪,也没比他们好多少。”
“所以我们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
王丽沉默了。
我知道我又说错了话。但我张张嘴,却找不到任何词可以说,最后也只能沉默。
很奇怪。
很多时候,我的嘴都很甜,能说许多好听的、使人高兴的漂亮话,但那似乎仅对外人。对家人,对熟悉的人,我的嘴一点儿也不甜。
不仅不甜,还很苦,很辣。
是黄连,是辣椒。
是刀。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