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岚而生

作者:胖冒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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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行


      她们三个的小团体日渐牢固,像是三株原本各自生长在角落里的植物,根系悄悄地在看不见的泥土下交织在了一起。她们谈论功课,也谈论那些不敢对大人言说的心事。她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家里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不幸:苏昭岚父亲彻夜不归的赌博酗酒,叶带娣父母永无休止的争吵与偶尔爆发的暴力,余瑜父亲空荡的裤管和母亲一去不返的决绝。这些沉重的心事,在三个小女孩之间形成了一种沉默的默契与支撑,让各自肩上的重量,似乎因为分担而轻了一些。
      在她们共同的世界里,还有一个被远远仰望的身影——班上的陈念。她是那种连名字都透着不一样光彩的女孩。皮肤白皙,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扎着城里才有的那种亮晶晶的发圈。她说话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她们模仿不来的、好听的语调。大家都知道,她是那个看起来跟她爸爸一样年纪的校长的外孙女,周末要去县里上外语班,能说一口让老师都点头称赞的英语。在苏昭岚眼里,陈念漂亮、干净、聪明,身上的一切都与她们灰扑扑的日常截然不同,像是活在另一个图层里的人。即使同班三年,座位不过隔了几排,她们也从未与她说过话。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距离,仿佛中间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她们在这头,陈念在那头。
      三年级那年的春天,空气里总有一股散不去的潮湿和沉闷。苏昭岚先是发现校长好些天没在升旗台上出现了,然后是陈念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教室里属于她的那个靠窗的座位空着,阳光照在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孩子们窃窃私语,但谁也说不出确切的原因。直到很久以后,苏昭岚才从大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校长去世了”这个模糊的消息,但她那时还不完全理解这对陈念意味着什么。
      陈念回来上学后,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她依然安静,但那种安静的质地变了,从前是透着优越的宁静,现在则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孤寂。有一天放学,苏昭岚、叶带娣和余瑜照例结伴走出校门,陈念却从后面追了上来,轻轻拉了一下苏昭岚的书包带子。
      “苏昭岚,”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但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迟疑,“去镇上……是不是要经过你们村子?该怎么走?”
      三个女孩都愣住了。苏昭岚点点头,指了指村道的方向:“就走这条路,一直走,走到看见一座桥,再往右拐……”
      “我能……跟你们一起走到你们村子吗?”陈念问,眼睛看着她们三个,里面有种小心翼翼的恳求。
      就这样,那天回家的队伍变成了四个人。起初是沉默而略带尴尬的同行,陈念走在她们旁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后来是叶带娣先开了口,问她怎么突然要去镇上。陈念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起:外公去世后,他们不能再住在学校旁边的教师宿舍了。外婆在镇上租了个小店面,卖些早点面条,一家三口就挤在店铺狭窄的阁楼上。因为户口还在村里,她想转到镇上的小学念书,需要交一笔家里拿不出的“借读费”。于是,她只能每天奔波——早上,由外婆骑着一辆旧自行车,把她从镇上送到苏昭岚她们村口;下午放学后,她先跟着苏昭岚她们走到村里,再等她上初三的舅舅骑车从镇上的中学赶过来接她。
      “我舅舅放学晚,所以我得在村里等一会儿。”陈念解释着,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苏昭岚听着,忽然明白了陈念眼中那层孤寂从何而来。她失去了那个总是挺直腰板站在升旗台上的外公,也失去了那个曾经仿佛被玻璃罩子保护起来的世界。现在的陈念,和她们一样,也需要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走很长的路,也需要等待,也需要面对生活突如其来的颠簸。
      从那天起,清晨的村口老槐树下,等待的队伍里多了一个纤细的身影;黄昏放学的路上,四个女孩并肩而行的画面成了村道上一道固定的风景。陈念起初不太习惯走在土路上的坑洼,后来也能像她们一样灵活地跳过积水;她开始听她们讲田里的蚂蚱、祠堂后的狗、还有各自家里那些烦心又无奈的事,偶尔也会小声说起阁楼的闷热、外婆的操劳,还有对再也回不去的教师宿舍的想念。
      那条曾经漫长而孤独的上学路,因为有了彼此的脚步声、交谈声、甚至只是沉默时安稳的陪伴,而变得不再难熬。四个女孩,带着各自家庭的烙印与伤痛,在这条连接着村庄与学校、过去与未来的路上,结成了一个微小而坚固的同盟。她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至少在此刻,在晨光与暮色中,她们是同行者。
      对于苏昭岚而言,念书考试从来不是一件难事。从她第一次翻开课本起,那些在别的孩子眼中如同天书的方块字与算式,在她脑海里便自动排列成清晰有序的图案。考第一对她来说,就像清晨从井里打上一桶水那样自然——只需要握住绳索,用力,水桶便满当当地升上来。门门功课的榜首位置,她坐得稳稳当当,以至于老师们早已习以为常,偶尔她若是跌到第二,反倒会成为全年级议论的新闻。
      她并非痴迷学问,更无不是智商超群。在她看来,坐在教室里听课、做题、考试,远比生活中任何一件事都要轻松。这“轻松”是相较而言的:比起在灶台前被烟火熏得流泪,比起在田埂上被日头晒得发昏,比起背着哭闹的弟弟一圈圈走到双腿发麻,比起在父母争吵摔打的间隙里屏住呼吸……摊开一张试卷,握住一支铅笔,在静谧中只与自己的头脑对话,这简直是种奢侈的安宁。学习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片可以暂时喘息的、干净平整的净土。
      中考那一年,风向变了。市里下了文件,要推进教育规范化,连他们这样的偏远乡村中学,也要统一组织到城里的考点去考试。消息传来,班里一阵躁动。对许多孩子来说,这是第一次有机会踏进真正的“城里”。然而,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现实问题:每人需交十块钱车费。十块钱,对苏昭岚家而言,意味着二十斤大米,或者父亲小半个月的酒钱。
      那天晚上,母亲在昏暗的灯下缝补衣裳,苏昭岚刚提起考试和车费,苏母手里的针线便停了。她没有抬头,声音压得很低,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招男啊,别考了。”
      苏昭岚愣了一下。
      苏母继续说着,语气里是听天由命的疲惫:“家里供不起你上初中了。初中学费贵,还要叫住宿费,吃饭还要钱,而且你弟弟再过俩月得上学了。两个人念书,哪里担得起?你大了,懂事了,村里好些姑娘不都是这个年纪出去做事,帮衬家里么?隔壁阿芳姐在厂里,一个月能寄回来好几百呢……”
      苏昭岚听着,心里意外地平静,甚至没有泛起多少波澜。她本就没有非读书不可的执念。读书对她,就像走路吃饭一样,是一件能做、且做得不错的事,但若这条路断了,似乎也没什么可惜。她早就习惯了生活给予什么,便接受什么。
      只是,当“不考了”这三个字尘埃落定,她心里某个角落,却升起一丝极细微的不甘心。那感觉不像汹涌的波涛,更像夜雨过后,瓦檐上迟迟不肯滴落的最后一颗水珠,悬在那里,坠得人心头微微发沉。她想起自己整齐摞在破木箱里的奖状,想起每次发榜时老师赞许的目光,想起那本刚读完的作文选里的话:“好的文章,须得有始有终。”她的学生生涯,难道就要这样,连一场正式的告别仪式都没有,便悄然无声地落幕吗?她还想和叶带娣、余瑜、陈念一起,走完这最后一段路,在同一个考场里,为这三年的晨昏相伴画上一个句点。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像石缝里的草芽,倔强地探出头来。
      十块钱。她开始默默计算自己那点可怜的“积蓄”:卖废品攒下的几个钢镚,过年时爷爷偷偷塞给她、一直没舍得用的两块钱,周末,她跟着余瑜去泥泞的马蹄田里,弓着腰在土中翻捡遗漏的马蹄,按斤两换取零钱分到的两块钱……东拼西凑,竟然也有七八块。还差一点。那几天,她格外留意,终于在放学路上跟着余瑜捡到了一些空矿泉水瓶和废纸,又在祠堂角落发现了一小捆不知谁遗落的废铁丝。卖给村口的废品站,换回了缺额。
      钱攥在手心里,被汗浸得有些潮。她找到班主任,趁办公室没旁人时,迅速将那一卷零钱塞进老师手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老师,我的车费。”
      老师看着她,眼神复杂,有讶异,有惋惜,最终化为一抹沉重的了然,轻轻点了点头。
      考试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烧火做饭,然后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书包,走出祠堂。晨光中,她与三个小姐妹在村口老槐树下汇合,彼此眼底都有闪亮的期待与紧张。她们一起坐上了驶向城里的班车,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熟悉的田野村庄渐渐被陌生的楼房街道取代。在窗明几净的陌生考场里,她展开试卷,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从容而稳定,一如过去无数个日子。
      考试结束后,同一辆略显颠簸的班车将她们载回了学校,看到那熟悉的生锈铁门,四个女孩下了车,谁也没有急着回家,而是默契地、最后一次并肩走完了那条贯穿她们七年时光的上学路。脚步比平日慢了许多,目光扫过路边每一棵熟悉的树、每一处积过水的坑洼,仿佛要将这条路的每一个细节刻进记忆里。在每日相聚又分别的老槐树下,她们停住脚步,互相说着“暑假有空再见”这样轻飘飘的约定。
      苏昭岚微笑着点头,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个“再见”,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兑现了。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色还未全亮,她跟着邻家阿芳姐,踏上了那辆开往遥远城市的汽车。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小小的、半旧的编织袋递到她手里。袋子很轻,里面只装着两套洗得发白的换洗衣服,和一双她常穿的、底子已磨得很薄的旧布鞋。引擎轰鸣,尘土扬起,故乡在车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点。
      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不久,中考成绩放榜。一辆自行车叮铃铃地驶入寂静的村落,停在了苏家祠堂门口。她的班主任老师脸上带着罕见的激动红晕,手里挥舞着一张纸,向闻声出来的苏母报喜:“全县第一名!苏昭岚考了全县第一名!孩子呢?快叫她出来!”
      苏母怔在门口,手里还拿着喂猪的瓢,浑浊的眼睛看着那张成绩单,脸上却没有预料中的狂喜。那纸上的数字和排名,此刻显得如此虚幻而刺眼。她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垂下眼帘,低声说:“老师辛苦了……招男她……她不在家,出门去了。”
      风穿过祠堂破败的廊柱,发出呜呜的声响,卷走了那些本该响彻此间的欢呼与祝贺。喜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开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沉入无声的黑暗,再无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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