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过敏

　　宋断回到班里，周予绝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很好笑，他趴桌子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懒散松弛，他趴得很谨慎，靠着墙，身体也紧绷着，把宋断坐着的椅子横过来，挡在自己身前。

　　数学老师寒疆正在前面讲课，他从后门敲门，寒疆看了他一眼，点头让他进来。

　　宋断回去也没把椅子扶正，就这么坐下了。

　　他们俩的桌子之间依旧隔着一手掌宽，杨源的试卷摆在中间，大题没写，别的都写了，宋断一搭眼就知道这也是糊弄的，这些题他都做遍了，他刷了太多太多的题，很多题万变不离其宗，不过是数值不同，形式还是那样，所以宋断一眼就能看出不少错的离谱的答案。

　　许书生回头：“宋哥，老李跟你说啥了？”

　　宋断眨了眨眼。

　　“哎呀，你不喜欢我这称呼嘛？”许书生手放在嘴边：“断哥，断爷，断神，你选一个吧。”

　　宋断：“很土。”

　　许书生瞪圆了眼睛：“莫非你有英文名？”

　　“第一版方案。”

　　许书生反应了一下：“宋哥，李簌簌跟你说啥了？”

　　宋断：“我先问你，你们叫醒这个人通常用什么方式？”

　　“哪个人？绝哥吗？直接叫啊，你千万别拍他肩——膀——”

　　许书生傻眼地看着宋断拍了拍周予绝肩膀，低声说：“周予绝，班主任找你。”

　　周予绝坐起来，打了个哈欠，看了眼讲台的寒疆，又看了眼宋断，睡眼惺忪地站起来，从后门出去了。

　　像周予绝这种学生，并不夸张地说，确实是想出去随时就可以出去的，因为老师找他们的次数太多了，测试新题库、竞赛做准备、特殊培训等等，打报告反而影响其他学生听课。

　　“我靠，宋哥，不对劲啊，刚才你拍他肩膀了，你居然拍他肩膀了！”

　　“我没有碰到他皮肤。”

　　“不是那样的啊，你就是挨上他都不行！这怎么回事呢？”

　　“许书生，你来看一下这题选几？”

　　“额！”许书生猛地回头站起来拿起卷子，动作一气呵成：“老师，我记得好像您说今天只讲大题呀，咋还诓我呢！”

　　“就是大题啊。”寒疆冷冷地看着他：“大题第一问就是选择啊，去后面站着听。”

　　许书生：“唉！”

　　寒疆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名校毕业，中等个头，五官帅气，但穿搭非常中年老干部，条纹衬衫腰带裤保温杯，没有秃顶，头发也确实不多，用发蜡梳到后面去，露出发际线后移的额头。学生们都觉得这是怕有女生喜欢上他，就放飞自我了。

　　“好了，许书生同学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希望大家也能找准定位，P 点是过定点A(1,2) 引函数y = \frac{1}{x} 的切线与图像的切点，选项C 根本不满足切线条件，B 凑不出面积公式，这道题我看答对的人不多啊。”

　　“老师，绝哥对了吗？”

　　“周予绝做对了，但是他，人呢？哦对出去了，但是他卷面太偷懒了，他有好几个大题没给我标准步骤，而且就把试卷当草稿本，看得出来，做题的时候很烦躁，等会儿他回来，你们谁告诉他一声，下午第二节自习课，让他去我那拿新题库内测卷。”

　　“对了，宋断也去拿一份，你俩一块儿过去就行。”

　　“老师你认识宋断啊？”

　　“我认识啊。”刚讲完大题，寒疆也有心情聊几句：“之前他不是参加了全国网络数学出题大赛吗？我俩一组的。”

　　“哇塞！”同学们很惊讶，“老师最后结果咋样啊？”

　　“当然是第一名，他数学很牛啊，我感觉我没什么能教他的。”寒疆说：“不过后来他把我删了，宋断记得一会儿把我加回来。本来那时候比赛结束还想问他奖金怎么分，结果出了成绩他直接就把我拉黑了，想加都加不上！”

　　同学们又惊奇，又哄笑，寒疆本就年轻，平日里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

　　周予绝站在后门口，不知道回来多久了，一直没进来，他听到有人问：“老师，周予绝和宋断谁更强一点？”

　　“不好说啊，俩人都没露出真正实力。”寒疆说：“不过周予绝太容易偷懒了，他卷面习惯差，搞不好就容易丢分。”

　　周予绝在快下课时才进来，他走到自己座位这儿，宋断的椅子居然还没调整方向。

　　周予绝只得把自己椅子往后拉，坐进去，再收回来。

　　许书生：“绝哥，老师找你干啥？”

　　周予绝：“让我和宋断做同桌。”

　　“啊？她把你俩搞一块是要干嘛？拼成绩吗？”

　　周予绝皱眉：“你注意言辞吧，什么叫搞一块？”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有同桌吧？”许书生看了眼宋断：“话说刚才宋哥叫醒你的时候，拍你肩膀了。”

　　“拍肩膀怎么了，你们到底怎么传的我？说我被人碰一下就会立马不省人事？”

　　“啊啊那倒没有啊！就是说最好不要碰你，说真的，被你呕一下也会很不好受吧！”

　　“挺好，传得越狠我越清净。”

　　许书生：“所以拍肩膀没事儿吗哥？”

　　“拍肩膀有没有事儿我不知道，李簌簌说你排名下降了6名，她准备找你爸妈聊聊。”

　　“啊！卧槽！不行啊！那我得跟我爸妈通个气！”他双手抱拳：“绝哥大恩不言谢！”

　　他转过去敲微信了，周予绝转头看向宋断，他依旧端正地坐着，右手隐藏在衣袖里，左手在以一种均匀的速度盘串。

　　“宋同学。”

　　“嗯？”宋断转动眼神看他。

　　“你打过人吗？”

　　宋断顿了一下，说：“不记得了。”

　　“哦。”周予绝又戏谑道：“那就是杀过人吧？”

　　宋断摆弄珠子的手骤然停住。

　　“周予绝。”

　　“啊？”

　　宋断忽然转过身，面对着他，认真注视他的脸，上半身微微前倾，“说真的，如果我真的有暴力倾向，你又不能被人碰，那如果你惹我，只有缩成一团挨打的份儿，你连还一下手都没能力。”

　　周予绝没生气，反而笑了，他笑眯眯看着宋断：“打我吗？在哪啊，想好地方了吗？这里有监控。”

　　他随意伸出一根手指朝边缘的方向晃了晃：“打完之后，阿姨可要管得更紧了哦。”

　　宋断眯起眼，半晌后，垂眸，“你还知道什么？”

　　他声音很低，身上有种危险的侵略性，这种气质周予绝还从没在任何人身上体会过。

　　不过他并不害怕，只是身体会存在一些自然的本能，身体知道对方强大又危险，理应回避和他的冲突。

　　“知道你母亲控制欲强，怀疑你有暴力倾向。”

　　他下意识像个乖乖仔一样答了出来，觉得有点懊恼，就好像自己在对决中落了下乘似的。

　　“那就趁早离我远一点。”

　　“哟呵，别搞得一副自尊心很强的样子，你不是也知道了我妈怀疑我是gay？扯平了吧？”

　　“那你是吗？”

　　周予绝：“你有暴力倾向吗？你有我就是。”

　　“我没有。”

　　“那不就得了？”周予绝依旧皱着眉：“你在这凶什么，我得罪你了？”

　　“没有。”宋断身体微微后退，“我说过，我不擅长和人沟通。”

　　“不擅长沟通和威胁人有本质区别。”周予绝笑了声：“宋断，你是不是觉得，你抓住我弱点了，以后就可以高我一头啊？”

　　“我没这么想。”

　　“别装了，你们这种冷漠精英人格并不新鲜，怀疑主义，自我封闭，所有人你们都看不上，你比我要更虚伪，你直截了当拒绝社交，你想省时省力，但你需要别人的时候，就又是一套说辞了，别人还会觉得你看得起他们，真是令人受宠若惊。那叫什么来着，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哈哈哈，你们不要朋友，因为你们要的是工具罢了。”

　　“是你的主观臆断。”

　　“呵，那又如何？”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宋断说：“误解我不陌生。”

　　周予绝看向他。

　　他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沉甸甸的，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恼怒、没有憎恶、没有厌烦、没有屈辱，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一片漆黑。

　　周予绝感觉自己看那双眼睛看了很长时间，对方也一直任由他盯着，如同失去了提线的木偶。

　　又过了半晌，周予绝率先移开目光，啧了声：“我妈肯定不能同意。”

　　“什么？”

　　“如果你不是我妈派来的卧底，她就不可能同意我找个男的当同桌，显然你不是，李簌簌说你是世家遗孤，啊不对，你还有母亲，既然你不是卧底，那我默认你有可能成为盟友，唉，这个词可能你听了会觉得滑稽吧，你大概是那种从小衣食无忧也没有烦恼的人，呼风唤雨，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大把大把的资源你满手抓，你的健身，书法，唉，深藏不露啊，顶级富二代的精英教育。”

　　宋断默默听着，没有接话。

　　“反正我是挺想和你同桌的，我也想试试到底会不会一直恶心干呕下去，就当个脱敏疗法吧？对吧，我帮你检测你那个暴力倾向，哈哈，你帮我看看我这更诡异的病怎么治。李簌簌说帮我和周梅说说，周梅是我妈，她肯定会剧烈反抗的，剧烈！就那种‘嘭’地一下炸开花那种！”

　　“你太帅了，她只要看你一眼，就不会放过我。”

　　周予绝伸手揉着眉心，“有时候感觉活着真难。”

　　“那就先不告诉她。”宋断说：“不开家长会她发现不了，我来时查过，一中非特殊事件不允许家长查看监控，这里有不少学生家长身份不低，隐私保护很看中。”

　　“那她会不会突袭过来？”

　　“到时候再想办法搪塞。”

　　“你真的假的？”周予绝说：“你不像是不留后手见招拆招的人吧？”

　　宋断勾起嘴角：“分析我？”

　　周予绝：“我天生爱分析。”

　　“这里不让家长随便进来，有权有势的也不行，权势之间也互相提防，他们宁可自己不来，也不想让别的家长来。”宋断说：“现在的小孩太容易惹祸了，在社交平台炫耀一下，家长就有可能被一查到底。”

　　“你懂的真多啊，不愧是大家族。”周予绝说：“我妈是个家政，我没有爸，我穷死了。”

　　他从没和人说过这些，越说声音越低，觉得有点羞耻，也有点可笑，还感到自己非常莫名其妙，突然就交浅言深起来了。

　　“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出借。”宋断平静又没有感情地说着：“我有的是钱，我自己的独立账户，宋琳无权干涉。”

　　“得了吧，她肯定要问你钱借给谁了，搞不好还要查我，发现我可能是个同性恋，天都要塌了，立马安排你转学！”

　　“你很喜欢给自己预设坏的走向。”

　　“坏吗？”周予绝抬眸，神色嘲弄：“我是个经验主义者，有没有可能，我的预测都会成真，过往的经验又造就了新的预测，当所谓的‘坏’成为事实，你又当如何？”

　　“我不会再转学了。”宋断说：“我受够转学了。”

　　他俩的谈话怎么结束的，周予绝已经回想不起来了，毕竟教室环境就是这样，随便什么都能打断一场谈话，可能是老师进来了，可能是有别的同学找他们。

　　大课间林然然找到周予绝，问他能不能去搞一搞宋断的微信号，她自己不好意思。

　　“行我试试。”

　　“绝哥你太好啦！”

　　于是周予绝就去问了。

　　“我不加好友。”

　　“一个都不加？”

　　“是的。”

　　周予绝很吃惊，“过往那些同学……”

　　“没有加。”

　　“那怎么联系你啊？现在线上课这么多，还要群收款，群作业的。”

　　“拉讨论组。”

　　“你不至于吧，你妈不让你加好友？”

　　“她暂时还没管这些。”只是他自己不想给朋友添麻烦。毕竟他有时候也会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有某些疾病。

　　“我妈不让我加男的。”周予绝说：“宋断，你加我吧。”

　　“嗯？”

　　“你弄个女号加我。”

　　宋断脸色一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我妈最近催我谈恋爱呢，找个网恋对象先谈着，不然她又安排我相亲，烦也烦死了，帮个忙了就当。”

　　宋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我觉得你有点逾越。”

　　“什么？我可不怎么愉悦。”

　　“我们才刚认识不到半天，你就要我男扮女装，假装你的网恋女友，这很突然。”

　　“就找个聊天的姑娘啊，我总不能真找女生去欺骗人家感情吧？”

　　“你没找许书生。”

　　“拜托了兄弟，我聊天也是有门槛的，我要花时间去聊，总要找个起码没那么让我纯粹浪费时间的人吧？”实际上他是害怕许书生那张大嘴藏不住秘密，这些原班人马和他很熟悉了，很多事他反而说不出口。宋断是新来的，和谁都不熟，给他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宋断：“功利主义者。”

　　“随你怎么说，误解我也不陌生！”

　　“我需要找人买个手机，他收货，在学校拿给我。我有两张卡，一张明面上的账户，宋琳可以查，一张是隐藏账户，那里的钱可以随便花。”

　　周予绝竖起大拇指，上下晃动几下：“交给许书生，他住校。”

　　“周予绝，你才是利己主义者，你不找他聊天，又要找他帮忙。”

　　周予绝瞪着他：“宋断，我发现你根本没看上去那么云淡风轻，你很计较。”

　　“嗯。”

　　周予绝没忍住笑了一下，“那你要什么？”

　　“什么？”

　　“你答应帮我的忙，你要什么？”

　　有好一会儿，宋断都没说话，周予绝都以为他不会再搭理自己了。

　　没想到下一节课的铃声都响了，宋断的声音才传过来，居然听上去有几分波动：“我没吃过麻辣烫，我想能不能有个机会，你和我去吃一次。”

　　“什——么——？”周予绝深吸一口气，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麻辣烫。”宋断说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居然有了一丝光芒：“我想吃，你陪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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