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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龙王庙里的时光仿佛被黏稠的黑暗胶住了。
漏下的天光从炽白渐转为昏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翻滚,像无数细小的、无法挣脱的命。贺晚江靠墙睡着了,头歪在颜湛肩上,呼吸均匀绵长。他睡着时眉宇是松开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浅淡的阴影,褪去了清醒时那份刻意维持的张扬,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颜湛一动不动,肩胛骨抵着冰冷的砖墙,目光始终锁在庙门那道缝隙上。外头芦苇沙沙的声响一刻未停,像永无止息的低语。
她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银铃。铃身已被体温焐热,边缘细微的划痕是她一次次任务留下的印记,也是贺晚江送她时,自己用指甲偷偷刻上去的——那是少年笨拙的情意,藏在一声声清脆的响动里。
“铃铛响了,就是我来了。”他当时说,眼睛亮得像盛了星星,“以后你走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你。”
如今铃还在,她却险些把他弄丢了。
贺晚江忽然动了动,含糊地梦呓:“娘……别烧……”
颜湛侧过脸,看见他眉头紧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伸手,用袖口轻轻拭去,动作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就在这时,芦苇荡里的沙沙声变了。
不再是风拂过的规律韵律,而是夹杂了别的东西——靴底碾过泥地的沉闷,芦苇杆被小心拨开的窸窣,还有极细微的、金属摩擦的轻响。
不止一人。
颜湛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她轻轻摇醒贺晚江,食指抵在唇上。
贺晚江睁眼的瞬间就清醒了,睡意荡然无存。他无声地坐直身体,眼神询问。
颜湛指了指门外,比了个“六”的手势。
六个。至少。
她拉起贺晚江,悄无声息地退到神像残骸后面。坍塌的龙尾与墙壁形成一个狭窄的三角空间,勉强能容两人藏身。蛛网拂过脸颊,带着陈年的霉味。
庙门被推开了。
吱呀——
一道狭长的光楔入昏暗,照亮飞舞的尘埃。门口站着两个人,黑衣劲装,腰佩短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庙内。
“没人。”其中一个低声道。
“进去看看。”另一个率先踏入。
靴子踩在碎瓦上,发出咔嚓轻响。两人在庙内缓慢移动,刀已半出鞘,反射着门外渗入的微光。
颜湛屏住呼吸,手指扣住藏在袖中的短匕。贺晚江紧贴着她后背,她能感觉到他胸膛急促的起伏,和那竭力压制的颤抖。
三年养尊处优的花魁生活,终究磨钝了他的警觉。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头儿,这儿有脚印。”先踏入的那人蹲下身,指着地面。
泥地上,确实有两行浅浅的足迹——从门口延伸到神像后。
空气凝固了。
颜湛知道,不能再等。
就在两个黑衣人朝神像走来的瞬间,她动了。
不是向前,而是向上——足尖在残破的供台上一蹬,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屋顶的破洞。瓦片簌簌落下,在黑衣人抬头的刹那,她已经破顶而出!
“在上面!”
庙外响起厉喝。
颜湛落在庙顶,目光一扫——果然,庙周芦苇丛里还伏着四人,此刻齐齐现身,六人合围,将她困在屋顶。
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脸上刀疤狰狞。他盯着颜湛,咧嘴笑了:“颜姑娘,好久不见。三年前法场那一剑,在下至今铭记于心。”
是赵衡的人。
不,不对。赵衡手下多是军中悍卒,行事粗莽。眼前这几人气息绵长,脚步轻捷,更像是……江湖杀手。
“谁派你们来的?”颜湛冷声问,手已按上剑柄。
“死人不需要知道。”独眼汉子一挥手,“上!”
四人同时扑上!
刀光在黄昏中织成一张网。颜湛不退反进,长剑出鞘的瞬间带起一声清越龙吟。她身法极快,剑光更快,第一剑挑飞正面一人的刀,第二剑已刺入另一人肩胛。
血花溅在褪色的瓦片上。
但另外两人已趁机近身,短刀直取她腰腹。颜湛拧身避过,足尖勾住檐角,整个人倒翻而下,长剑顺势划出一道圆弧——
锵!
金铁交鸣,火星迸溅。
独眼汉子挡住了这一剑。他使的是一对分水刺,招式刁钻狠辣,专攻下盘。“颜姑娘好身手,”他狞笑,“可惜,今天你得留在这儿。”
说话间,庙内两个黑衣人也跃上屋顶,六人合围之势再成。
颜湛抿紧嘴唇。
她知道,硬拼没有胜算。这些人是专门冲她来的,武功路数诡异,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组织。
必须突围。
她眼角余光瞥向庙后——那里芦苇最密,直通河岸。
心念电转间,她虚晃一剑,身形陡然向左侧急掠。独眼汉子果然中计,分水刺追刺而来。颜湛却在此刻生生拧转腰身,长剑脱手飞出,直取右侧一人面门!
那人惊呼闪避,包围圈出现一丝缝隙。
就是现在!
颜湛纵身跃下屋顶,却不是落地,而是足尖在墙壁连点,借力折向庙后。同时从怀中摸出三枚铁蒺藜,反手掷出——
“小心暗器!”
追兵稍滞。
就这瞬息之间,颜湛已冲进芦苇丛。密集的苇杆刮过脸颊手臂,火辣辣地疼。她顾不上这些,朝着河岸狂奔。
身后脚步声紧追不舍。
“放箭!”独眼汉子怒吼。
破空声袭来。
颜湛矮身翻滚,几支弩箭擦着头皮钉入泥地。她起身继续跑,肺部火烧火燎,但脚步不敢停。
快了,快到河边了——
忽然,斜刺里一道黑影窜出!
是第七个人。他一直伏在芦苇深处,此刻暴起发难,手中钢叉直刺颜湛后心!
太快,太近,避无可避。
颜湛咬牙,准备硬挨这一下。可就在钢叉即将及体的刹那,一道人影从侧面猛扑过来,狠狠撞开了那个杀手!
是贺晚江。
他从庙里冲出来了。
“贺晚江!”颜湛目眦欲裂。
两人滚倒在泥地里。杀手反应极快,钢叉再次刺下。贺晚江不会武功,只凭本能翻身将颜湛护在身下——
噗嗤。
钢叉刺入血肉的声音,闷得让人心头发颤。
时间仿佛停滞了。
颜湛看见贺晚江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倒在她身上。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她的衣襟,浓重的铁锈味冲进鼻腔。
“不……”她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杀手拔出钢叉,又要刺下。
颜湛眼中血色翻涌。
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贺晚江,翻身跃起。手中无剑,她便徒手——五指成爪,扣住杀手手腕,一拧一折!
咔嚓!
腕骨断裂的脆响。
杀手惨叫着松手,钢叉落地。颜湛夺过钢叉,反手刺入他胸口,动作狠厉得没有半分犹豫。
血喷了她满脸。
她抹都不抹,转身扑向贺晚江。
“贺晚江!贺晚江!”她颤抖着抱起他,手按在他后背——湿漉漉一片,全是血。钢叉从他右背刺入,几乎透体而出。
贺晚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还努力扯出一个笑:“没……没事……不疼……”
“别说话!”颜湛撕下衣摆,手忙脚乱地想要止血,可伤口太深,血根本止不住,从她指缝里汩汩涌出。
追兵已至。
独眼汉子带着剩余五人围了上来,看着这一幕,冷笑:“倒是情深义重。可惜,今天你们都得死。”
颜湛缓缓抬起头。
她脸上沾着血,眼里却一片空洞的寒。那是一种彻底舍弃了人性的眼神,像冰封了千年的深渊。
“你们,”她一字一句地说,“都该死。”
她放下贺晚江,起身。
没有剑,她就从地上捡起一根芦苇杆。普通的、枯黄的芦苇杆,在她手中却像一柄出鞘的凶器。
独眼汉子嗤笑:“怎么,想用这个——”
话音未落,颜湛动了。
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芦苇杆刺出,直取咽喉。独眼汉子举刺格挡,可芦苇杆在触及分水刺的瞬间,竟如活物般柔软一弯,绕过兵器,狠狠抽在他颈侧!
啪!
皮开肉绽。
独眼汉子闷哼后退,颈侧已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他惊恐地瞪大眼睛——这根本不是剑法,这是……以物化形,内力外放!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怪物?!
颜湛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雌兽,每一击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芦苇杆在她手中成了最恐怖的武器,抽、刺、扫、挑,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蓬血花。
一个黑衣人试图从背后偷袭,颜湛头也不回,反手一杆刺穿他眼眶。
另一个挥刀砍来,她侧身避过,芦苇杆如毒蛇般缠上他脖颈,一绞——
喉骨碎裂的闷响。
五人,转眼倒了三个。
剩下两个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逃。颜湛手腕一抖,芦苇杆脱手飞出,贯穿一人后心。同时她纵身追上最后一人,徒手拧断了他的脖子。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芦苇荡里只剩下风的声音,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颜湛站在一地尸骸中央,浑身浴血,像个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她缓缓转身,走向贺晚江。
脚步踉跄。
刚才那番爆发耗尽了她的力气,也牵动了旧伤。每走一步,胸口都像有火在烧。
她跪倒在贺晚江身边。
他还醒着,眼睛半睁着,看着她,嘴唇动了动。
颜湛俯身凑近,听见他用气声说:“你……真好看……就是……血多了点……”
都这时候了,他还在说笑。
颜湛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他脸上,和血混在一起。
“别死,”她哽咽着,“贺晚江,你别死……我求你了……”
贺晚江想抬手擦她的眼泪,手抬到一半,却无力地垂落。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
颜湛慌了。她撕开他后背的衣裳,伤口触目惊心——钢叉刺穿了肺叶,血沫随着他微弱的呼吸从嘴角溢出。
必须马上止血,必须找大夫。
可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近的镇子也在十里外。贺晚江撑不到那时候。
怎么办……怎么办……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冰冷的恐惧攥紧了心脏。
就在这时,芦苇丛深处传来摇橹的声音。
颜湛猛地抬头,看见一艘乌篷船缓缓驶出。船头站着的,竟是早上那个送他们来龙王庙的黑瘦渔夫。
渔夫看着满地尸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上船。”
颜湛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抱起贺晚江跳上船。
船舱狭窄,渔夫掀开一块木板,露出下面的暗舱:“藏进去。”
颜湛依言将贺晚江放入暗舱,自己也挤了进去。渔夫盖上木板,又在上面堆了几张渔网。
船摇动了。
透过木板的缝隙,颜湛看见外面的天光越来越暗。船似乎驶进了更密的芦苇荡,四周只有水声和摇橹声。
“船家,”她哑着嗓子开口,“为什么救我们?”
外面沉默了片刻,才传来渔夫嘶哑的声音:“三年前,你在金陵城外,救过一个被马贼掳走的渔家女。那是我闺女。”
颜湛怔住了。
她救过很多人,杀过更多人。那些面孔大多模糊在记忆里,她从不指望有人记得。
“我欠你一条命,”渔夫说,“今天还了。”
船继续前行。
暗舱里黑暗闷热,贺晚江的呼吸越来越浅。颜湛紧紧握着他的手,一遍遍低语:“撑住……贺晚江,撑住……我们快到江南了……桃花快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船停了。
木板被掀开,新鲜空气涌进来。渔夫的脸出现在上方:“出来吧。前面有个渔村,村里有个郎中,擅治外伤。”
颜湛抱着贺晚江爬出暗舱。
眼前是个小小的码头,几艘渔船系在岸边。远处有炊烟袅袅升起,已是黄昏。
“顺着这条路走,第三户人家就是。”渔夫指了指岸上一条土路,“别说是我指的路。”
“多谢。”颜湛深深看了他一眼,抱着贺晚江跳上岸。
走了几步,她回头。
乌篷船已调头,缓缓驶入暮色中的芦苇荡,像从未出现过。
颜湛咬了咬牙,转身朝着渔村奔去。
怀里的人体温正在流失,像捧着一捧逐渐冷却的雪。
她跑得飞快,脚步却异常沉重。
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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