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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信物
民国二十六年,深秋的南京,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硝烟味。
下关码头的灯火在江雾中晕染成一片朦胧昏黄,像垂死者涣散的瞳孔。陈默站在招商局码头三号仓库的阴影里,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板车、挑夫、穿长衫的学者、着军装的士兵,还有堆积如山的木箱——那些木箱上贴着故宫博物院的封条,里面装着中国三千年的文明精华。
“快!动作快些!日本人的飞机白天刚来过!”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却满眼血丝的中年男人嘶哑地喊着,他是故宫古物馆的职员,“这批是最后一批!今晚必须全部装船!”
陈默穿着一身码头工人的粗布短褂,脸上刻意抹了煤灰,背微微佁偻着,混在搬运工里。他看起来四十出头,实际年龄已超过两千岁。这十七年来,他从敦煌辗转南下,在北平琉璃厂开了间不起眼的“古风斋”,表面做古籍修复、文物鉴定的生意,暗地里继续着他“影子守护者”的工作。北平沦陷前,他预感时局将变,提前南下来到南京,以“陈砚秋”这个新身份,混进了负责文物南迁的临时队伍。
“陈师傅!”一个清脆的女声穿透嘈杂传来。
陈默抬头,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快步走来。她约莫二十三四岁,穿着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外罩一件半旧的驼色开司米毛衣,齐耳短发,素面朝天,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明亮而锐利。她手里拿着个硬壳笔记本,腋下夹着卷泛黄的地图,走路带风,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发出急促的笃笃声。
林晚秋。金陵大学历史系最年轻的讲师,也是这次故宫文物南迁工作中,少数几个被允许参与核心工作的女性学者之一。陈默三天前“偶然”帮她和她的学生从一群地痞手里抢回了一箱被撞散的字画,就此相识。
“林先生。”陈默微微点头,声音刻意压得有些沙哑。
“码头调度那边乱套了,货单和实物对不上。”林晚秋语速很快,眉头紧锁,“特别是那批宋元书画,清单上写的是七十六箱,实际只到了七十四箱!押运的士兵说不清楚,带队的刘主任急得昏过去了!您对古画装裱和箱笼规制熟,能不能帮忙去点一点?现在懂行的人手实在不够!”
陈默没有犹豫:“带我去看看。”
存放书画的仓库在码头最里面,靠近江边,潮湿阴冷。昏黄的电灯泡在头顶摇晃,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几十个一模一样的深褐色木箱堆在角落,每个箱子上都用朱砂写着编号和内容提要。几个士兵和工人在一旁抽烟,神色疲惫而不耐。
林晚秋翻着手中的清单,陈默则走到木箱前,蹲下身,用手指细细抚摸箱体的接缝、锁扣,观察木料的纹理和漆色。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触摸婴儿的皮肤。
“不对。”片刻后,他低声说。
“什么不对?”林晚秋凑过来。
“这两箱,”陈默指着靠墙的两只箱子,“编号是‘画字第七’和‘画字第八’,清单上记的是‘宋徽宗《瑞鹤图》及附属题跋一箱’、‘南宋四家山水合册一箱’。但你看这里——”他用指甲轻轻刮过箱角一处极不起眼的磨损痕迹,“这种磨损,是长期在北方干燥环境下,箱体木材自然收缩导致的细微开裂,裂口边缘圆润,至少是五十年以上的旧痕。可这批专门为南迁赶制的新箱,用的是江南的杉木,到南京才一个月,不可能出现这种痕迹。”
林晚秋蹲下身,几乎是趴在箱子上看,又从口袋里掏出个放大镜,对着陈默指的地方仔细观察。半晌,她抬起头,脸色发白:“您是说……箱子被调包了?”
“里面东西可能还在,但箱子不是原配的。”陈默站起身,目光扫过仓库里其他箱子,“而且,如果这两箱被动过,那缺失的两箱,恐怕不是没运到,而是被人用这两箱‘冒牌货’顶替了。真的,可能已经不在码头了。”
“谁干的?!”林晚秋猛地站起来,声音因愤怒而发颤,“这是国宝!是要运到大后方保存的!他们怎么敢……”
“兵荒马乱,什么人都敢。”陈默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冷意。他活得太久,见过太多在乱世中,人心比战火更能焚毁珍贵之物。“现在关键是找到真的去哪儿了。调包需要时间、人力和内应。箱子不小,运出去不可能毫无痕迹。”
他走到仓库门口,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观察地面的车辙和脚印。码头上到处是凌乱的痕迹,但陈默的眼睛能看到普通人忽略的细节:一道比其他板车辙印更深、更窄的轮痕,指向仓库后侧一条堆满杂物的小巷;几滴深褐色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桐油,滴在巷口一块碎砖旁——那是专用于文物箱密封的熟桐油。
“这边。”陈默简短地说,率先向小巷走去。
林晚秋毫不犹豫地跟上,一边从毛衣口袋里摸出一支小巧的勃朗宁手枪,熟练地打开保险。陈默瞥见她的动作,略感意外。林晚秋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声道:“家父是军人,教过我防身。没想到真要用上。”
小巷很窄,堆满了废弃的缆绳、破木箱和锈蚀的铁桶,空气中弥漫着江水腥气和垃圾腐败的味道。两人屏息静气,沿着桐油的痕迹和隐约的车辙往前走。巷子尽头连着另一处废弃的小码头,平时用来停泊一些小渔船和驳船。此刻,码头边拴着一条带篷的旧木船,船篷里透出微弱的光,隐约有人声。
陈默示意林晚秋停下,自己悄无声息地贴近岸边一堆渔网的阴影。透过船篷的缝隙,他看见里面有三个男人,正围着一盏马灯,清点两个打开的木箱。箱子里正是字画,其中一个展开了一半,绢本上仙鹤翩跹,祥云缭绕——正是宋徽宗的《瑞鹤图》。另一个箱子里是几册精美的山水册页。
“妈的,还以为多值钱,就这些破纸破绢!”一个粗嘎的声音抱怨道,“还不如直接要现大洋!”
“你懂个屁!”另一个稍微文气些的声音呵斥,“这是宋朝皇帝画的!放在北平,够咱们吃十辈子!只要运到上海,找洋人或者那些南边的阔佬,随便出手一件,咱们下半辈子就稳了!”
“可是……这要是被查出来,可是杀头的罪……”第三个声音有些畏缩。
“杀头?现在南京城明天还在不在谁说得准?官府都跑光了!谁管这些!”文气声音冷笑,“快点,清点好重新装箱,天一亮就往下游开。接头的人在上海码头等着呢。”
陈默退回阴影,对林晚秋低声道:“三个人,有枪。真迹在,但必须夺回来。我去引开他们,你趁机上船,把画箱盖上,能推下水就先推下水——画密封得好,短时间浸不坏,总比被他们带走强。”
“太危险了!他们有三个人!”林晚秋急道。
“所以才要你配合。”陈默看着她,昏暗光线下,他的眼神有种奇异的镇定力量,“你会开枪,但不到万不得已别开。枪声会引来更多人。听我信号。”
说完,不等林晚秋反应,陈默从阴影里走了出去,脚步故意放重,还咳嗽了两声。
“谁?!”船篷里的人立刻警觉,马灯的光朝这边晃来。
“过路的,找口水喝。”陈默哑着嗓子,佝偻着背,一副码头苦力的模样,“看见这儿有光……”
“滚远点!”粗嘎声音骂道。
“大哥,行行好,一天没喝水了……”陈默一边说,一边慢慢靠近船边。就在距离船头还有两三步时,他脚下似乎被缆绳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向前扑去,手“无意”中猛地推向系船的缆桩!
那缆桩本就有些松动,被他这看似狼狈实则精准的一撞,连着系船的缆绳一起歪斜!木船猛地一晃,船篷里的人猝不及防,惊呼着东倒西歪,马灯也打翻了,瞬间熄灭。
就是现在!
林晚秋在黑暗中如同狸猫般从另一侧窜出,利落地跳上船头。她目标明确,直奔那两个打开的画箱,用尽力气将箱盖合上、扣死。箱子很沉,她咬紧牙关,将它们奋力往船边推。
“妈的!有人抢货!”船篷里的人终于反应过来。文气声音的男人最先稳住,掏出手枪,对着船头人影大概的方向就要开火。
然而枪没响。一只如同铁钳般的手从侧面黑暗中探出,精准地扣住了他的手腕,猛力一拧!“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凄厉的惨叫,手枪脱手掉进江里。陈默的身影如同鬼魅,在狭窄的船舱里移动,另一个想扑上来的壮汉被他侧身闪过,随即肘部狠狠撞在对方肋下,那人闷哼着瘫软下去。第三个胆小的早已吓呆,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十几秒内。等林晚秋将第二个画箱也推到船边,陈默已经解决了两个,制住了第三个。
“画……画箱太重,我推不下去……”林晚秋喘着气。
陈默过来,单手抓住一个画箱的边缘,沉腰发力——那沉重的木箱竟被他硬生生从船上提起,轻轻放入水中!如法炮制,第二个画箱也下了水。箱子密封极好,入水后漂浮了片刻,才缓缓下沉,但沉得很慢。
“你……你们是什么人?!”被制住的那个文气男人颤声问,手腕以诡异的角度弯曲着,疼得满头冷汗。
陈默没理他,对林晚秋道:“回去叫人,带绳子钩索来捞。箱子沉不远。我看着他。”
林晚秋点头,转身就跑。可刚跑出几步,远处忽然传来尖锐的防空警报声!紧接着,是闷雷般的引擎轰鸣由远及近——日本轰炸机又来了!
“隐蔽!”陈默厉喝,一把将林晚秋拉回船篷阴影下,同时将那个俘虏也拽倒。几乎同时,爆炸声在不远处的码头主区轰然响起!火光冲天,气浪裹挟着碎木、尘土扑面而来,木船剧烈摇晃,江水泼进船舱。
轰炸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却仿佛一个世纪。爆炸声、哭喊声、建筑物的倒塌声混杂在一起。等飞机远去,警报解除,林晚秋从陈默手臂下抬起头,耳朵还在嗡嗡作响,满脸都是灰土。
“画箱!”她猛地想起,扑到船边。江面上漂浮着各种杂物,火光映照下,哪里还有画箱的影子?恐怕是被爆炸的冲击波掀远,或者被落下的杂物砸沉了。
“快找!”她急了,就要往江里跳。
陈默拉住她:“你会水吗?”
“会一点……”
“一点不够。夜里水冷,江流复杂,还有暗涡。”陈默制止了她,自己却脱下了外面的短褂,“你看住他。我下去。”
“陈师傅!太危险了!”林晚秋抓住他的胳膊。火光映照下,她看见他手臂上有一道新鲜的划伤,正在渗血——是刚才爆炸时被飞溅的木片划的。
“画更重要。”陈默只说了四个字,便纵身跃入漆黑寒冷的江水中。
林晚秋趴在船边,心提到了嗓子眼。江面只有火光映照的破碎光影,根本看不见人影。时间一秒秒过去,她的手指死死抠进船板木刺里。那个被折断手腕的俘虏呻吟着,用怨毒的眼神瞪着她,她举枪对准他,手却在微微发抖。
就在她几乎绝望时,不远处的江面哗啦一声,陈默的头冒了出来。他单手划水,另一只手竟然拖着那个较小的画箱!箱子密封性极好,依然浮着。
“陈师傅!”林晚秋惊喜地喊。
陈默将画箱推到船边,林晚秋连忙帮忙往上拉。箱子很沉,加上浸了水,两人费了好大劲才拖上船。
“还有一个……《瑞鹤图》那个……”陈默喘着气,脸色在火光下有些苍白。他没休息,深吸一口气,再次扎入水中。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更长。轰炸引起的大火在码头蔓延,热浪一阵阵扑来。林晚秋的心越沉越深。她不懂,这个才认识三天的陌生工匠,为何要为这些与他似乎无关的古画如此拼命?
就在她忍不住也想跳下水时,陈默再次浮出水面。这次,他没能把箱子带上来。
“箱子……卡在沉船的桅杆里了。”他扒着船沿,声音带着力竭的喘息,“我解不开……绳子……给我绳子……”
林晚秋急忙在船上翻找,找到一截旧缆绳。陈默将绳子系在腰间,另一头交给林晚秋:“抓紧。如果我拉绳子,你就使劲往上拉。如果……如果绳子松了,你就别管了,带着那箱画和你抓到的人,马上回去叫人。”
“陈师傅!”林晚秋声音哽咽了。
陈默没再说话,咬着绳子,又一次潜入黑暗的江水。
林晚秋死死抓着绳子,感受着另一端传来的力道——陈默在向下,再向下。绳子不断放出,她的心也一点点沉向冰冷的江底。火光、浓烟、远处的哭喊、手上俘虏的呻吟,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手中这根粗糙的、绷紧的绳索,连接着水面下那个舍命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手中的绳子忽然剧烈晃动起来!一下,两下,三下——是约定的信号!
林晚秋用尽全身力气,开始收绳!绳子沉重得超出想象,她咬着牙,脚蹬着船板,一寸一寸,将绳索往上拉。汗水混着江水从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她不敢松手,不敢停。
终于,哗啦一声,陈默的头露出水面,紧接着,是他奋力托举着的第二个画箱!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发青,但眼睛在黑夜里亮得骇人。林晚秋连拖带拽,将他和画箱一起弄上船。
两人瘫在船舱里,剧烈喘息,浑身湿透,冷得发抖。但两个画箱,完好无损地躺在他们身边。
“快……回去……”陈默挣扎着坐起,咳出几口江水,“此地不宜久留。轰炸可能还有下一波。”
林晚秋点头,用枪指着那个俘虏:“起来!带我们回主码头!”
俘虏不敢违抗,用没断的手笨拙地解缆、撑船。小船缓缓离开这片混乱的废弃码头,驶向依旧火光冲天的下关主码头。
路上,林晚秋撕下旗袍内衬相对干净的一块布,递给陈默:“您手臂的伤……”
陈默接过,随意按住伤口。“不碍事。”
林晚秋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看着他苍白却平静的侧脸,忽然问:“陈师傅,您……到底是什么人?”
陈默转头看她。女孩的脸上沾着煤灰和血迹,眼镜碎了一片,头发凌乱,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依旧清澈、坚定,充满了疑问和探究。
和长安雪夜里的卫澜,和敦煌夕阳下的卫明月,那么像。
“一个不想看见好东西被糟蹋的人。”他最终这样回答,移开了目光。
船靠了岸。主码头一片混乱,但故宫博物院的人还在。看到林晚秋带回两箱失窃的画和一个俘虏,众人都惊呆了。负责的刘主任已经醒来,激动得老泪纵横,握着陈默的手说不出话。
画箱被紧急重新检查、加固,准备装上最后一批船。林晚秋被叫去汇报情况,陈默则默默回到工人队伍里,帮忙搬运其他箱子。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斗,从未发生。
凌晨时分,最后一批文物装船完毕。汽笛长鸣,轮船缓缓离港,驶向漆黑的、未知的上游。码头上,留下的人望着远去的船只,有人掩面而泣,有人长舒一口气,更多人表情麻木茫然。
林晚秋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却再也找不到了。陈默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她只在自己那件撕破的旗袍口袋里,摸到一枚温润的、带着体温的东西。
掏出来一看,是一枚青白玉佩。玉佩素面无纹,只在边缘有一道细微的磕痕。她认得,这是陈默平时系在腰间内袋的,他俯身搬箱子时,她曾瞥见过一眼。
玉佩底下,还压着一张极小的纸条,上面是挺拔而内敛的字迹:
“前路艰险,善自珍重。若遇绝境,可碎此佩,或有一线机缘。陈。”
没有落款,没有更多解释。
林晚秋紧紧握住那枚玉佩。玉质温润,那道磕痕摩挲着指尖。她抬头,望向轮船消失的西方江面,晨雾弥漫,什么都看不见了。
但她知道,这不是结束。
(给点评论后面不知道怎么写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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