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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鸭脚包与老厨娘
御驾走了三天,郁府的气氛还是一样诡异。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就是每个人都轻手轻脚,说话低声细语,看宋清明的眼神总带着三分打量七分敬畏——好像他不是个活人,而是祠堂里突然显灵了的牌位。
宋清明受不了这个。
第四天下午,他借口散步透气,溜出了听雨轩。本来只是想在花园里转转,但走着走着,闻到一阵香味。
不是花香,是食物的香。油脂在热锅里炸开的焦香,混着花椒八角桂皮的辛香,还有……鸭子的味道?
他顺着香味走,穿过一个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是个大厨房的后院。
院子很热闹。几个灶台同时烧着火,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屋檐下挂着腊肉、火腿、香肠,油亮亮的,在秋阳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墙角一排陶缸,缸口压着青石板,缝隙里飘出咸菜的酸香。
最吸引宋清明的,是角落里蹲着的少年。
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粗布短打,蹲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个木盆,盆里堆满鸭掌。他手里拿着一根竹签,正麻利地给鸭掌剔骨。
那手法快得让人眼花。捏住鸭掌,竹签从趾缝里一插一挑,整根骨头就完整地抽出来,鸭皮完好无损。剔好的鸭掌扔进另一个盆里,已经堆了半盆。
宋清明看得入神,不知不觉走了过去。
少年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他,吓得手一抖,竹签差点戳到手。
“二、二公子?”他结结巴巴地站起来,手上还沾着油。
“你继续,”宋清明蹲下来,和他平视,“我看你剔得真好。”
少年脸红了:“这、这是粗活,脏了二公子的眼……”
“不脏。”宋清明是真感兴趣,“能教我吗?”
少年眼睛瞪圆了:“这……这是秘方,不外传的。”
宋清明想了想,从袖袋里摸出个小油纸包——里面是昨天宴席上偷偷藏的几块饴糖。他摊开手掌:“我用这个换。”
少年盯着那几块晶莹剔透的饴糖,咽了口口水。厨房里虽然不缺吃,但甜食是稀罕物。
“就……就教一点点。”他小声说,接过糖,小心地藏进怀里。
于是宋清明也蹲下来,有模有样地学起来。少年叫阿福,是厨房帮工,这手剔骨功夫是从他娘那儿学的——他娘是郁府的老厨娘,做鸭子一绝。
“要先从第三趾开始,”阿福示范,“这儿的骨头最细,好挑。你看,竹签插进去,贴着骨头转一圈……”
宋清明试了一次,竹签戳穿了鸭皮。
“轻点轻点,”阿福赶紧说,“皮破了就不成形了。”
第二次,骨头断在里面了。
第三次,总算完整剔出一根。宋清明捏着那根细小的骨头,居然有点成就感。
“二公子学得真快,”阿福夸他,“我当初学了半个月才……”
话音未落,后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端着个铜盆走进来,盆里冒着热气。她低着头,脚步有些蹒跚,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阿福脸色一变:“娘……”
老妇人抬起头,看到蹲在地上的宋清明——准确说,是看到他的侧脸。
“咣当!”
铜盆掉在地上,热水洒了一地。盆里泡着的鸭肠鸭胗散得到处都是。
老妇人像没看见,直直地盯着宋清明,嘴唇开始发抖。她一步一步走过来,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宋清明站起来:“老人家……”
话没说完,老妇人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她颤抖着手,摸向他左耳后面——
那里有一小块胎记,铜钱大小,颜色很淡,平时头发遮着根本看不见。
老妇人的手停在那块胎记上,整个人开始剧烈地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二公子……”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真的是你?你耳朵后这梅花印……老奴记得,老奴记得啊!”
宋清明愣住了。
他确实有这块胎记,从小就有。但从来没人说过像梅花——那就是块普通的褐色胎记,形状不规则,哪来的梅花?
“娘,”阿福赶紧过来扶她,“您认错了,这不是……”
“我没认错!”老妇人甩开儿子的手,死死抓着宋清明,“二公子耳朵后的梅花印,是夫人怀他时做梦梦到的!夫人生前常说,梦见梅花开了,第二天就生了你……这印子,老奴接生时亲眼看见的!”
宋清明脑子里嗡嗡作响。
郁荷风的胎记,和他的一模一样?连位置都一样?
“您先起来,”他扶老妇人坐到旁边的石凳上,“地上湿,别着凉。”
老妇人抓着他的手不放,眼泪还在流:“二公子……您这些年去哪儿了?老奴以为……以为您没了……”
“我……”宋清明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福端了碗热水过来,低声对宋清明说:“二公子见谅,我娘眼睛花了,看什么都像梅花。她这些年……脑子也不太清楚了。”
老妇人听见了,突然激动起来:“我没糊涂!我记得!二公子落水那年,我就在渡口!我看见了!”
宋清明心里一紧:“看见什么?”
“看见……”老妇人张了张嘴,眼神突然变得茫然,“看见……船着火了……好大的火……”
“还看见什么?”宋清明蹲下来,轻声问。
老妇人皱着眉头,努力回想:“看见……有人推……”
“娘!”阿福突然提高声音,“您该吃药了!”
这一声把老妇人从回忆里拽出来。她愣了愣,看看儿子,又看看宋清明,眼神慢慢恢复浑浊。
“哦……吃药……”她喃喃道,“该吃药了……”
阿福扶着老妇人往屋里走,回头对宋清明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问了。
宋清明站在原地,看着母子俩的背影消失在厨房后门。
有人推。
老妇人说的,是“有人推”。
推谁?推郁荷风下船?还是推别人?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刚才被老妇人抓过的地方,还留着红痕。那双手粗糙、干裂,右手缺了无名指——是年轻时工伤砍掉的。
这样一个老人,一个在郁府做了一辈子厨娘的人,会胡说八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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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宋清明没去正厅吃,推说身体不适,让春桃把饭菜送到听雨轩。
春桃端来食盒,打开,四菜一汤,都很精致。但宋清明没胃口,随便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了。
天黑了,他点上灯,坐在书桌前发呆。
窗外桂花香一阵阵飘进来,太浓了,浓得有点闷。他想开窗透透气,手刚碰到窗棂,动作顿住了。
书桌上,多了一碟东西。
用青瓷碟子盛着,还温热的,冒着热气。是鸭脚包——下午看阿福剔骨的那种,已经做好了,鸭掌被香料腌得红亮亮,用细绳捆得整整齐齐,一共六个。
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宋清明拿起纸条,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字,字迹清隽,但故意写得歪歪斜斜,像是用左手写的:
“赵府夜宴,勿饮东位酒。字勿留。”
赵府夜宴?
他想起来,昨天郁风莲提过一句,说赵鸿祯的父亲五十大寿,给郁府递了帖子。郁风荷本来想推,但赵家势大,推不掉。
夜宴就在明晚。
“勿饮东位酒”……东位是主客位,按礼制,应该是郁风荷坐。但如果郁风荷不去,或者……
宋清明盯着纸条。字迹虽然故意写歪了,但笔锋转折的习惯,还有几个字的写法,看着眼熟。
很像郁风荷书房里那些字帖的笔迹。
但又不太一样——郁风荷的字更硬朗,这个更秀气些。
他把纸条凑到灯下细看。纸是普通的竹纸,墨是好墨,带着淡淡的松烟香。
“字勿留”……意思是看完就烧?
宋清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纸条折好,藏进袖袋里。然后看向那碟鸭脚包。
香气诱人。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鸭掌已经炖得软烂,入口即化,但皮还带着韧性。香料的味道完全浸进去了,咸鲜中带着一丝微甜,还有花椒的麻,八角的香,桂皮的暖……层次丰富得让人惊叹。
好吃。
他慢慢吃完一个,又拿起第二个。
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下午老厨娘摸他耳朵时说的话:“这梅花印,老奴记得……”
还有阿福那句:“我娘眼睛花了,看什么都像梅花。”
但如果……不是眼花呢?
如果郁荷风的胎记真的像梅花,而他的不像,那老厨娘为什么一口咬定就是?
宋清明放下鸭脚包,走到铜镜前,撩开左耳后的头发。
胎记在烛光下呈现暗褐色,边缘模糊,形状……他仔细看,确实不像梅花。但换个角度,如果把几个浅色的斑点连起来……
他拿出一张纸,用炭笔依样描下胎记的形状。然后添了几笔,把几个浅色的斑点连成线。
纸上出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但确实有点像五瓣梅花的图案。
宋清明的手抖了一下。
巧合?
还是……
窗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吹灭灯,躲到窗后,从窗缝往外看。
月光下,一个人影匆匆走过回廊。深蓝色的袍子,挺拔的身形——是郁风荷。
这么晚了,他去哪儿?
宋清明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跟了上去。
郁风荷走得很快,径直往厨房方向去。宋清明远远跟着,不敢靠太近。
到了厨房后院外,郁风荷停下脚步,没有进去,而是站在墙外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厨房的窗户。
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还有人影晃动——是阿福在收拾灶台。
郁风荷站了很久,久到宋清明腿都麻了。他才转身离开,走的时候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宋清明等他走远了,才从藏身处出来。
他走到郁风荷刚才站的位置,看向厨房窗户。
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灶台,还有灶台旁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画的是个胖乎乎的娃娃,手里拿着个拨浪鼓,笑得见牙不见眼。
画很旧了,纸都泛黄了。右下角有一行小字,看不清写的什么。
宋清明盯着那幅画,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郁风荷深夜来这里,不是为了看阿福。
是为了看这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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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听雨轩,宋清明一夜没睡好。
梦里又是桥。这次桥没断,但他站在桥中央,前后都是雾,看不清来路也看不清去路。桥下有水声,哗啦哗啦的,像有人在划船。
他想低头看,脖子却僵住了,动不了。
然后听见一个声音,很轻,带着哭腔:
“二公子……快跑……”
他猛地惊醒,天已经蒙蒙亮了。
春桃来送洗脸水时,顺口说了句:“二公子,大少爷让您准备一下,今晚赵府的夜宴,您得一起去。”
宋清明洗脸的手一顿:“我也去?”
“是呀,”春桃递过毛巾,“大少爷说了,二公子既然回来了,这些应酬迟早要露面。赵府是金陵大户,该去走动走动。”
宋清明想起那张纸条:勿饮东位酒。
如果郁风荷坐东位,那这警告是给郁风荷的。但现在他也要去……
“我坐哪儿?”他问。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春桃摇头,“得看赵府怎么安排。”
一整天,宋清明都心神不宁。他几次想去找郁风荷,问问赵府的事,但走到书房门口又退了回来。
问什么?问“你是不是收到了一张警告纸条”?那不是承认自己偷看了郁风荷的行踪?
傍晚时分,夏竹送来了晚上要穿的衣裳——又是一套新的,靛蓝色锦袍,绣着暗纹,比之前那套月白色的更正式。
“大少爷吩咐了,让您穿这身。”夏竹说,“和大人那套是一块料子做的。”
宋清明换上衣服,果然合身。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沉稳了许多,眉目间的书卷气被华服衬出几分贵气。
只是脸色还是苍白。
“二公子脸色不好,”夏竹小声说,“要不要敷点粉?”
“不用。”宋清明摇头。敷了粉更像唱戏的了。
酉时三刻,郁风荷来了。
他也换了衣裳,深紫色官服换成了靛蓝常服,和宋清明那身确实像一套。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表情。
“走吧。”他只说了两个字。
马车已经等在门口。郁风荷先上车,宋清明跟着上去。车厢很宽敞,但两个人坐着,气氛还是有些僵。
马车启动,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
“赵府的人,”郁风荷突然开口,“说话会很难听。你听着就行,别接话。”
“嗯。”
“尤其是赵鸿祯,”郁风荷顿了顿,“他要是问你什么,就说忘了,或者看我。”
“嗯。”
又是一阵沉默。
宋清明看着车窗外飞逝的街景。金陵的夜晚很热闹,酒楼茶馆都亮着灯,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但这些热闹都隔着车厢,像在看另一个世界。
“大人,”他忽然问,“赵家和郁家,是不是有仇?”
郁风荷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宋清明说,“昨天那张帖子递进来的时候,姐姐的脸色不好看。”
郁风荷沉默了一会儿。
“十年前,”他缓缓说,“赵鸿祯的叔叔,是金陵知府。荷风落水那案子,是他审的。”
宋清明心里一紧。
“结论是意外。”郁风荷的声音很平静,“证据不足,证人改口,最后不了了之。”
“证人改口?”
“嗯。”郁风荷看向窗外,“包括那天在渡口的所有船工、小贩,还有……府里的几个下人。”
宋清明想起老厨娘:“也包括厨房的人?”
郁风荷转过头,盯着他:“你知道了什么?”
“没什么,”宋清明移开目光,“就是……昨天去厨房,听老厨娘说了些胡话。”
“她说了什么?”郁风荷的声音紧了紧。
“说看见有人推。”宋清明如实说,“但没说完,就被阿福打断了。”
郁风荷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了敲,这是宋清明第一次见他显露情绪。
“以后少去厨房。”最终他说,“尤其是晚上。”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对话到此为止。马车在赵府门前停下。
赵府的气派比郁府更甚。门前一对石狮子比人还高,朱漆大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乐声隐约传来。
郁风荷先下车,宋清明跟着。
门房高声通报:“户部侍郎郁大人到——郁二公子到——”
里面立刻有人迎出来,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满面堆笑:“郁大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这位就是二公子?果然一表人才!”
这就是赵鸿祯的父亲,赵德昌。
郁风荷淡淡回礼:“赵翁寿辰,理应来贺。”
“请请请,”赵德昌亲自引路,“酒席已经备好了,就等郁大人了。”
一行人往宴厅走。宋清明跟在郁风荷身后,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探究的、不怀好意的。
宴厅极大,摆了十几桌。正中主桌空着两个位置,一东一西。
赵德昌把郁风荷引到东位:“郁大人请坐这里。”
东位。
宋清明的心沉了下去。
那张纸条上的警告,果然是对着郁风荷来的。
那他呢?他坐哪儿?
“二公子请坐这里,”赵德昌指了指西位,正好和郁风荷相对,“您二位兄弟重逢,坐对面正好说话。”
宋清明看向郁风荷。郁风荷已经坐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点了点头。
他只好在西位坐下。
刚一落座,就感觉有一道目光钉在自己身上。抬头看,对面桌上坐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穿着华贵,眼神锐利,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赵鸿祯。
四目相对,赵鸿祯举起酒杯,遥遥一敬。
宋清明端起茶杯,回了一下。
酒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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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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