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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线
天光破晓时,沈知白终于找到一处勉强可藏身的所在——溪流转入山坳处,有一座废弃的炭窑。窑体大半坍塌,但深处尚有干燥角落,顶部有裂缝透入微光。她将昏沉的胡三娘安置在干草堆上,重新检查了她的伤口。失血加上惊吓和药力,老妇人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偶尔会惊悸抽搐,含糊念叨“镜子”和“金线”。
沈知白自己也是强弩之末。后背伤口经过一夜奔波,已与衣物粘连,稍一动弹便是钻心疼痛。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就着透入的天光,再次审视那几样拼死带出的东西:
1. 铜片:薄如蝉翼,纹路诡谲流动。“镜非镜,乃目也。线非线,乃络也。”——这几乎明示了“陨铁镜芯”与“金丝阴沉木”的真实用途:观测与传导。
2. 金线碎布:西域蔓草纹,金线在晨光下细看,并非纯金,而是暗金色木质纹理中包裹着极细的金属丝。她尝试用指甲刮蹭,金属丝异常柔韧,几乎不断。这就是“金丝阴沉木”的加工形态?一种兼具木材轻韧与金属强度的复合材料?
3. 镜片:边缘焦黑,像是被高温灼烧过。她犹豫了一下,对着天光举起镜片。镜面并非平滑,而是有无数细密同心圆纹路,看久了竟有轻微眩晕感。她尝试用它照向不远处石壁,景象并无异常。或许需要特定光源或驱动?
4. 蜃楼砂样本:装在临时找来的小竹筒里,淡金色细砂在筒底流动。
5. 血笺:阿尔斯兰副使留下的绝命书,揭示了周廷玉用其女之血试图施展蛊术的骇人行径。
6. 齿轮:那枚残破的“寒梅芯”。
最后,她取出父亲手札中译出的第二段密码指引:
“子午流注,辰星指路;塔非塔处,方见真颜。”
以及对应的那组坐标数字:“丙寅七,庚午三,壬申九,甲戌一,丙子五。”
这明显不是常规的地理坐标。“子午流注”是医家针法术语,指气血依时辰流注不同经脉。“辰星”是水星的古称。时辰、星象……父亲是将真塔的藏匿地点,加密成了一个需要结合特定时间、天象观测才能解开的谜题!
沈知白闭上眼,回忆父亲教导的机关密码学。父亲常将重要地点转化为“天工锁”的解锁序列,而解锁密钥往往藏在自然规律中。这组数字“丙寅七,庚午三……”看起来像是天干地支与数字的组合。
天干地支可表示时间(年月日时),也可表示方位(如风水罗盘上的二十四山向)。数字呢?可能是步数、角度、层数……
“子午”通常指南北方向。“辰星”水星,在五行中属水,方位对应北方,季节对应冬季(但现在是秋季)……不对,不能生搬硬套。
她需要更多信息。关于水星(辰星)的运行规律,父亲书房里有几本天文历算书,但早已随天工坊被封而散佚。也许……胡三娘知道些什么?她曾是宫中最顶尖的绣娘,接触过西域贡品,甚至可能接触过璇玑塔上的金线刺绣。
沈知白看向昏睡的胡三娘,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胡婆婆?胡三娘?”
胡三娘眼皮颤动,缓缓睁开,眼神依旧涣散,但比昨夜稍显清明。她茫然四顾,最后目光落在沈知白脸上,又看到她手中的铜片和金线碎布,猛地一颤:“你……你没丢掉?快丢掉!它们会招来灾祸!”
“胡婆婆,你知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对吗?”沈知白放柔声音,“你以前在宫里,修补过璇玑塔上的金线刺绣,是不是?”
“塔……璇玑塔……”胡三娘眼中浮现恐惧,却又掺杂着一种近乎职业性的专注,“那塔上的金线……不是绣上去的……是‘长’上去的……”
“长上去?”
“对……像藤蔓,像血脉……放在特制的药水里,把金线头搭在塔身纹路上,它自己就会沿着纹路‘爬’,分出细杈,钻进木头和宝石的缝隙里……爬完了,就死死嵌在里面,刀都刮不下来……”胡三娘喃喃道,“沈大人……沈墨大人来看过,他脸色很难看,说这不是绣艺,是‘巫技’……他还拿了个小镜子,照那些金线,照完以后,镜子背面……背面有光点在动……”
镜片!观测金线的“活性”!
“沈大人后来还问过我,”胡三娘陷入回忆,“问我在修补时,有没有注意到塔身上,有一些……特别冷的点,还有特别热的点,分布很有规律,像天上的星星……”
冷点?热点?像星星分布?
沈知白脑中灵光一闪!璇玑塔七层八角,如果每一层、每一个方位上的金线节点,都对应一个温度异常点,而这些点的分布规律模拟了星图……
“是辰星(水星)的运行轨迹!”她脱口而出。
水星离太阳最近,运行轨迹复杂,古人观测不易,但其“晨见为辰星,夕见为太白”的特性,以及相对于背景恒星的顺行、逆行、留的轨迹,在星图上会形成特定形状。如果璇玑塔上的金线网络,是一个微缩的、以某种方式标记了水星运行关键节点的“星图”……
那么“辰星指路”,就是指通过解读塔身金线星图,来获得指引!
而“子午流注”——子午是南北,流注可能指“气”或“能量”的流动方向。金线网络不仅模拟星图,还可能是一个能量(或信息)的传导网络!那些冷点热点,就是能量节点!
“塔非塔处,方见真颜。”——真塔不在它看起来所在的地方。它可能通过“自匿”机关移动了,或者……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指针”或“发射器”,其金线星图指向的,才是真正的目标地点!
那组数字密码“丙寅七,庚午三……”,很可能就是用来在正确的时间(对应天干地支),调整或激活塔上金线网络的能量节点序列!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需要见到塔,或者至少见到塔的完整金线星图。
真塔下落不明,她手中只有碎片。除非……
沈知白猛地想起鬼市深处那声恐怖的机关崩解巨响。如果那真是璇玑塔或其一大部分,那么塔身可能已损毁,但金线网络或许还有残留!鬼市地下,或许藏着她需要的“星图”!
可她现在重伤疲乏,还带着神志不清的胡三娘,如何再去闯龙潭虎穴?
正焦灼间,窑洞外隐约传来人声!似乎就在溪流上游不远处!
“仔细搜!血迹到这一带就淡了,人肯定在附近!”
“分两队,沿溪两岸找!”
追兵竟然这么快又咬上来了!而且听声音,人数比昨晚更多!
沈知白心脏狂跳,迅速将所有东西收好,搀起胡三娘:“婆婆,我们必须走了。”
胡三娘似乎也感知到危险,恐惧地抓紧她的胳膊。两人钻出炭窑,沿着溪流向下游疾走。但胡三娘身体虚弱,沈知白自己也是脚步虚浮,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很快,后方传来呼喝:“在那里!炭窑方向有人!”
“追!”
脚步声、拨开灌木的哗啦声急速逼近。沈知白回头瞥见,至少十余名黑衣劲装的汉子正从山坡上冲下,手中刀光闪烁。
跑不掉了。
她环顾四周,溪流在此处拐弯,右侧是陡峭石壁,左侧是密林,前方溪水变深,形成一个小潭,无路可走。
绝境再现。
就在她几乎绝望时,目光落在水潭边缘——那里有一片茂盛的芦苇丛,此刻正值深秋,芦苇枯黄高大,密密麻麻。
没有别的选择了。她拉着胡三娘,咬牙涉入冰冷的溪水,向芦苇丛最深最密处挪去。水深及腰,刺骨寒意瞬间淹没身体,伤口浸水更是剧痛钻心。胡三娘冷得直哆嗦,却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
两人刚在芦苇丛中蹲下,掩住身形,追兵已至潭边。
“人呢?明明看到往这边来了!”
“分头找!水里也看看!”
脚步声在岸边来回。沈知白透过芦苇缝隙,看到几名黑衣人正用刀拨开岸边的草丛,另两人试探着涉水,向芦苇丛方向走来。
越来越近。
沈知白的手摸向怀中,那里还有最后一点“蜃楼砂”,以及火折子。如果被发现,只能最后一搏。
就在黑衣人的手即将拨开她们面前的芦苇时——
“咻——啪!”
一支响箭突然从山林高处射来,尖啸着划过天空,随即炸开一团红色烟光!
岸上的黑衣人首领脸色一变:“是官军的集结信号!撤!”
“头儿,人还没找到……”
“来不及了!大批官兵往这边来了,快走!”
黑衣人训练有素,毫不迟疑,迅速退入山林,消失不见。片刻后,远处果然传来大队人马行进的声音,以及军官的呼喝:“搜山!发现可疑人等,一律拿下!”
沈知白心中惊疑不定。官兵?是顺天府的人?还是周严调动了京营?他们也在搜捕自己?还是……另有目的?
她不敢贸然现身,和胡三娘继续缩在芦苇丛中,冰冷溪水几乎将身体冻僵。直到外面官兵的喧嚣声也渐渐远去,山林重归寂静,她才颤抖着搀扶胡三娘爬上岸。
两人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沈知白找出火折子,幸好用油布包着尚未浸透,勉强点燃一小堆枯枝败叶。微弱的火苗带来一丝暖意,她帮胡三娘拧干衣物,自己也处理了一下浸水的伤口。
“姑娘……”胡三娘忽然低声开口,眼神比之前清澈了些许,仿佛冰冷的溪水让她暂时清醒,“你……你真是沈大人的女儿?”
“是。”沈知白点头。
胡三娘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渐渐蓄起泪水:“沈大人……是个好人。他偷偷给我送过药,还跟我说……如果有一天,宫里因为金线和镜子的事要灭我的口,就去西山找‘子午泉’……说那里有生路。”
“子午泉?”沈知□□神一振。子午!又是子午!
“嗯……西山北麓,有个很小的温泉眼,叫子午泉。泉水一天里只有正午和子夜两个时辰是温的,其他时候冰凉。沈大人说,那泉眼的位置很特别,对着天上‘辰星’某个难得的位置……”胡三娘努力回忆,“他还说,泉眼下面,有他早年埋的……‘备用钥匙’。”
备用钥匙!难道是指激活或解读金线星图的某种工具?或者,是找到真塔下落的另一条线索?
“婆婆,你能带我去子午泉吗?”
胡三娘瑟缩了一下:“我……我好久没去了……路都快忘了……而且,那里……听说不太平,有野兽,以前还有采药人失踪……”
再不太平,也比留在这里被各方人马追杀强。子午泉,同时关联了“子午”和“辰星”,极可能就是父亲留给她的、破解密码的关键地点!
“我们必须去试试。”沈知白坚定道,“待会儿暖和些,我们就出发。你知道大概方向吗?”
胡三娘犹豫着,指了指西北方向:“大概……往那边走,过了两个山头,在一个背阴的山坳里……有硫磺味。”
沈知白记下。两人烤干衣物,吃了点身上仅存的干粮(几块硬饼),恢复了些体力。日头渐高,山林中雾气散去。沈知白折了树枝给胡三娘当拐杖,两人再次上路,向着西北方向艰难跋涉。
山路崎岖,胡三娘体力不支,走走停停。沈知白一边留意追兵踪迹,一边在心中反复推演那组密码数字与“子午泉”的关系。
如果“丙寅七、庚午三……”是解锁序列,那么解锁的“锁”在哪里?在泉眼处?还是需要用泉眼处的“备用钥匙”来激活某个装置,才能显示最终地点?
“子午流注”可能指泉水的温度变化周期,这本身就是一个天然的时间指示。“辰星指路”——辰星(水星)在特定日期、特定时辰,会出现在天空特定方位。难道需要在特定时刻,站在子午泉的特定位置,观测辰星方位,才能得到下一步指引?
那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猛地停住脚步。今天是九月十五!月圆之日!
父亲手札密码的日期是“永宣十年腊月”。腊月是十二月。相差三个月。但星辰运行周期……
她强迫自己回忆父亲教过的简易星象推算。水星的会合周期约116天,三个多月……从腊月到九月,时间跨度近九个月,水星运行了至少两个多周期,位置肯定不同。
除非……父亲设定的“辰星指路”,指的不是某个固定日期,而是每年水星运行到某个特定相对位置(如某星宿附近)的日期!这个日期每年都不同,需要当年观测或计算。
她不通精深历算,根本算不出来。
除非,父亲在子午泉埋下的“备用钥匙”,本身就是一个观测或计算工具,或者直接给出了对应年份的日期。
想到这里,她脚步加快了些。
两人翻过第一座山头时,日头已开始西斜。胡三娘气喘吁吁,指着前方另一座更陡峭的山岭:“翻过那座山……后面就是……我记得有个很深的峡谷,子午泉在峡谷一侧的崖壁上……”
崖壁?沈知白心中一沉。胡三娘现在的状态,如何攀爬崖壁?
正忧虑间,前方山林中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
不是人声,也不是寻常野兽。
像是……金属摩擦岩石的“吱嘎”声,沉闷而有规律,间歇响起,正从她们要去的方向传来。
两人停下脚步,屏息倾听。声音越来越清晰,还伴随着重物碾过碎石、树枝断裂的声响。
“是……是什么东西?”胡三娘声音发颤。
沈知白心中升起不祥预感。她示意胡三娘躲到一块大石后,自己小心翼翼向前摸索,拨开茂密的灌木,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前方是一片较为开阔的林间坡地。而坡地中央的景象,让她瞬间头皮发麻,几乎失声叫出!
那里,赫然“行走”着一座巨大的、残缺的木质塔楼结构!
那结构约有两层楼高,木质焦黑,许多部分已经烧毁或断裂,露出内部复杂的齿轮、连杆和扭曲的金色丝线。它依靠底部几个巨大的、类似“足”的木质曲柄结构,以一种极其缓慢、僵硬而诡异的姿态,正在林间“爬行”!每动一下,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所过之处,小树被碾倒,地面留下深深的拖痕。
塔身虽残破,但沈知白一眼就认出了那独特的七层八角轮廓、部分残留的鎏金浮雕,以及那些在焦黑木料中依然闪烁暗金光泽的、宛如活物般微微颤动的金线脉络!
这是璇玑塔的一部分!而且是拥有驱动机关、能够“自匿”移动的核心部分!
它竟然从鬼市地下,一路“爬”到了这里?!
看它行进的方向,赫然也是朝着西北——子午泉所在的方向!
难道真塔的“自匿”并非随机,而是受到金线网络中预设的“星图”指引,自动向着某个目标地点移动?这部分残骸虽然损毁严重,但残存的驱动机关和金线网络,依然在执行着最后的指令?
沈知白浑身冰凉。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朱雀”或许根本不需要胡三娘或任何地图,他们只需要追踪这个移动的塔身残骸,就能找到真塔的下落,或者至少是金线网络指引的终点!
难怪官兵突然搜山,黑衣人紧追不舍。他们不是在搜捕她,至少不全是。他们是在追踪这个!
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到达子午泉,拿到“备用钥匙”!
那残破塔身移动虽缓,但走的是直线,碾压灌木,毫无障碍。她们走山路,绕行攀爬,速度未必快过它。
沈知白退回大石后,对惊恐万状的胡三娘急促道:“婆婆,我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子午泉。你能坚持吗?”
胡三娘看着远处那缓缓移动的恐怖巨物,脸色惨白,但眼中却迸发出一股奇异的决心,点了点头:“走……走小路……我知道一条采药人的近道……陡,但快……”
“带路!”
胡三娘指了一条几乎被荆棘完全覆盖的陡峭小径。两人手脚并用,开始攀爬。沈知白用树枝拨开荆棘,顾不得手上、脸上被划出无数血痕。胡三娘咬紧牙关,拄着拐杖,竟也爆发出远超年龄的韧性。
攀上山脊,下方果然是一道深切的峡谷,雾气缭绕,看不清底部。对面崖壁上,隐约可见一道细小的白练——是一处小瀑布。瀑布旁,有硫磺气息随风飘来。
“就在那里……瀑布后面,有个凹进去的岩腔,泉眼在岩腔里……”胡三娘指着对面。
但如何过去?峡谷宽逾十丈,深不见底。
“以前……有藤桥……”胡三娘望向峡谷两侧,寻找记忆中的痕迹。果然,在她们立足处不远的一棵古松上,缠绕着几根粗大却已腐朽发黑的古老藤蔓,另一端延伸向对面崖壁,但中间部分显然早已断裂,只剩残藤在风中摇晃。
藤桥已毁。
而下方谷中,那残破的塔身结构,正沿着谷底河道,缓慢却坚定地向着瀑布方向移动。更远处,峡谷入口方向,隐约可见人影晃动和旗帜——官兵似乎已经封锁了峡谷外围。
她们被困在山脊上,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虽然暂时未发现她们),下方是步步逼近的诡异塔骸和即将合围的官兵。
沈知白额头渗出冷汗,目光急速扫视。忽然,她注意到那几根残存藤蔓缠绕的古松,树干有一人合抱粗,枝叶繁茂,伸向峡谷的方向有一根特别粗壮的主枝,长度几乎达到峡谷宽度的一半。
一个疯狂的想法冒了出来。
“婆婆,你留在这里,躲好,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沈知白将胡三娘安置在一处岩缝后,自己走向古松。
她解下腰间皮囊里的金属丝——正是昨日在遗库用过的那种特制合金丝,坚韧异常。她将金属丝一端牢牢绑在古松那根长枝的末端,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打了个复杂但牢固的绳结。
然后,她爬上树枝,向着峡谷对岸的方向,小心翼翼走到枝头。树枝开始弯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下方是令人眩晕的深谷,对面崖壁在雾气中仿佛遥不可及。
沈知白回头看了一眼胡三娘藏身的岩缝,深吸一口气,纵身向着对岸跃去!
身体腾空,风声呼啸。腰间金属丝瞬间绷直,传来巨大的拉力,勒得她几乎窒息。古松长枝被她下坠之势拉成一道惊心动弧线,发出嘎吱巨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就在她下坠之势将尽、开始回荡的刹那,她看准了对岸崖壁上一块突出的岩石,猛地蹬踏崖壁,借力再次向斜上方荡去!
一荡,两荡!
第三次回荡时,她伸出的手,终于够到了对岸崖壁裂缝中横生的一棵小树!
抓住!攀住!
她用尽最后力气,爬上崖壁边缘,解开腰间的金属丝,瘫倒在地,剧烈喘息,心脏狂跳如擂鼓。
成功了。
她缓过气,看向对岸。胡三娘从岩缝后露出头,满脸惊骇。沈知白向她挥手示意安全,然后打量周围环境。
这里正是瀑布侧面。轰鸣水声震耳欲聋,水汽弥漫。她沿着湿滑的崖壁向前摸索,果然在瀑布水帘后方,发现了一个向内凹陷的岩腔,不大,但足以容数人站立。岩腔地面中央,有一口脸盆大小的泉眼,正汩汩涌出温水,热气蒸腾。空气中硫磺味更浓。
这就是子午泉。此刻日头西斜,已过正午,泉水却依旧温热——显然还未到变凉的时刻。
泉眼周围石壁光滑,刻着一些模糊的古老符文,并非本朝文字。沈知白无暇细究,目光急切搜索父亲可能埋藏“钥匙”的地方。
岩腔不大,她能藏东西的地方有限。她检查了每一处缝隙、凸起,甚至试图推动泉眼周围的石头,都一无所获。
难道胡三娘记错了?或者,“钥匙”已经被取走?
不,父亲既然留下线索,不会如此简单。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泉眼。泉水清澈见底,池底是光滑的卵石。她蹲下身,伸手入水。水温的确比寻常山泉高,约莫有体温热度。她摸索着池底卵石,忽然,指尖触到一块形状异常规整、边缘锋利的石块。
她用力抠出。石块巴掌大小,一面平整,另一面……刻着精细的刻度与星图!
是一块便携式日晷兼星盘!而且是特制的,盘面中心有一个可旋转的、指针状的小铜片,铜片上刻着水星符号。
星盘背面,刻着几行小字:
“置盘于泉眼正中,候水面平。”
“以本年辰星伏见日为准,校定指针。”
“影落之处,即路之始。”
果然!这就是“备用钥匙”!一个需要结合当年水星运行日期来校准的定向仪!
“本年辰星伏见日”——水星每年有特定的“伏”(看不见)和“见”(可见)的周期。父亲留下的密码日期“永宣十年腊月”,很可能就是那一年水星某个特定位置(如下合日、东大距等)的日期。而这块星盘,需要根据当前年份的对应日期来校准,才能指向正确方位。
可她不知道今年(永宣十三年)水星的确切“伏见日”!
外面,天色渐晚。峡谷下方,那残破塔身移动的“吱嘎”声越来越近,似乎已快到瀑布正下方。远处官兵的喧嚣也更清晰,他们可能在设法下到谷底。
没有时间了。
沈知白一咬牙,决定赌一把。父亲将东西埋在这里,必然考虑到使用者可能无法精确计算星象。也许星盘本身有简化用法?
她将星盘平放在泉眼正中央水面(盘体木质,中有空腔,竟能浮于水面不沉)。水面平静后,星盘随着极其微弱的水流缓缓转动,最终静止。
盘面刻有二十四山方位。她尝试拨动那枚水星指针,指针转动时,盘面下方似乎有极轻微的机簧咬合声。
她忽然注意到,泉眼涌出的水流,在池中形成极微弱的漩涡,而星盘静止的方位,似乎与漩涡的流向有关。她想起“子午流注”——泉水温度变化周期,或许也对应着地下水流脉的微妙变化?
她趴下来,将耳朵贴近池边石壁,仔细倾听。除了瀑布轰鸣,似乎还有一丝极细微的、规律的“叮咚”声,像是水滴落入更深的空洞。
水下有通道?或者,共鸣腔?
她将星盘拿起,再次仔细检查。在星盘边缘,发现了一圈极小的、可拨动的活字环,上面刻着天干地支。这可能是手动输入日期校准的装置!
她尝试将活字环拨到“永宣十三年”可能对应的干支……但完全不懂历法。
就在她焦头烂额之际,对岸忽然传来胡三娘惊恐的尖叫!
沈知白猛地抬头,透过瀑布水帘缝隙,只见对岸岩缝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黑衣人,正将胡三娘从藏身处拖出!胡三娘挣扎尖叫,其中一个黑衣人抬手似乎要下重手。
“住手!”沈知白厉喝,不顾一切冲出岩腔,站到崖壁边缘。
黑衣人看到她,动作一顿。其中一人扬声喊道:“沈姑娘,若不想这老婆子死,就乖乖过来,交出你从塔里带出的所有东西!”
是“朱雀”的人!他们竟然也找到了这里,而且从另一侧绕上了山脊!
沈知白握紧星盘,心念电转。她不能过去,过去两人都是死。但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胡三娘被杀。
“东西可以给你们!先放了她!”她喊道。
“你先过来!”
对峙间,下方峡谷传来一声巨大的、仿佛什么东西重重砸入水中的轰响,接着是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噪音,以及……某种低沉而诡异的、仿佛无数昆虫振翅的“嗡嗡”声!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吸引,向下望去。
只见那残破的塔身结构,不知为何竟在瀑布正下方的水潭边彻底散架了!大量焦黑的木料、齿轮崩散开来,露出最中心一个约莫衣柜大小、由暗金色奇异木质(金丝阴沉木)构成的复杂多面体结构。
那结构表面布满了流动的金线,此刻正在幽暗的峡谷底部,散发出忽明忽暗的、暗金色的微光!那“嗡嗡”声正是从其中传来,随着光芒明灭,声音也时高时低,仿佛在呼吸,又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更骇人的的是,随着那多面体发光,散落一地的其他金线碎片,竟然也开始微微颤动,仿佛要与之共鸣!
“是塔核!完整的塔核!”对岸一个黑衣人失声叫道,声音带着狂喜,“快!下去拿!”
他们显然将胡三娘暂时丢在一边,试图寻找下到谷底的路。
机会!
沈知白目光落回手中星盘。塔核的出现,金线的共鸣……这会不会是某种“激活”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星盘或许不需要精确日期校准?
她再次将星盘放入泉眼,死死盯着。
这一次,星盘放入后,并未立刻静止,而是开始缓缓地、自主地旋转!盘面中心的水星指针,竟然也开始微微偏移,最终指向了一个特定的刻度——正北偏西约十五度(子午线偏西)!
几乎同时,她感到脚下岩壁传来极其轻微的震动。不,不是岩壁,是她怀中——那枚“寒梅芯”齿轮,还有那片铜片,都在微微发热!
共鸣!塔核、金线、齿轮、铜片、星盘……这些同源的奇异物质,在近距离产生了共振!而星盘在这种共振下,自行完成了校准,指出了方向!
影落之处,即路之始——现在没有日影,但指针指向就是方向!
沈知白记下方位(正北偏西十五度),一把抓起星盘,看向对岸。黑衣人正在陡峭的崖壁上尝试攀爬下谷,胡三娘被他们丢在崖边,惊恐无助。
“婆婆!抓紧!”沈知白大喊,再次将腰间金属丝解下,这次系上一块石头,用力向对岸掷去!石头带着金属丝飞越峡谷,落在胡三娘不远处。
胡三娘看到金属丝,明白了沈知白的意思。她鼓起勇气,爬过去抓住金属丝,在手上绕了几圈。
“抓紧!我拉你过来!”沈知白用尽全力,开始回收金属丝。金属丝紧绷,胡三娘身体被拖离崖边,悬空荡向峡谷!
对面正在攀岩的黑衣人发现,惊呼着想回来阻止,但已来不及。
胡三娘尖叫着荡过峡谷,沈知白看准时机,在她荡到最近点时,猛地扑出,抓住她的胳膊,两人一起摔回岩腔边缘,滚作一团。
惊魂未定,沈知白迅速割断胡三娘手上的金属丝。下方,黑衣人愤怒的吼声传来,但他们暂时过不来。
“走!从这边!”沈知白搀起胡三娘,沿着瀑布上方的崖壁,向着星盘指示的“正北偏西十五度”方向寻路。那边似乎有一条极其隐蔽的、被藤蔓遮蔽的石缝,勉强可容人通行。
两人钻入石缝,里面漆黑一片,但隐约有气流流动,说明并非死路。沈知白点燃最后一点火折子照明,发现这是一条天然形成的、向下倾斜的狭窄岩洞。
她们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岩洞曲折向下,越走越深,空气越发潮湿阴冷。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传来水声,火折子也燃到了尽头。
在最后一丝火光熄灭前,沈知白看到,岩洞尽头是一个较大的地下空洞,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水潭对面……似乎有人工修葺的石阶,向上延伸。
而水潭边的石壁上,刻着一行斑驳的字迹,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映入她的眼帘:
“循辰所指,入地百步,见水则止,拾级而上,可窥天工。”
永宣十年腊月,沈墨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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