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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青宴的酒杯
第五章杀青宴的酒杯
1
暴雨戏杀青的庆祝宴,定在市中心最贵的酒店顶层旋转餐厅。
楚离到的时候,宴会厅已经人声鼎沸。制片人、投资方、剧组核心人员悉数到场,水晶灯折射的光斑在每个人脸上跳跃,香槟塔反射着纸醉金迷的光晕。她穿了件墨绿色丝绒长裙,方领设计露出纤直的锁骨,长发在脑后挽成松散的发髻——足够得体,又不会太张扬。
“楚老师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瞬间,半数目光聚焦过来。楚离微笑颔首,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指尖冰凉。
林真真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很低:“王振坤也来了。刚到的,在那边跟陈导说话。”
楚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落地窗边,王振坤端着酒杯,侧身站着。五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当,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总是微眯着,像在打量商品。他穿定制西装,领带夹是某种稀有金属的光泽——楚离记得那个牌子,她十五岁那年,他戴过同款。
“他看见你了。”林真真声音发紧,“要过去吗?”
“总要过去的。”楚离说,抿了口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微小的刺痛,“躲不掉。”
她穿过人群。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像走在某种柔软的危险里。路过自助餐台时,她听见几个小演员的低语:
“那就是楚离?比电视上还瘦……”
“听说她跟夏燃不对付,今天有戏看了。”
“王总怎么老看她?他们认识?”
楚离面无表情地走过。到落地窗前时,王振坤正好转过身,脸上堆起那种她熟悉到恶心的笑容。
“小离。”他伸出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过分整齐,“好久不见。”
楚离握上去。他的手心潮湿,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
“王总。”她收回手,“听说您最近在忙慈善基金的事。”
“都是些小事。”王振坤推了推眼镜,“倒是你,拿下陈导的新片,恭喜啊。我早就说过,你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您过奖。”楚离想结束对话,“我——”
“对了,”王振坤打断她,从侍者托盘上取过两杯红酒,递过来一杯,“得喝一杯。毕竟……我们也算师徒一场。”
酒杯举在半空。深红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晃动,像凝固的血。
楚离看着那杯酒。她看见王振坤的小指在杯沿轻轻一抹——动作很快,快得像错觉。但她太熟悉这个小动作了。五年前,他第一次给她下药时,就是这样做的。
她抬眼,对上王振坤镜片后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一种笃定,一种“我知道你会喝”的笃定。
因为她确实会喝。
母亲的第三次化疗就在下周。王振坤手里那些照片,随时可以寄到母亲病房。她可以当众翻脸,可以砸了杯子,但后果呢?
楚离接过酒杯。
“敬王老师。”她说,声音平静无波,“谢谢您当年的……栽培。”
王振坤笑了。那笑容像面具裂开一条缝,露出里面真实的得意。
两人碰杯。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喧闹的宴会厅里轻得几乎听不见。
楚离仰头,一饮而尽。
2
夏燃站在香槟塔的另一侧,手指捏着高脚杯的细柄,几乎要捏碎它。
她看见了全过程。
从王振坤那抹杯沿的小动作,到楚离接过酒杯时指尖轻微的颤抖,再到她一饮而尽时喉结滚动的弧度。每一个细节都像慢镜头,在她眼前反复播放。
“燃姐?”助理小吴小声问,“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夏燃没回答。她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楚离身上。墨绿色丝绒裙包裹着清瘦的身体,脊背挺得笔直,但夏燃看见了她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手在微微发抖。
药效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夏燃把酒杯放在桌上,动作有些重,酒液晃出来溅在手背上。她抽了张纸巾擦手,脑子里飞速运转。
楚离知道。她一定知道酒有问题。但她还是喝了。为什么?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掏出来看,是王振坤发来的消息:「做得不错。接下来交给我。」
夏燃盯着那行字,指尖发凉。她明白了——王振坤不是偶然出现在这里。这是一场早就安排好的戏,而她是被蒙在鼓里的演员,或者是……帮凶?
不。她不知道酒有问题。她只是按王振坤的要求“接近楚离”,她不知道他会用这种下作手段。
但她也……没有阻止。
“操。”夏燃低声骂了一句,转身就要朝楚离的方向走。
小吴拉住她:“燃姐,你去哪?马上要集体合影了——”
“让开。”夏燃甩开她的手。
但已经晚了。楚离正朝宴会厅门口走去,脚步有些虚浮。她扶着门框停了一下,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然后推门出去。
王振坤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笑。他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
夏燃的手机同时震动。她低头看,又是王振坤:「别跟。让她一个人走。」
她抬头,对上王振坤的目光。隔着半个宴会厅,他朝她举了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夏燃站在那里,感觉血液一点点冷下去。
3
走廊铺着深红色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楚离扶着墙,眼前开始模糊。水晶灯的光晕扩散成一片刺眼的白,空气里香水和食物的味道变得浓稠,粘在喉咙里让人想吐。她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五年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晕眩,这样的恶心,这样的……无力。
电梯在前方二十米。她数着步子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到电梯口时,她靠在冰凉的金属墙壁上,呼吸急促。
不能在这里倒。
不能让人看见。
不能……失态。
她按了下行键,手指发抖,按了两次才按准。电梯从一楼缓缓上升,数字跳动:1,2,3……慢得像凌迟。
身后传来脚步声。
楚离没回头。她听见那个声音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然后问:“你房间号多少?”
是夏燃。
楚离闭上眼睛。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看见她,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个样子。
“1807。”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飘忽得不像自己的,“别告诉……任何人。”
夏燃没说话。电梯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楚离走进去,腿一软,差点摔倒。夏燃伸手扶住她,手臂揽住她的腰,力道很稳。
“我自己能走。”楚离说,但身体不听使唤地靠过去。
夏燃没松开。她按了18楼,电梯门缓缓合上。镜面墙壁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楚离几乎完全靠在夏燃身上,脸埋在她肩头;夏燃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按着电梯按键,侧脸绷得很紧。
“你明知道酒有问题。”夏燃说,声音在封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为什么喝?”
楚离没回答。她闻到夏燃身上那股雨后森林的气息,混着一点烟草味,意外的让人安心。她贪恋这种安心,哪怕只是一瞬间。
电梯在上升。失重感让晕眩加剧,楚离抓紧了夏燃的衣襟。
“说话。”夏燃说,“为什么喝?”
楚离抬起头。她的视线已经模糊,只能看见夏燃轮廓的虚影。她笑了,笑得很难看:“因为……选择题里……那是最不坏的选项。”
夏燃的呼吸滞了一下。
电梯到达18楼,“叮”的一声。门开了,走廊空荡安静。夏燃半扶半抱地把楚离带出去,找到1807房,从她包里摸出房卡——手碰到楚离手指时,感觉那温度烫得吓人。
刷卡,开门,进去。
4
房间没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进来,在地毯上投出斑斓的光块。
夏燃把楚离放在床上,转身要去开灯,手腕却被抓住。楚离的手很烫,力道却虚软,只是虚虚地圈着。
“别开灯……”楚离的声音像呓语,“别让我……看见自己这个样子。”
夏燃僵在原地。黑暗中,她只能看见楚离蜷缩的轮廓,听见她压抑的喘息。那种喘息很熟悉——三年前,她妹妹自杀前一周,偷偷给她打电话时,也是这样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姐姐……我难受……」
「淼淼?你怎么了?你在哪?」
「我……我不能说。他们给我吃了东西……我好热,好晕……」
夏燃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她走到床边,蹲下来。窗外霓虹的光掠过楚离的脸——她眼睛紧闭,睫毛颤抖,嘴唇咬得发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楚离。”夏燃伸手,指尖碰了碰她的脸颊,“能听见我说话吗?”
楚离睁开眼睛。瞳孔扩散,目光涣散,但还有一丝清明。她看着夏燃,看了很久,然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别控制我……”楚离的声音带着哭腔,“求你了……别……”
夏燃的心脏像被狠狠攥了一下。
同样的话。和淼淼一模一样的话。
她反握住楚离的手,拇指摩挲她手腕上那道疤:“我不控制你。我只是……帮你。”
楚离摇头,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嚎啕大哭,是安静的、连绵不断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进鬓发里。她蜷缩得更紧,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我妈……”她哽咽着说,“照片……不能让她看见……”
夏燃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楚离为什么明知道酒有问题还要喝,为什么宁愿自己承受也不当众翻脸,为什么即使在这种时候还在说“别告诉任何人”。
因为王振坤手里有筹码。有能威胁她、能毁掉她在乎的人的筹码。
就像他当年用淼淼的前途威胁她一样。
夏燃站起来,走进浴室。她拧了条凉毛巾,回来敷在楚离额头上。楚离瑟缩了一下,然后安静下来,只是手还紧紧抓着夏燃的衣角,像溺水的人抓着浮木。
“会没事的。”夏燃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我在这里。不会有事。”
她不知道这话是说给楚离听,还是说给三年前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听。
5
药效最猛的时候,楚离开始说胡话。
断断续续的句子,拼凑出一个夏燃从未见过的楚离。她说起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王振坤,说起他给她买的第一条裙子,说起他说“小离,你会成为最亮的星”。她说起二十岁拍《蚀月》,在片场发烧到四十度,还在背台词。她说起母亲确诊癌症那天,她在医院走廊蹲了一整夜。
她还说:“夏燃……你为什么……总看着我?”
夏燃正用湿毛巾擦她脖颈的汗,动作顿住。
楚离睁开眼睛,瞳孔还是涣散的,但努力聚焦在她脸上:“我看见了……颁奖礼……你一直在看我……”
夏燃没说话。
“你恨我吗?”楚离问,声音软得像梦呓,“因为……我活得……很假?”
“不恨。”夏燃听见自己说,“我只是……”
她停住了。只是什么?只是好奇?只是觉得她和自己一样,都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鸟?还是只是……被吸引了?
楚离又闭上眼睛。她的手从夏燃衣角滑落,落在床单上,摊开,掌心向上。夏燃看着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薄茧,是常年练琴留下的。
她想起下午休息室,这只手搭在她腰侧,轻轻一按。
想起这只手翻开剧本时,指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想起这只手腕上那道疤,和自己那道几乎对称。
鬼使神差地,夏燃伸出手,轻轻覆在楚离掌心。
楚离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慢慢蜷起,勾住了她的手指。
十指相扣。
窗外,城市灯火通明。这个房间里,两个本该是敌人的女人,一个因药效昏睡,一个跪在床边,手牵在一起,在黑暗里分享着某种心照不宣的脆弱。
夏燃看着楚离沉睡的侧脸,看了很久。
然后她轻轻抽出手,起身走到书桌前。她从包里拿出便签纸和笔,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写字:
「酒有问题,小心王」
写完后她停顿了一下,又在“王”字上重重涂了几笔,涂成一片墨团。想了想,在旁边补上两个字:
「小心任何人」
她把便签折好,放在床头柜上,压在楚离的手机下面。
做完这些,她回到床边,给楚离盖好被子。楚离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喃喃了一句什么,听不清。
夏燃俯身,靠近她耳边:“好好睡。明天……我们再算账。”
她直起身,最后看了楚离一眼,转身离开。
门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楚离均匀的呼吸声,和床头柜上那张被霓虹染成彩色的便签纸。
而在楼下的宴会厅,庆祝还在继续。
王振坤站在落地窗前,端着酒杯,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他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
「照片发给周蕙兰了。她知道该怎么做。」
发送。然后他微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而有些东西,从今晚开始,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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