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共犯

　　幽绿的灯光像一层浑浊的苔藓，覆盖在每一张惊恐的脸上。时间在粘稠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坍缩。

　　宋凄的手指划过又一本练习册的边缘，触感冰冷。她的动作很快，但并非盲目——她在心里为每一张翻过的书页编号、排除。这是她唯一擅长的方式：将不可理解的世界拆解成可处理的碎片。奶奶的脸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皱巴巴的，带着常年忍耐疲惫的温和。必须回去。这个念头像一根细而坚韧的线，拽着她所有的注意力。

　　沈念依跟在她身后半步，呼吸又浅又急。太吵了，不是声音，是感觉。左边那个男生在心里反复咒骂，每一声“该死”都像小石子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右前方两个女生互相抓握的手汗津津的，那种粘腻的恐惧感几乎能让她闻到味道。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疼痛短暂地盖过了一些嘈杂。合作，只是为了出去。她不断提醒自己。宋凄看起来够冷静，不像周围这些快崩溃的人。和这个人一起，活下去的可能性大一点。至于信任？不，只是互相需要。她需要宋凄的冷静和行动力，宋凄需要她……她也不知道需要她什么，但既然主动递了纸条，总归是有点用的吧？

　　“你晃来晃去没用。”宋凄的声音忽然响起，依旧没回头，她正蹲下检查一张课桌的侧面，“省点力气。要是难受，就找找哪个地方让你感觉最‘硌得慌’。”

　　沈念依愣了一下。“硌得慌？”这说法太粗糙了，跟她平时在家里小心翼翼分辨的那些细腻的、需要拼凑的信号完全不同。

　　“嗯。”宋凄的回答简短，已经移向下一处，“跟别处不一样，让你特别想躲开的那种。”

　　沈念依抿了抿唇。她试着按这个粗陋的指引去做。不再试图理解那些纷乱情绪的具体内容——李薇强作镇定时心里打的小算盘，角落里祈祷男生的崩溃感——而是单纯地感受它们的“质地”。恐慌大多是扎人的、尖锐的；麻木是软绵绵又沉重的；绝望像冰冷的淤泥……

　　然后，她的确找到了一个让她“硌得慌”的地方。

　　教室靠后墙的角落，陈皓的座位区域。那里的感觉……很“厚”，很“闷”，像一床用了很多年都没晒过的旧棉被，吸满了潮气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陈腐气味，沉甸甸地压在那里。不只是恐惧，更像是一种……淤积了很久的、发馊的东西。让她本能地不想靠近。

　　她犹豫着，指了指那个方向，声音因为不确定而微弱：“那边……感觉特别沉，特别闷。有点……恶心。”她说得很直白，甚至有些笨拙。

　　宋凄顺着她手指看了一眼，没有评价，也没有追问细节，只是立刻站起身走了过去。她的反应太平淡，反而让沈念依心里更没底了，怀疑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浪费了时间。

　　陈皓的座位异常整洁。宋凄开始检查，动作麻利。沈念依站在一旁，那种“闷”和“恶心”的感觉依然弥漫，但没有更具体的指向。焦躁感升起来，她开始偷偷观察其他人的进度，盘算着如果这里找不到，下一步该怎么办。她得活下去，不能被甩下。

　　就在宋凄的手伸向桌角那本蓝色封皮的《数学考点精析》时——

　　毫无预兆地，沈念依感到一股尖锐的、冰冷的恶意，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猛地刺入她的太阳穴！

　　“啊——！”她短促地痛叫一声，完全不受控制。眼前瞬间发黑，耳朵里嗡鸣一片，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接抱着头蹲了下去，额头死死抵住膝盖。那感觉太强烈了，不是情绪，更像是一种实质的、带着毁灭意味的“攻击”，瞬间击穿了她所有混乱的感知屏障。

　　而在那剧痛和黑暗席卷而来的前一秒，她“看”到了——不是用眼睛，是一种近乎直觉的、被强行灌入的清晰影像——那本蓝色封皮的书，书页间夹着一张纸，纸上有一个猩红色的、充满恨意的标记。

　　这清晰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如同雷暴中的一道闪电。紧接着，只剩下残留的头痛、耳鸣，和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体。

　　宋凄的手停在半空，终于转过头，看向蜷缩在地上的沈念依。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不是担忧，更像是在评估——评估这突发状况的真实性、严重性，以及对接下来行动的影响。她蹲下身，但没有碰沈念依，只是靠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极低：“书里？”

　　沈念依从臂弯里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额发被冷汗粘在皮肤上。她看着宋凄近在咫尺却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心脏还在狂跳，但一种更冷的、属于她自己的理智在慢慢回笼。刚才那一下太可怕了，但……好像也指明了方向。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夹着东西……很……很坏的东西。”她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能用最朴素的词。

　　宋凄盯着她看了两秒，似乎在判断她是否还能继续。然后，她什么也没说，转回身，毫不犹豫地拿起了那本书，捏住书脊，干脆地一抖。

　　一张对折的硬卡纸飘落。

　　成绩单。猩红的叉。深刻的“凭什么”。

　　宋凄捡起纸，目光快速扫过。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沈念依注意到，她捏着纸的手指收紧了，指关节绷出清晰的弧度。那不是害怕，更像是一种面对明确威胁时的本能戒备。

　　宋凄站起身，同时也对仍蹲在地上、脸色难看的沈念依伸出了一只手。那动作很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关心或同情，就像递给别人一件工具。“能走吗？去讲台。”

　　沈念依看着那只手，手指细长，掌心有薄茧。她没有立刻去握，而是自己用手撑着旁边的桌腿，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腿还有点软，但站稳了。她避开了宋凄的手，低声道：“……能。”

　　宋凄很自然地收回了手，没有任何尴尬或不满，仿佛那只是一个随意的动作。她将那张对折的成绩单握紧，转身面向讲台方向。

　　就在这时——

　　“喂！你们找到了什么？”

　　孙浩大步走了过来，脸色难看，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惶惶不安的男生。他们的视线死死盯在宋凄的手上。不仅仅是孙浩，周围其他几组正在盲目翻找的同学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眼神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样汇聚过来。恐惧催生出的不止是绝望，还有一种扭曲的、急于抓住任何可能救命之物的贪婪。

　　宋凄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试图隐藏，但身体微微侧转，形成了一个不易被抢夺的姿势。沈念依的心跳再次加快，她能感觉到孙浩身上那股混合着恐惧、暴躁和急于抓住点什么的不稳定气息，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

　　“一张废纸。”宋凄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值日生没擦干净黑板。

　　“废纸你拿着干嘛？给我看看！”孙浩伸出手，手指几乎要戳到宋凄的肩膀，他个子高大，这一下压迫感十足。

　　“可能是‘错误的书页’，也可能不是。”宋凄没动，抬眼看他，眼神冷硬，“需要放到讲台验证。你要一起，可以。别挡路。”

　　“要是真的呢？你们俩想自己偷偷试了跑掉？”另一个男生嚷道，声音因为紧张而尖利，他一边说一边往前挤，试图形成合围之势。

　　“就是！交出来！大家一起看！”又有人附和，声音里带着被煽动起来的激动。

　　人群开始骚动，更多的人朝这边挪动脚步。猜忌和恐慌像滚雪球一样膨胀。宋凄被围在中间，她握紧了手里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在计算，眼神迅速扫过围上来的人数和位置，评估着强行突破的可能和风险。但她没有动，因为任何过激的动作都可能引发这群惊弓之鸟的集体失控。

　　沈念依被挤到了宋凄身侧，后背几乎贴上了冰冷的课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四面八方涌来的恶意、贪婪和恐惧，这些情绪像粘稠的毒液，几乎要将她淹没。胃部又开始抽搐，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看到孙浩的手再次伸向宋凄，看到其他人虎视眈眈的眼神，看到宋凄紧绷如岩石般的侧脸。

　　不行。不能在这里被拦住。灯还在变暗，时间正在消失。如果这张纸被抢走、被撕毁，或者这群人一拥而上发生踩踏……

　　就在孙浩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宋凄手中那张纸的边缘，宋凄身体微微后仰准备做出反应的瞬间——

　　沈念依猛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急，仿佛用尽了胸腔里所有的氧气。紧接着，她一步跨前，不是挡在宋凄前面，而是直接站到了孙浩和宋凄之间，几乎和孙浩面对面。她的动作快得有些突兀，连宋凄都微微一怔。

　　孙浩也被这突然插进来的人弄得一愣，伸出的手顿在半空。

　　沈念依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游移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动物，反而烧起了一种冰冷的、豁出去的火焰。她没有看宋凄，只是死死盯着孙浩，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甚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锐利，完全不像她平时说话的样子：

　　“抢？”

　　她只吐出一个字，却像冰锥一样扎进嘈杂的空气里。

　　孙浩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慑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念依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语速极快，逻辑清晰得可怕，每个字都像子弹一样射出来：

　　“规则只说了找到‘错误的书页’放在讲台上能重启边界，没说找到的人才能出去！更没说一张纸只能用一次！你现在抢，万一撕坏了呢？万一触发别的惩罚呢？灯还有不到七十分钟就灭，‘噬影’就在外面看着！你是想赌一把抢到纸就能当英雄，还是想大家因为你的蠢动一起死在这里？！”

　　她的话又急又厉，没有丝毫停顿，也完全没有平时那种温吞犹豫的影子。那股被极端恐惧和压力催生出来的、短暂而强烈的求生本能，像一层坚硬的冰壳，暂时覆盖了她所有惯性的怯懦和敏感。她不是为了保护宋凄，甚至不是为了保护那张纸，她只是为了扫清眼前这个最大的、可能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功亏一篑的障碍——失去理性的群体冲突。

　　孙浩被她一连串的质问砸得有点懵，他身后的几个男生也面面相觑，被那“一起死”的说法震住了。沈念依的话粗暴地撕开了他们被恐惧掩盖的侥幸心理，将最坏的可能性血淋淋地摊开。

　　沈念依趁他们愣神的功夫，迅速侧身，一把从还有些没回过神的宋凄手中抽走了那张成绩单！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惊了一下，包括宋凄。宋凄的手指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阻止，只是眼神锐利地看着她，看着事态发展。

　　沈念依将那张纸高高举起，让周围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但举得很稳。

　　“看清楚了！就是这张纸！”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度，“我们现在就去讲台！谁再敢拦，再敢抢——”她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孙浩和其他人，“我就直接把它扔到窗户那边去！你们猜，‘噬影’会不会喜欢这份礼物？！”

　　这话比任何威胁都有效。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惊恐地看向窗外那片浓稠的黑暗和那个模糊的轮廓。把可能的关键物品扔给怪物？这个想法光听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沈念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不再看任何人，攥紧那张仿佛发烫的纸，转身就朝着讲台方向大步走去。她的脚步甚至有些踉跄，但背影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宋凄立刻跟上，几乎与她并肩，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孙浩等人僵在原地，脸上青红交加，但终究没敢再上前阻拦。其他人也被沈念依那番话和疯狂的威胁吓住了，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幽绿闪烁的灯光下，两个少女一前一后（几乎是并肩）穿过死寂的教室，走向前方。沈念依握着那张决定命运的纸，手心的汗几乎要浸透粗糙的卡纸。刚才那股支撑着她的、冰冷的决断力正在快速消退，恐惧和后怕像潮水般重新漫上来，让她的牙齿开始轻轻打颤。但她没有停下，也不能停下。

　　窗外的黑暗似乎蠕动了一下。那两只虚无的眼洞，注视着她们，也注视着教室里所有被震慑住、暂时不敢妄动的人。

　　真正的考验，或许在她们把纸放到讲台上的那一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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