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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与影
温知言在井边蹲了许久,阳光将他青色的官袍染上一层淡金。他手中那块星图黑石与罗盘相映,构成一幅诡异的图景——现代的精密仪器与古老的神秘符号,在他指尖达成了某种危险的和谐。
林时注意到一个细节:温知言比对星图时,并非随意摆放。他的手指在石面上缓缓移动,每一次停顿都精准地对应着罗盘上特定的刻度。更让林时心惊的是,温知言的目光不止一次投向巷子两侧的屋檐——那些翘起的飞檐角度、瓦当排列的疏密,似乎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这不是简单的堪舆。
这是解构。
“林先生似乎对这些测量工具很感兴趣?”温知言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拿着黑石缓步走回。他的步伐轻盈得像猫,落在青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前朝工部编纂的《营造法式》中,记载了一种‘星宿定位法’,据说可以用来校准大型建筑群的方位。可惜此法在永乐年间就已失传。”
他顿了顿,将黑石举到林时眼前:“直到我发现,回光巷的布局,恰好与《营造法式》残卷中的一张星图吻合。”
林时的呼吸微微一滞。
《营造法式》他自然知道。那是宋代李诫编纂的建筑巨著,但他从未听说过什么“星宿定位法”。温知言要么在撒谎,要么——这个所谓的“失传秘法”,本身就与龙脉档案馆有关。
“温大人博闻强识。”林时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只是在下不解,即便巷子布局暗合星图,又与修缮何干?”
温知言笑了,那是一种学者面对有趣谜题时的纯粹笑容。“林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好。按照工部规程,修缮古巷,首要便是摸清其‘筋骨脉络’。这巷子的布局若真暗合某种失传的营造法,那么贸然动工,很可能会破坏其结构平衡,导致坍塌。”
他转向那些正在丈量的“工匠”:“所以你看,他们测量的不只是距离。他们在记录每一堵墙的倾斜角度,每一块地基的沉降深度,甚至——”他指向不远处沈三娘家门口的那株老槐树,“每一棵古木的根系走向。”
林时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见两个工匠正在槐树下忙碌。一人手持一种奇怪的铜制器械贴在树干上,另一人则蹲在地上,用细沙标记着树根延伸的轨迹。
那器械林时认得——是前朝司天监用来测量地脉震动的“地听仪”。
温知言连这个都带来了。
“大人考虑周全。”林时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惊涛骇浪,“只是如此大动干戈,难免扰民。方才王老伯受惊不浅。”
“这正是我要与林先生商量的第二件事。”温知言从袖中取出一份卷轴,“为了补偿巷中居民,也为了更好地完成勘测,我准备在巷口设立一个‘临时书办处’。凡家中藏有古物、旧籍者,皆可拿来鉴定登记。工部将按市价的三倍收购,若不愿出售,我们也会免费为其修复保养。”
他展开卷轴,上面是工整的楷书公告,还盖着鲜红的工部大印。
“当然,此事全凭自愿。”温知言补充道,声音温和得像在商量晚饭吃什么,“只是我想,回光巷的居民大多清贫,若能借此机会将家中那些用不上的旧物变现,也是好事一桩。林先生觉得呢?”
林时感到喉咙发干。
这是阳谋。
温知言用最正当的理由、最温和的姿态,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他不再需要偷偷潜入、暗中搜查——他要让巷民自己将家中的秘密,一件一件地,主动送到他面前。
而林时无法反对。反对,就是阻止邻里改善生计;反对,就是心中有鬼。
“大人思虑周全。”林时听见自己这样说,“只是旧物多承载记忆,恐有人不舍。”
“所以才是自愿。”温知言的笑容加深了,“不过我想,聪明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苏芷的杂货铺。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
是童七的声音。
林时和温知言同时转身,只见几个工匠正围在童七和瞎眼祖母居住的窝棚前。一个工匠手里拿着一根探针——那是盗墓贼常用的“洛阳铲”的变体——铲头上沾着新鲜的泥土。
童七死死抱住工匠的腿,哭喊着:“不准动我奶奶的床!不准动!”
瞎眼的老妪蜷缩在窝棚角落,枯瘦的手在空中无助地挥舞。
温知言皱了皱眉,快步走过去:“怎么回事?”
为首的工匠躬身行礼:“禀大人,按规程需勘测所有建筑地基。这窝棚看似简陋,但地下三寸处发现砖石结构,疑似有地下空间。属下正要深入探查,这孩子就……”
温知言蹲下身,平视着童七。他没有用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是与这个十岁的孩子保持在同一高度。
“你叫童七,对吗?”他的声音温和得出奇。
童七警惕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温知言从怀中取出一块饴糖,“但是我们在帮你。这窝棚年久失修,地下若有空洞,雨季来临时很可能会坍塌。你不想让奶奶有危险,对吗?”
童七看着他手中的糖,又看看角落里的祖母,眼神动摇。
“我们只是看看。”温知言将糖放在童七手心,“如果地下什么都没有,我们会把土填回去,还会帮你把窝棚修得更结实。如果真有什么——”他顿了顿,“那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
童七握着糖,慢慢松开了手。
温知言站起身,对工匠点点头:“继续。动作轻些,别惊扰老人家。”
林时站在一旁,看着洛阳铲一寸一寸深入泥土。他能感觉到温知言的目光偶尔扫过自己——那是一种观察,一种评估,看他会对这场针对最弱势者的“温柔暴力”作何反应。
林时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但任何干预都可能暴露更多。温知言正在测试他的底线,测试回光巷每个人的底线。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在于,他永远站在“规矩”和“道理”的一边,让你所有的反抗都显得无理取闹。
“有了!”工匠低呼一声。
洛阳铲提上来时,铲头上卡着一件东西——不是金银,不是密件,而是一个小小的、泥塑的娃娃。
那娃娃做工粗糙,但保存完好,身上的彩绘虽已斑驳,仍能看出是前朝的服饰样式。更奇怪的是,娃娃的背上刻着细小的文字。
温知言接过娃娃,用袖子轻轻擦去泥土。他的手指抚过那些文字,眼神渐渐变得深邃。
“壬戌年七月初七,置此镇物于坤位,以安地气。”他轻声念出,然后抬头看向林时,“林先生,壬戌年,是哪个壬戌年?”
林时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知道那个年份。根据《烬史》的记载,龙脉档案馆最后一次大规模修缮,正是在一百二十年前的壬戌年。
“这……”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前朝壬戌年不少,需查证历书。”
“不必查了。”温知言站起身,将娃娃小心地收进一个锦袋,“这是嘉靖四十一年的壬戌年。那年七月,京城地动,钦天监奏请于城中三十六处‘地眼’安置镇物,以安龙脉。”
他环视回光巷,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传说。没想到,真的存在。”
工匠们面面相觑,显然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但林时懂。
温知言不仅知道档案馆,他连档案馆的防护机制都知道。
那些所谓的“镇物”,很可能就是档案馆外围机关的“锚点”。破坏它们,或许就能找到安全进入迷宫的方法。
“今日收获颇丰。”温知言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收工。明日继续。”
工匠们开始收拾工具。温知言走到童七面前,又取出一锭银子:“这个娃娃是重要文物,按规需上交。这些钱你拿着,给奶奶买些吃的。”
童七愣愣地接过银子,不知所措。
温知言转身离开,经过林时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林先生,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吗?”
他不需要林时回答。
“是这座巷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守护着一个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温知言的目光扫过王老头的杂货铺、沈三娘的茶水摊、荆五的铁匠铺,最后落在苏芷的窗口,“就像这个娃娃,被一个瞎眼的老妪枕在头下几十年。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用最朴素的方式保护了它。”
“你说,”他看向林时,眼神深邃如井,“这是巧合,还是某种……安排?”
林时没有回答。
他无法回答。
温知言笑了笑,转身离去。青色官袍在巷口的阳光中渐渐模糊,像一滴墨汁融入清水。
工匠们撤走了,巷子暂时恢复了平静。但那种被丈量、被解析、被透视的感觉,却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老头蹲在自家门口,看着被挖开又填平的地面,喃喃自语:“那下面……真有东西?”
沈三娘端着一碗水走到童七身边,轻声安慰着仍在啜泣的孩子。
荆五的铁匠铺里传来比往常更猛烈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像是在发泄无处安放的愤怒。
林时站在原地,看着夕阳将回光巷染成血色。
他知道,温知言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开始。那个男人像一位高明的棋手,已经布好了棋局。而他们这些棋子,甚至不知道自己站在棋盘上的哪个位置。
他想起温知言最后那个问题。
这是巧合,还是安排?
林时缓缓走向自己的城隍庙。推开门时,他看见了桌上的《烬史》。书页摊开着,正好是记载壬戌年修缮的那一页。
而在那一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
是用和他笔迹极其相似的墨迹写下的:
“镇物存,则门户闭。镇物动,则迷局开。”
林时猛地转身,看向门外。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暮色渐浓。
但他的脊背,却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有人进过他的房间。
有人翻过他的书。
而这个人,就在回光巷里。
夜色降临,林时没有点灯。他坐在黑暗中,听着巷子里隐约的声响——王老头的咳嗽,沈三娘收拾碗碟的叮当,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在吠。
这些日常的声音,此刻听起来都充满了可疑。
温知言说得对。这座巷子本身就是谜题,而他们每个人,都是谜题的一部分。区别只在于,有些人知道自己握着哪片拼图,有些人不知道。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林时屏住呼吸。
脚步声在他门前停了一瞬,然后继续向前,消失在巷子深处。
他等了许久,才轻轻推开一条门缝。
月光下,青石板路上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是从枯井方向延伸过来的。
脚印很小,像个孩子。
但童七的窝棚在相反的方向。
林时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想起《蠹简杂记》中的一句话,那是苏芷阿爹的笔迹:
“当你开始怀疑所有人时,迷宫就已经困住了你。”
他现在,就在迷宫里。
而迷宫的门,才刚刚打开。我是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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