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钟摆

作者:板凳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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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 章


      第五章
      离开药渣沼泽后,黄昏区的景象开始扭曲。

      原本相对稳定的废墟和血色天空,逐渐变得模糊、重叠。建筑物像是被水泡过的墨画,边缘晕开,不同时代的碎片交织在一起:青砖瓦房的一角插进混凝土大楼的残骸,民国时期的电线杆横亘在明清风格的牌坊前。

      更诡异的是光线。血色天光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暧昧的、粉紫色的光晕,像是劣质胭脂晕开在宣纸上。空气中开始弥漫脂粉和廉价香料的味道,混杂着更底层的、难以言说的腥臭气息。

      “欢场区到了。”林未的声音压得很低,“这里的时间永远停留在午夜。时骸吸收了太多烟花女子的怨念,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型时空泡。”

      街道两旁开始出现模糊的幻影:穿着旗袍、梳着发髻的女子倚在门边,挥着丝帕;西装革履的男人搂着女人摇摇晃晃走过;黄包车夫拉着客人穿梭……但没有声音,所有画面都是默剧,像老电影里褪色的片段。

      越往里走,景象越清晰,也越诡异。

      那些女子的脸开始显现——但都没有眼睛。眼眶是空洞的黑暗,有些甚至没有嘴,平滑的皮肤上只有两个鼻孔。她们的动作僵硬、重复,像被丝线操控的木偶。

      “这是‘皮影怨’。”林未解释,“被剥夺了自我、只剩下‘被使用’功能的女子,死后怨念形成的低级时骸造物。没有意识,只会重复生前的行为。”

      正说着,一个穿翠绿旗袍的皮影怨突然转向他们,没有眼睛的“脸”对准巫明天,抬起手臂做出招揽的姿势。

      巫明天感到怀里的长命锁微微一烫。

      那个皮影怨的动作僵住了。她歪了歪头——一个极其人性化的动作,然后缓缓放下手臂,转身走回门边,恢复成倚靠的姿势。

      “长命锁起作用了。”林未说,“她感应到了赵小娥的气息,把你当成了‘相关者’。”

      两人继续深入。街道逐渐狭窄,两边的建筑越来越密集,都是两层或三层的小楼,挂着残破的红灯笼,灯笼上写着“春香院”“怡红馆”“醉月楼”之类的名字。有些楼里传出隐约的丝竹声和笑声,但仔细听,那些笑声里带着哭腔。

      终于,他们在一栋三层木楼前停下。
      这栋楼比其他建筑完整得多,朱漆大门虽然斑驳,但依然紧闭。门楣上的牌匾还在,黑底金字:“醉花楼”。金漆大部分脱落,但笔力遒劲,依稀可见当年的气派。

      奇怪的是,醉花楼周围没有皮影怨。整条街上,唯独这栋楼前空无一人,安静得可怕。连那些飘浮的粉紫色光晕都在这里避让开来,形成一圈黑暗的真空地带。

      “巢主在里面。”林未的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的,“它不喜欢被打扰,所以清空了周围。我们进去后,记住三点:不要看它的‘脸’,不要回应它的问题,不要承诺任何事。”

      她轻轻推开朱漆大门。门轴发出悠长刺耳的吱呀声,像垂死者的呻吟。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醉花楼内部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更慢。大堂里,一切都保持着百多年前的样子:红木桌椅整齐排列,柜台后酒坛林立,墙上挂着俗艳的仕女图。但所有东西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像是几十年无人踏足。

      大堂中央站着一个人。

      不,不能算人。

      那是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背影。嫁衣是正红色,金线绣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案,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她身材窈窕,头发高高盘起,插满金簪珠翠。

      但她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

      巫明天感到怀里的长命锁在剧烈发烫,几乎要灼伤皮肤。他下意识捂住胸口。

      就在这时,嫁衣女子缓缓转过身。

      巫明天记起林未的警告,立刻垂下视线,只看她的脚——那是一双小巧的三寸金莲,穿着红色绣花鞋,鞋尖缀着珍珠。

      “贵客临门。”一个声音响起。不是从嫁衣女子那里传来的,而是直接从四面八方涌入脑海,轻柔,甜美,却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一百三十四年了,醉花楼终于又有人来了。”

      林未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冒昧打扰。我们只为寻一人下落,寻到即走。”

      “寻人?”那声音轻笑,“来这里的男人,哪个不是说‘寻人’?寻的是知音,是红颜,还是……幼女?”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带着刻骨的怨恨。

      巫明天感到一股冰冷的压力笼罩全身,像有无形的手扼住喉咙。他强忍着抬头看的冲动,从怀里取出长命锁,双手捧起。

      “我为寻赵小娥而来。这是她的东西。”

      大堂里的空气凝固了。

      嫁衣女子——或者说巢主——没有动,但巫明天感到一道视线落在那枚长命锁上。那视线如有实质,冰冷粘稠,像蛇信舔过皮肤。

      良久,那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复杂了许多:“赵小娥……是那个十四岁就被卖进来的丫头?”

      “是。”巫明天说,“她父亲赵清源托我寻她下落。无论生死,我想知道她后来怎样了。”

      “托你?”巢主的声音里带上嘲讽,“赵清源早死了。你是他什么人?”

      这个问题很危险。巫明天想起林未的警告:不要回应它的问题。

      但长命锁在手里发烫,仿佛在催促他回答。

      “我是……”他犹豫了一秒,“欠他债的人的后代。我来还债。”

      “还债?”巢主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在大堂里回荡,震得灰尘簌簌落下,“好一个还债!你们男人欠的债,还得清吗?欠下的眼泪,还得清吗?欠下的命,还得清吗?!”

      每问一句,威压就增加一分。巫明天感到呼吸困难,膝盖发软,几乎要跪下去。

      林未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如冰:“他是不是来还男人的债,你让他进去看看赵小娥的房间就知道了。若他心怀不轨,你的‘规矩’自会处置他。”

      巢主的笑声戛然而止。

      大堂里陷入死寂。只有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中缓缓飘浮。

      “好。”那声音最终说,恢复了最初的轻柔,“既然带着小娥的物件,我就破例一次。二楼东厢第三间,是她住过的屋子。但警告你们——”

      嫁衣女子的身影突然消失在原地,下一秒出现在巫明天面前三尺处。巫明天死死盯着地面,只能看到那双红色绣花鞋和嫁衣的下摆。

      “——别碰屋里的镜子。也别相信镜子里看到的任何东西。”

      话音落下,嫁衣女子又消失了。大堂恢复了空荡。

      林未拉了拉巫明天的袖子,示意上楼。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坍塌。二楼走廊很长,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有些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烛光,有些传出压抑的啜泣声,还有些……传出男人的调笑声和女子的娇嗔,声音重叠交织,像来自不同时空的回响。

      东厢第三间。

      房门没有锁,虚掩着。林未轻轻推开。
      房间很小,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梳妆台。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被褥,桌上有个缺口的瓷杯,梳妆台上放着一面蒙尘的铜镜。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墙。

      墙上用炭笔画满了东西。不是涂鸦,而是……字。

      密密麻麻,全是同一个名字:

      小娥小娥小娥小娥……

      有些写得工整,有些写得潦草,有些用力到划破了墙皮。名字旁边还有些零碎的话:

      “爹,女儿想你。”
      “今天王妈妈说接客,我怕。”
      “李公子人好,说会赎我。”
      “都是骗人的。”
      “锁丢了,钥匙没了,回不去了。”
      “爹,女儿脏了。”
      “不如死了。”

      字迹从稚嫩到成熟,从清晰到混乱,记录了一个女孩从十四岁到不知多少岁的绝望历程。

      巫明天站在墙前,感到心脏被狠狠攥紧。他仿佛看到无数个夜晚,赵小娥蜷缩在这张小床上,用捡来的炭笔,一遍遍写下自己的名字,像是在确认自己还存在。
      全屋一眼就能看个通透,唯有梳妆台面下方的抽屉可以储物。

      林未走到梳妆台前,没有碰铜镜,拉开了下面的小抽屉。

      抽屉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根磨秃了的炭笔,和一本薄薄的、用粗糙草纸订成的小册子。

      她小心地拿起册子,翻开。

      是日记。

      字迹和墙上的相同,但更工整些。

      光绪十六年八月初三被卖进来三个月了。王妈妈说今晚要接客,是个盐商,五十多岁。我不从,被打了一顿。锁在柴房。想死。

      九月初九 第一次接客。疼。哭了一夜。客说我像他死去的女儿。恶心。

      十月廿一 病了,发烧。王妈妈不给请大夫,说晦气。自己熬过来了。

      腊月三十 过年了。听见外面放鞭炮。想爹,想娘。娘死得早,就记得她唱的摇篮曲。

      光绪十七年三月初七认识李公子。读书人,说可怜我,要赎我出去。我信了。

      五月初五 李公子进京赶考,说考中了就来接我。给了我一枚玉佩做信物。我等他。

      九月十五 听说李公子考中了,娶了京城大官的女儿。玉佩我扔井里了。

      光绪十八年……

      日记断断续续,越来越简短。有些页只有日期和一个“痛”字。有些页被泪水晕开,字迹模糊。

      翻到最后几页:

      光绪廿年冬王妈妈说我老了,不值钱了。打发我去后院洗衣裳。

      光绪廿一年春咳血。怕是得了痨病。也好,早点死。

      最后一行,字迹颤抖得几乎无法辨认: “爹,女儿不孝,先走了。下辈子,还做您女儿,不做药铺掌柜的女儿,就做普通人家的女儿,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日记到这里结束。

      没有日期。

      林未合上册子,沉默良久。她走到床边,掀开枕头。

      枕头下压着一块手帕,已经发黄发脆。手帕上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兰花——初学者的手艺。手帕里包着一缕头发,用红绳系着。

      还有一张极小的、折叠起来的纸片。

      林未小心展开纸片。上面是用极细的笔写的一行小字,字迹娟秀,和日记不同:

      “赵小娥,光绪廿一年四月初七病殁,年十九。葬于城南乱葬岗东第三棵槐树下。无名碑。”

      纸片背面还有一个印章:“仁德堂记”。

      巫明天盯着那个印章,浑身发冷。仁德堂——巫秉仁的药铺。
      “这是……”他声音发颤。

      “死亡记录。”林未的声音很轻,“妓女死了,老鸨要通知保甲登记销户。但通常随便挖个坑埋了就是。这个……是巫秉仁派人记录的。他一直在关注赵小娥的下落。”

      “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确认她真的死了,不会回来报仇。也许……”林未顿了顿,“是为了那枚钥匙。他始终没放弃找《百草谱》的钥匙。”

      巫明天感到一阵恶心。逼死父亲,卖女儿进妓院,还要盯着她到死。这是怎样扭曲的贪婪?

      他走到梳妆台前。那面铜镜蒙着厚厚的灰,但依然能模糊映出人影。镜子里,他看到自己苍白憔悴的脸,还有身后……似乎有另一个影子。

      一个穿着朴素布衣、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影子,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别碰屋里的镜子。也别相信镜子里看到的任何东西。”

      巫明天猛地回头。

      房间里空无一人。

      但当他再次看向镜子时,那个少女影子还在。她看起来很瘦小,十四五岁的样子,低着头,看不清脸。

      “别看她!”林未厉声道,“那是残留的怨念碎片。看了,她会缠上你。”

      巫明天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但镜子里的少女却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清秀但苍白的脸,眼睛很大,眼里满是泪水。她张了张嘴,无声地说着什么。

      看口型,是两个字:“爹……冷……”

      然后她伸出手,指向窗外——城南的方向。

      画面消失了。镜子恢复普通,只映出巫明天自己的脸。

      “她指引了葬身之地。”林未说,“城南乱葬岗。我们要去那里,确认她的墓,才算完成第三个遗愿。”她把日记、手帕和纸片小心收好,放回抽屉。

      话音刚落,房间的门无声地关上了。

      走廊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由远及近。是那双红色绣花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

      停在了门外。
      “但离开前,我们得应付巢主。”她看向门口,“它放我们进来,不会轻易放我们走。”

      “看完了?”巢主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依旧轻柔甜美,“小娥的命,苦不苦?”

      巫明天握紧拳头:“很苦。”

      “那你知道,醉花楼里,有多少个‘小娥’吗?”那声音问,“一百三十四年,前前后后,三百七十二个姑娘死在这里。病死的,被打死的,自杀的,老了被赶出去冻死饿死的……她们都有名字,都有故事,都像小娥一样,曾经是别人的女儿、姐妹、心上人。”

      门把手开始缓缓转动。

      “你们男人,总说‘寻人’,总说‘还债’。可你们寻的只是一个,还的只是一桩。剩下的三百七十一个呢?她们的债,谁来还?”

      门开了。

      嫁衣女子站在门口。这一次,巫明天没能忍住,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美丽的脸。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嘴,标准的美人相。但那张脸是僵硬的,像瓷器,没有表情,没有血色。更诡异的是,她的眼睛——没有瞳孔,整个眼球是浑浊的白色,像煮熟的蛋白。

      而在她身后,走廊里站满了人。

      一个个穿着各色旗袍、袄裙、甚至粗布衣裳的女子,高矮胖瘦,年龄各异。她们都和巢主一样,有着美丽但僵硬的脸,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睛。

      三百七十二个。醉花楼所有的死者。

      她们无声地站在那里,白色眼睛全部“看”向巫明天。

      “你说你来还债。”巢主缓缓走进房间,红色嫁衣拖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好。告诉我,你打算怎么还小娥的债?又打算怎么还……我们的债?”

      压力如山般压下。巫明天感到膝盖骨在咯吱作响,几乎要碎裂。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站直。

      “赵小娥的债,”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会找到她的墓,为她立碑,刻上她的名字。我会把《百草谱》找回来,完成她父亲的心愿。我会让世人知道,她父亲不是庸医,她是清白人家的女儿。”

      他顿了顿,迎上巢主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

      “至于你们……我做不到为三百七十二个人都立碑正名。但我可以承诺一件事:我会把醉花楼的故事写下来,让后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三百七十二个活生生的女子,她们不是妓女,是被命运抛到这里的人。我会记住你们。”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白色眼睛都盯着他。

      良久,巢主突然笑了。那笑声不再甜美,而是凄厉、尖锐,像玻璃碎裂。

      “记住我们?好一个‘记住’!男人最擅长的就是许诺,最擅长的就是背叛!李公子也说会记住小娥,结果呢?王老爷也说会赎春花出去,结果呢?张大人也说爱秋月一辈子,结果呢?”
      她猛地逼近,冰冷的手指几乎要碰到巫明天的脸。

      “你的‘记住’,能维持多久?一年?十年?等你死了,谁还记得?”

      巫明天没有后退。他看着那双白色的眼睛,缓缓抬起左手——掌心向上,露出那三个暗金色的噬痕和蔓延的根须纹路。

      “我已经付出了代价。”他说,“这些痕迹,会陪我一辈子。每次我看到它们,就会想起赵清源,想起赵小娥,也会……想起你们。”

      巢主盯着他的掌心,白色眼睛似乎波动了一下。

      “时骸的印记……”她喃喃道,“你确实在还债。用痛苦还债。”

      “不过还不够……纸会朽!墨会褪!百年之后,谁还记得?!我们要的是碑!是刻在石头上的名字!是千秋万代都抹不掉的证明!”

      她森然上前几步,立在巫明天面前三尺处。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要么,你现在就给三百七十二个人立碑。要么……”她伸出苍白的手指,指甲瞬间暴涨,漆黑如墨,指向巫明天的心脏,“我要你的心,来祭奠她们的苦!”

      林未立刻挡在巫明天身前,手中那支笔亮起幽蓝光芒:“他是偿债者,受时骸契约保护!”

      “契约?”巢主冷笑,“时骸的契约,管不到我!我是怨念自主凝聚的巢主,不是时骸的奴仆!今天,要么立碑,要么死!”

      她身后的怨魂们齐声尖啸,声音汇成恐怖的音浪,震得巫明天耳膜刺痛,几乎吐血。

      立三百七十二块碑?在这?怎么可能?

      但巢主的杀气是真实的。她白色眼睛里燃烧的怒火,足以将他烧成灰烬。

      绝境。

      巫明天大脑飞速运转。碑……名字……永恒不灭的证明……

      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

      他推开林未,向前一步,直视巢主的白色眼睛。

      “我立不了三百七十二块石碑。”他大声说,“但我可以给你们一块永远不会消失的碑!”

      巢主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巫明天举起左手——那只布满黑色根须纹路、掌心有三个噬痕的手。

      “用我的身体。”他一字一句,“把你们的名字,刻在我身上。我活着,这些名字就活着。我死了,我的骨头也会带着这些名字埋进土里。千年万年,只要我的尸骨还在,你们的名字就还在!”

      话音落下,整个屋子陷入死寂。

      林未猛地抓住他的胳膊:“你疯了?!这是‘魂刻’!名字刻上去,她们的怨念就会永远缠着你,你永远不得解脱!”

      “那就缠着吧。”巫明天甩开她的手,看着巢主,“这是我欠的债。我还。”

      巢主死死盯着他,白色眼睛里情绪剧烈波动。愤怒、怀疑、震惊,最后变成一种复杂的、几乎可以说是……悲悯的神情。

      “你确定?”她的声音恢复了轻柔,但带着颤抖,“魂刻之痛,胜过凌迟。而且一旦刻下,除非你魂飞魄散,否则永远无法去除。你会成为一个人形的墓碑,走到哪里,都背着三百七十二个名字的重量。”

      巫明天解开上衣的扣子,露出胸膛。皮肤苍白,但心跳有力。

      “来吧。”他说,“刻在哪里?心口?后背?还是……”

      “左手。”巢主打断他,“掌心。那里有时骸的印记,能容纳怨念。而且……手是用来书写的。你用这只手,为她们写下名字,很合适。”

      巫明天伸出左手,掌心向上。

      巢主伸出那漆黑指甲的手指,轻轻触碰他的掌心。

      刺痛!不是□□的痛,是灵魂被撕裂的痛!

      巫明天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音。

      巢主的指甲开始移动,在掌心三个噬痕的周围,刻下第一个名字:
      赵小娥

      名字刻下的瞬间,巫明天感到一股冰冷的、沉重的力量钻进掌心,顺着血管蔓延全身。同时,赵小娥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像快进的电影在脑海里闪过。喜悦、悲伤、绝望、最后归于死寂。

      然后是第二个名字:

      春红

      又一个陌生女子的一生涌入:被丈夫卖给妓院,孩子被夺走,二十七岁上吊自杀。

      第三个名字:

      秋月

      第四个:

      冬梅

      ……

      巢主刻得很快,黑色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巫明天掌心。起初只是掌心,然后蔓延到手背、手腕、小臂……

      每刻一个名字,就有一段人生压在他的灵魂上。三百七十二段人生,三百七十二种痛苦,像三百七十二块巨石,一层层堆叠,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压垮。

      他感到自己在“消失”。巫明天这个个体,正在被三百七十二个女子的记忆淹没。她们的喜怒哀乐,她们的爱恨情仇,她们的绝望和希望,正在覆盖他原本的记忆和人格。

      “守住自我!”林未的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记住你是谁!你是巫明天!来还债的巫明天!”

      我是……巫明天……

      来还债的……

      但债太多了……太重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没时,掌心突然传来灼热!

      不是巢主刻字的痛,而是时骸印记的反应——那三个噬痕突然爆发出耀眼的金光!金光所过之处,刚刚刻下的黑色名字开始扭曲、变形,最后融化成流动的液体,顺着根须纹路,被吸进噬痕深处!

      “不!”巢主惊怒交加,“时骸在吞噬她们的怨念!”

      但已经晚了。

      三百七十二个名字,全部被吸进那三个小小的噬痕中。噬痕膨胀、变形,最后在巫明天掌心,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立体的纹身——

      那是一座微缩的、三层楼阁的图案,正是醉花楼。楼阁的每一扇窗户里,都有一个极微小的人影。楼阁下方,用古老的篆体刻着一行字:

      “醉花楼众女之灵,永驻此心。”

      纹身完成瞬间,所有怨魂停止了骚动。她们的身影开始发出柔和的白光,一个接一个,对着巫明天的方向,深深鞠躬。

      然后,消散。

      像是终于得到了安息。

      巢主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双手。她的嫁衣开始褪色,那张瓷器般的脸也出现裂痕。

      “原来……”她轻声说,声音里没有了怨恨,只有解脱,“真正的碑,不是石头,是有人愿意用自己来记住我们。”

      她看向巫明天,白色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类似“人”的情感。

      “城南乱葬岗,东第三棵槐树下。”她说,声音恢复了最初的轻柔,但多了一丝疲惫,“小娥的尸骨应该还在。但她生前最怕冷,记得……给她烧件衣服。”

      “谢谢你。”她说,“虽然你不是男人中最坏的,但你是唯一一个……愿意为我们背碑的人。”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彻底消散,化作点点荧光融入了这三层小楼的墙面。

      房间门自动打开。走廊空荡,烛光熄灭。

      林未拉了拉巫明天的衣袖:“走。”

      两人迅速下楼,穿过大堂,冲出醉花楼。

      外面依然是粉紫色的暧昧光晕,皮影怨们还在重复着生前的动作。但这一次,当巫明天经过时,她们全都停下动作,转过身,用没有眼睛的脸“目送”他离开。

      直到走出欢场区,回到正常的血色黄昏下,巫明天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你做到了。”林未说,语气里有一丝罕见的赞许,“面对巢主没有崩溃,还得到了指引。”

      巫明天摊开左手。掌心的噬痕周围,根须纹路又蔓延了一些,现在已经覆盖了整个手掌。但契印的红纹消退到了手腕以下,只剩下淡淡的痕迹。

      “去乱葬岗吗?”他问。

      “明天。”林未看了看天色——虽然永远黄昏,但她似乎能分辨时间的流逝,“你需要休息。而且去乱葬岗需要准备东西:纸钱、香烛、还有……一件衣服。”

      她顿了顿:“赵小娥十九岁死,如果活着,现在该是……”

      “一百五十三岁。”巫明天接道,“但在我心里,她永远是那个十四岁就被卖进火坑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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