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零的花

作者:石头会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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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辉铁塔


      晚自习的课间,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疲惫而松弛的气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暂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椅子拖动的声音、低声的交谈、有人起身去接水时塑料水杯碰撞的轻响。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稳定的嗡鸣,在白墙上投下冷白的光。
      苏以晴正盯着物理练习册上的一道电路图,手指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描画着等效电阻的路线。口腔溃疡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点轻微的、只有在刻意按压时才会察觉的隐痛。她想起郑夏还回来的冰硼散小铁盒,里面其实还剩不少,但他用纸巾包着还回来时,说:“谢了,救了我一命。”
      “哪有那么夸张。”她当时这么说,但心里有点高兴。
      “苏以晴。”
      声音从旁边传来。她转过头,看见郑夏已经收拾好了桌面,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简约钱包。教室的灯光在他侧脸上打出明暗分界线,他的眼睛在光线下显得很亮。
      “嗯?”
      “陪我去趟超市?”他问,语气自然得像在问一道题怎么解,“谢谢你那天的药。想了想冰激凌太凉了对女生不太友好,但还是想请你吃点东西。”
      苏以晴微微一愣。夜晚的校园超市总是热闹的,尤其是晚自习课间,挤满了渴望从题海中短暂逃离的学生。但她和郑夏,除了那次社团活动后一起走过一段路,还没有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单独相处过。
      “好啊。”她听见自己说,合上了练习册。
      九月的夜晚已经有了凉意。走出教学楼,一阵夜风拂过,带着桂花初开的、若有若无的甜香。路灯沿着小径一字排开,橙黄色的光晕在柏油路面上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斑。月亮还没有升到中天,挂在东边的树梢上,是一弯清瘦的下弦月,月光被校园里的梧桐枝叶筛过,碎成满地晃动的银屑。
      两人并肩走着,脚步声在安静的校园里显得格外清晰。最初十几米是沉默的,只有远处操场传来的隐约喊叫声——大概是有住宿生在夜跑。
      “电路图看懂了?”郑夏忽然开口。
      “啊?”苏以晴回过神,“哦,还在想。那个滑动变阻器……”
      “那个题关键是要先简化电路。”郑夏边走边说,手指在空中比划,“你看,先把这两个并联的电阻合并,然后……”
      他讲题的思路很清晰,语速不快,但每个步骤都切中要害。苏以晴听着,忽然觉得这道困扰了她二十分钟的题其实很简单。讲完后,郑夏耸耸肩:“其实老张上课讲过类似的,就在上周三。”
      苏以晴有点不好意思:“我那天好像走神了。”
      “看出来了。”郑夏笑了笑,“你那天一直盯着窗外,在看什么?”
      “没什么。”苏以晴下意识地说,然后才想起,上周三下午,她确实在物理课上走神了。那天窗外有工人在修剪树枝,一只鸟在枝头跳来跳去,她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声乐社团里郑夏唱歌的样子。这个当然不能说。
      为了转移话题,她提起了班里最近的一件趣事:“对了,你知道今天英语课王东明干了什么吗?”
      “他又怎么了?”郑夏显然很感兴趣。
      “老师让他用‘not only...but also...’造句,你猜他怎么说?”苏以晴模仿着王东明那一本正经的语调,“‘Not only am I handsome, but also I am very modest.’(我不仅帅,而且很谦虚)”
      郑夏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来。不是那种克制的轻笑,而是真正被逗乐的笑声,在夜晚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然后呢?老陈什么反应?”
      “老陈脸都绿了,说:‘王东明,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我给你讲讲什么叫真正的谦虚。’”苏以晴也笑起来,“结果下课王东明真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本《英语谚语500句》,说是老陈罚他抄二十条关于谦虚的谚语。”
      “该。”郑夏笑着摇头,“不过说真的,他脸皮确实厚。”
      “岂止是厚,简直是防弹级别。”苏以晴说。然后她又讲了几个班里的趣事,有些郑夏知道,有些他不知道。在讲述和笑声中,苏以晴惊讶地发现,这个平时在教室里总是安静做题、偶尔抬头也是一脸淡漠的同桌,其实有着相当敏锐的幽默感。他能精准地接住她的话茬,还能抛出意想不到的调侃,让她好几次忍不住笑出声。
      月光洒在他脸上,让他惯常有些冷硬的轮廓变得柔和。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弯成好看的弧度,那种疏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容易亲近的气质。苏以晴想,原来他也会这样笑啊。
      校园超市的灯光从远处就能看见,明亮的、白晃晃的,在夜色中像一个发光的盒子。门口不断有人进出,塑料门帘被掀开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快走到门口时,郑夏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二十元的纸币,转过身,轻轻放到苏以晴手里。
      “到了。”他说,声音在超市传来的嘈杂背景音中依然清晰,“快进去挑些喜欢的吧。”
      苏以晴看着手里的钱,又抬头看他:“你不进去?”
      “我在这等你。”郑夏朝旁边示意了一下,那里有棵高大的香樟树,树下阴影浓重,“快些哦,还有七分钟打铃。”
      他的眼神很真诚,甚至带着一点期待,仿佛给她钱让她自己去买喜欢的东西,是一件让他很开心的事。苏以晴心里泛起一丝疑惑——为什么不一起进去呢?但她没多问,点点头,捏着那张还带着他体温的纸币,转身掀开了超市的塑料门帘。
      扑面而来的是温暖而混杂的气息:烤肠机的油腻香气、关东煮的浓郁汤底味、货架上膨化食品的调料粉味道,还有空调运转产生的轻微塑料味。超市里挤满了人,穿着各色校服的学生在货架间穿梭,收银台前排着四五条不长不短的队伍。
      苏以晴穿过人群,径直走向零食区。她其实不太饿,但既然郑夏请客,总得买点什么。目光扫过货架:薯片、虾条、饼干、巧克力……最后她拿了一包麦香鸡味块,蓝色的包装,是她喜欢的口味。想了想,又拿了两个独立包装的肉松饼,软软的,不伤刚刚痊愈的溃疡。
      转身去排队时,她看见郑夏站在门外香樟树的阴影里,背对着超市,面朝操场的方向。路灯的光被枝叶切割,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影子。他站得很直,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像个忠诚的哨兵。
      收银台前的队伍移动缓慢。苏以晴前面是两个女生,其中一个频频回头张望,脸上带着焦急:“李一诺!快点!到我们了!”
      李一诺。
      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水面,在苏以晴心里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她好像在哪里听过……对了,是上次来超市排队时,也有人叫这个名字。是同一个人吗?
      正想着,一个女生侧身从人群里挤过来,连声说着“不好意思”。她经过苏以晴身边时,带来一阵淡淡的、类似柠檬草的洗发水香味。苏以晴下意识地让了让,瞥见那女生的侧脸——皮肤很白,下巴尖尖的,扎着高高的丸子头,几缕碎发落在颈边。
      “你可算来了!”之前的女生抱怨,“再晚点又要排队好久。”
      “刚碰到老班,说了几句话。”叫李一诺的女生声音清脆,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好啦好啦,这不是赶上了嘛。”
      她们结完账,说说笑笑地离开了。苏向晴递出手里的商品和那张二十元纸币,收银员是个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年轻男孩,动作麻利地扫码、找零。
      走出超市时,夜晚的凉风让她精神一振。她看向香樟树下——郑夏不在那里了。
      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她环顾四周,超市门口人来人往,路灯下光影交错,一时间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这儿呢。”
      声音从右侧传来。苏以晴转头,看见郑夏从超市侧面一张不起眼的长椅上站起来。那张长椅藏在冬青灌木丛后面,背对着超市大门,如果不是他主动出声,她根本不会注意到。
      他走过来,脚步有些快:“买好了?”
      “嗯。”苏以晴举起手里的塑料袋,“找你的钱。”她递过去几张纸币和硬币。
      郑夏接过来,看都没看就塞进了裤兜。“走吧,快打铃了。”
      回教室的路和来时是同一条,但气氛却截然不同。郑夏变得异常沉默,只是快步走着,目光直视前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苏以晴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你怎么了?”她忍不住问,“走这么快。”
      “没什么。”郑夏回答得很简短,脚步却没慢下来。
      苏以晴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刚才在超市门口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这样?她想起他刚才坐在那张隐蔽的长椅上,背对着超市大门……是不想被谁看见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前方小径拐弯处传来几个女生的说笑声,由远及近。其中有一个声音特别清脆:
      “李一诺!快点打铃了要!”
      几乎是同时,苏以晴感觉到身边的郑夏脚步明显一顿,虽然只有短短半秒,随即又恢复了正常步速,但那个瞬间的停滞真实存在。
      那几个女生从拐弯处出现,正是刚才超市里排队的那两个,还有另外两个同伴。她们手挽着手,笑闹着迎面走来。路灯下,苏以晴清楚地看见那个叫李一诺的女生——确实很漂亮,眼睛很大,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们经过时,李一诺的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这边,在郑夏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继续和同伴说笑。
      擦肩而过。
      直到那几个女生的笑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教学楼方向,苏以晴才轻轻开口:“女朋友?”
      这三个字问出来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有点快。
      郑夏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还不是。”
      “恩?”苏以晴转头看他。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紧绷。
      又走了几步,郑夏才深吸一口气,仿佛这句话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我喜欢她。可是她拒绝过我。”
      苏以晴愣住了。夜晚的风忽然变得很凉,吹得她裸露的手腕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一路上的轻松愉快像被戳破的气球,啪的一声,消失了。
      她认识郑夏的时间不长,但听到这些话,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觉。有点闷,有点空,还有点……说不清的失望。
      “那继续追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努力维持着正常的语调,“看不出来你这么怂。”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语气太生硬了。
      郑夏苦笑一声,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你不懂。”
      “搞不懂像你这么高这么帅有什么不敢的,”苏以晴继续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还是物理课代表,学习还好。李一诺……她哪个班的?”
      “十三班,文科班。”郑夏简短地回答。
      “那怎么了?文科理科又不是隔着银河。”
      郑夏摇摇头,加快了脚步:“回去吧,上课了。”
      教学楼已经近在眼前,窗口透出的灯光在夜色中格外明亮。上晚自习的铃声即将响起,已经有学生小跑着往教室赶。
      就在苏以晴还想说什么时,郑夏突然伸出手,双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太突然了。苏以晴身体一僵,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传来。他站在她身后,推着她向前走了几步。
      “快走啦,要迟到了。”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苏以晴讨厌这种没有边界感的动作。从小到大,除了父母,很少有人会这样碰她。但与此同时,一股微弱的电流从被他触碰的肩膀蔓延开来,顺着脊柱向下,让她心跳漏了一拍。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抗拒,又像是某种隐秘的悸动。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慌乱,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铃声就在这时响了,清脆而急促,响彻整个校园。
      郑夏松开了手。两人一前一后跑上楼梯,冲进教室时,班主任已经站在讲台上了,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
      那节晚自习,苏以晴一道题也没看进去。草稿纸上写满了无意义的线条和数字,最后被她团成一团,塞进了桌肚。
      ***
      周六早晨,苏以晴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大雨,从凌晨开始,雨点就断断续续地敲打着窗户。她窝在被子里,听着雨声,懒得起床。
      手机在床头柜上振动了一下。她伸手摸过来,屏幕亮着,是□□消息。
      郑夏的头像——一只简单的黑猫剪影——在跳动。
      “要不要出来玩,我在鼎城了。”
      苏以晴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鼎城是市中心,而郑夏家住在离市区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小镇上。他周六一大早坐公交来市区?
      她回复:“?你怎么来了”
      “给你拿了一箱猕猴桃,自家种的,很甜。”
      苏以晴这才想起,现在是九月末,确实是猕猴桃成熟的季节。她老家也有亲戚种这个。
      “现在下雨呢。”她打字。
      “雨不大。我在谁人书社,你来吗?”
      谁人书社是鼎城西冶街中心一家很有名的独立书店,两层楼,有咖啡区,经常有学生在那里写作业、看书。苏以晴去过几次,喜欢那里安静的氛围。
      她犹豫了几分钟。窗外雨声渐密,天空是铅灰色的。理智告诉她应该待在家里。但一想到郑夏特地坐一个多小时车来市区,就为了送一箱猕猴桃……
      “等我半小时。”她回复,然后从床上跳起来。
      潦草地洗漱,套上牛仔裤和连帽卫衣,头发随便扎了个马尾。妈妈在厨房准备早餐,看见她匆匆忙忙的样子,问:“这么大雨,去哪?”
      “去见个同学。”苏以晴抓起伞,“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了。”
      “谁啊?男同学女同学?”妈妈追问。
      “就……朋友啦。”苏以晴含糊地带过,冲出了门。
      雨比想象中大。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走到公交站时,裤脚已经湿了一截。周六早晨的公交车很空,苏以晴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心里有点乱。
      她为什么要去?因为猕猴桃?还是因为想见他?
      谁人书社门面不大,深绿色的招牌在雨中显得格外沉静。推开门,风铃叮当作响,一股混合着咖啡香、旧书纸页和木制书架的气味扑面而来。书店里很安静,只有轻柔的背景音乐和翻书页的声音。
      苏以晴收起伞,在门边的伞架上放好,目光在书店里搜寻。一楼是畅销书区和咖啡吧,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笔记本电脑。没看见郑夏。
      她走上二楼。二楼更安静,书架更高,一直顶到天花板,需要梯子才能取到最上层的书。靠楼梯的地方有一张小圆桌,郑夏就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柠檬水,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
      他今天没穿校服,穿着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和黑色运动裤,看起来很休闲。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苏以晴时,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来了。”他合上书,苏以晴瞥见封面——《百年孤独》。
      “雨好大。”苏以晴在他对面坐下,把湿漉漉的伞靠在桌腿边。
      “还好你来了。”郑夏把书推到她面前,“哎,送我本书吧。”
      苏以晴愣了一下:“什么?”
      “这本,《百年孤独》。”郑夏指着书,“我想看很久了,但是镇上书店没有。这里刚好有,你送我吧。”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这是再合理不过的要求。苏以晴看着他,心里想:礼尚往来吗?他送我猕猴桃,我送他书?
      “好啊。”她说,“就当谢谢你猕猴桃。”
      两人起身去一楼结账。收银台是一张老式的木制柜台,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礼品:精致的书签、手账本、钢笔、香薰蜡烛,还有一排小巧的模型。
      苏以晴第一眼就看中了其中一架埃菲尔铁塔模型。大概十厘米高,金属材质,做工精细,塔身的镂空结构清晰可见,底座是深褐色的木质。它被放在一个透明的亚克力展示盒里,在柜台柔和的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拿起来,在手里转了转,越看越喜欢。
      就在这时,郑夏也伸手拿起了另一架一模一样的铁塔模型。
      苏以晴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抬起头,看向郑夏,他正仔细端详着模型,手指摩挲着铁塔的金属表面。
      难道他……也想买这个?是要送给我吗?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她脸颊微微发热。
      “你说这玩意能拿来当礼物吗?”郑夏忽然开口,眼睛还盯着模型。
      苏以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当然可以啊。很精致。”
      “我想送给李一诺。”郑夏说,声音很平静,“她好像喜欢收集这种小东西。”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书店里的背景音乐还在继续,雨声隔着玻璃窗显得模糊而遥远。苏以晴感觉手里的铁塔模型突然变得很沉,金属的冰凉透过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她在想什么啊?为什么要期待郑夏送自己礼物?他们只是同桌,只是朋友。他喜欢的是李一诺,那个漂亮、声音清脆、会撒娇的文科班女生。
      “你自己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我可不出钱。”
      “嗯。”郑夏应了一声,把模型和自己的那本《百年孤独》一起放在柜台上,“一起结吧。”
      收银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微笑着扫码:“两样一起吗?”
      “分开。”苏以晴抢先说,把那架铁塔模型推过去,“我的书单独结。”
      付钱的时候,她盯着收银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脑子里却一片空白。郑夏站在她旁边,已经付完了钱,正在把《百年孤独》装进书店的纸袋里,那架小小的埃菲尔铁塔被他小心地拿在手上。
      走出书店时,苏以晴才惊觉外面的雨已经下得很大了。雨水如瀑布般从屋檐倾泻而下,在地面上溅起白色的水花。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车辆偶尔驶过,轮胎碾过积水发出哗啦的声响。
      “这么大……”郑夏皱了皱眉,站在屋檐下。
      两人在门口站了十分钟,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风把雨丝吹进来,打湿了苏以晴的裤脚。
      “打车吧。”郑夏说,“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我自己……”
      “雨太大了,你伞撑不住。”郑夏已经拿出了手机,开始叫车。
      车来得很快。是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停在路边,郑夏拉开车门,让苏以晴先坐进去。车里有一股淡淡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混杂着潮湿的雨气。
      “地址。”司机问。
      苏以晴报了自己家的小区名。车在雨中缓缓行驶,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发出规律的声响。车内很安静,只有电台里播放着老歌。
      苏以晴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手里紧紧握着那个装着书和铁塔模型的纸袋。她买的那个模型,现在还躺在袋子里。为什么要买?她也不知道。也许只是想证明什么,证明自己也可以拥有同样的东西,不需要别人送。
      “猕猴桃我放书店寄存柜了。”郑夏忽然说,“你哪天路过再去拿?或者我周一带到学校?”
      “周一吧。”苏以晴说,声音有点闷。
      “好。”郑夏顿了顿,“今天……谢谢你出来。”
      苏以晴没说话。她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头发被雨打湿了几缕,贴在脸颊上,看起来有点狼狈。
      车在她家小区门口停下。雨还是很大,郑夏把伞递给她:“你用这把,司机师傅说可以留把伞在车上。”
      “那你……”
      “我坐公交回去,车站就在前面,跑过去就行。”郑夏说得很轻松,“快回去吧,别淋湿了。”
      苏以晴接过伞,下了车。站在小区门口的屋檐下,她看着出租车重新启动,驶入雨幕中,尾灯在灰蒙蒙的天地间闪烁了两下,然后消失了。
      回到家时,她果然还是淋湿了。裤腿湿透,头发也湿漉漉地滴着水。妈妈从厨房出来,看见她的样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明知道今天下大雨还出门玩,到底是谁这么有吸引力啊?”
      “就是一个朋友。”苏以晴搪塞道,匆匆换了拖鞋往房间走。
      “男同学女同学?”妈妈跟在她身后问。
      “妈!”苏以晴关上房门,背靠在门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换下湿衣服,用毛巾擦干头发,她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雨声敲打着窗户,一阵急一阵缓。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床头灯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
      那本《百年孤独》,厚重的精装本,封面是深蓝色的,烫金的标题。
      68元。差不多是她一周的零花钱。
      为什么要买这本书?她问自己。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郑夏发来的消息:“我上车了。雨真大,路上小心。”
      苏以晴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嗯。”
      她不知道,在城市的另一头,郑夏坐在空荡荡的公交车上,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手里握着那个小小的埃菲尔铁塔模型。他也在想:为什么要买这个?为什么要告诉苏以晴是送给李一诺的?
      有些问题没有答案,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
      周一的早晨,天空放晴了。阳光很好,空气里满是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苏以晴走进教室时,郑夏已经坐在位置上了。他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纸箱,用胶带封着,侧面写着“猕猴桃”三个字。
      “早。”郑夏看见她,指了指纸箱,“你的。”
      “谢谢。”苏以晴把纸箱搬到自己的座位下面,“重吗?你一路提过来的?”
      “还行。”郑夏说,然后像往常一样拿出了物理练习册,“周末的作业写完了吗?最后一道大题我觉得有点问题。”
      话题就这样自然地转到了学习上,仿佛周六那场雨中的书店相遇从未发生。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苏以晴发现自己开始更仔细地观察郑夏:他听课时的表情,他思考问题时无意识转笔的动作,他和别人说话时的语气。
      她也更注意那个叫李一诺的女生。十三班在三楼,她偶尔会在课间看见李一诺和朋友们从窗前经过,笑声清脆,脚步轻快。确实很漂亮,是那种张扬的、充满生命力的漂亮,像夏天的向日葵。
      有一次,她甚至在郑夏的物理课本里看见一张小小的便签纸,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字迹秀气,末尾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她装作没看见,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十月中旬,学校举办秋季运动会。郑夏报了男子1500米长跑。比赛那天,苏以晴和王欣怡站在跑道边,看着郑夏在起跑线上做热身。
      “你同桌可以啊,长跑都敢报。”王欣怡说。
      “他说初中练过。”苏以晴眼睛盯着郑夏,他穿着白色的运动背心和短裤,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和小腿肌肉。阳光下,他皮肤上渗出的细小汗珠闪闪发光。
      发令枪响,选手们冲了出去。郑夏一开始保持在中间位置,步伐稳定。苏以晴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白色的身影,看着他跑过弯道,跑过直道,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但节奏没有乱。
      最后一圈时,他开始加速,超过了一个又一个对手。观众席上的呐喊声越来越响,他们班的位置传来整齐的“郑夏加油”。
      冲过终点线时,他是第二名。他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着气。几个男生冲过去扶他,递水,拍他的背。
      苏以晴也走过去,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但就在她快要走到时,她看见李一诺从十三班的区域跑了下来,手里拿着毛巾和运动饮料,径直跑到郑夏面前。
      距离有点远,苏以晴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她只看见李一诺把毛巾递给郑夏,郑夏接过来,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笑了。那个笑容很放松,很明亮,是苏以晴很少在他脸上看到的。
      她停下了脚步,手里的矿泉水瓶突然变得很沉。
      王欣怡从后面跟上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哦”了一声:“那不是十三班的李一诺吗?听说很多人追她。”
      “嗯。”苏以晴转身,“我们回去吧。”
      “你不去给你同桌送水了?”
      “有人送了。”苏以晴说,声音很平静。
      那天晚上,郑夏在□□上发来消息:“今天看见你站在跑道边了。”
      苏以晴回复:“你跑得挺好的。”
      “累死了,腿现在还是酸的。”
      “好好休息。”
      对话很短,结束了。苏以晴关掉手机,翻开作业本,但一个字也写不进去。窗外的秋虫在叫,声音比夏天时稀疏了许多,带着一种季节将尽的、凄清的余韵。
      她想起周六书店里那架埃菲尔铁塔模型,想起郑夏说“我想送给李一诺”时的平静语气,想起今天运动会上李一诺跑向郑夏时飞扬的发梢。
      有些东西就像这秋天的虫子,明明还活着,还在发出声音,但你知道,冬天快要来了,它们终将沉寂。
      然而,当她第二天早晨走进教室,看见郑夏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在她坐下时很自然地说“早”,问她昨天数学作业最后一道题怎么解时,她又觉得,也许这样也好。
      至少还能是同桌,是朋友,是可以讨论题目、分享零食、偶尔在晚自习后一起走一段路的人。
      至于那些没说出口的、像秋虫鸣叫一样微弱而执着的情绪,就让它留在渐渐凉起来的秋风里吧。
      总有一天,连这虫鸣也会消失的。而生活还在继续,作业要写,考试要考,大学要考,未来还在远方模糊地闪烁着,等待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过去。
      这样就好。苏以晴想,打开物理课本,开始预习今天的内容。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摊开的书页上,把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电路图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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