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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当洞外的狼嗥声最终被呼啸的风雪彻底吞没,洞穴内紧绷如弦的气氛才稍稍松弛。那根熊熊燃烧的火把被“燧手”小心翼翼地插在洞口内侧一块岩石缝隙里,既能照亮入口、威慑野兽,又不至于让过多的热量和光亮浪费在洞外无垠的黑暗中。跃动的火光成了新的视觉中心,将洞穴分成明暗交织的两部分。
苏棠依旧蹲在火堆旁,手里握着那把刚得到的、属于她个人的石刃匕首。匕首粗糙的皮绳缠柄膈着掌心,冰冷的石质刀身吸收了火焰的温度,却依旧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与金属武器截然不同的质感。她没有立刻起身,刚才那一番孤注一掷的操作耗尽了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此刻放松下来,肩膀的疼痛、四肢的酸软、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疤面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依旧锐利,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和漠然,多了些评估后的复杂。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下达新的指令,只是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危机从未发生。但苏棠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砾母开始收拾洞穴。她将之前归拢的肉块和工具重新摆放好,又拿起苏棠之前修整好的那两根木棍看了看,点了点头(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将其放在准备制作投矛的物料堆旁边。然后,她走到苏棠身边,默默地、极其自然地,将一块比之前分给其他人小一些、但明显已经软化了许多的冻肉,放在了苏棠脚边的地上。
肉块呈暗红色,边缘带着白色的脂肪,表面还有冰碴融化后留下的水渍。没有经过任何烹饪,血腥味浓郁。
这是食物。
是认可,也是报酬,更是一种明确的信号:你刚才的举动有价值,现在你可以分享一部分劳动成果。
苏棠盯着那块肉,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理智和文明社会的卫生习惯在尖叫:不能吃生肉!有寄生虫!有细菌!但在生理本能的疯狂呐喊和生存现实的冰冷逼迫下,那些尖叫迅速变得微弱、遥远。
她抬起头,看向砾母。砾母已经转身走开,拿起那块扁平的卵石,继续她的碾压工作,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苏棠又看向其他人。
疤面闭目养神。“燧手”在小心地维持火把和那堆核心火种,确保它们不会熄灭。“棍子哥”靠坐在岩壁边,用苏棠之前见过的那种锋利石片,仔细刮着自己指甲缝里的污垢(或者是在清理什么)。“骨针”少年则凑在火把光亮处,继续摆弄他的骨针和皮绳,不时偷眼看一下苏棠这边。
没有人对她得到食物表示异议。甚至没人多看那块肉一眼。
饥饿感最终压倒了一切。苏棠颤抖着伸出手,捡起那块冰冷的肉。入手湿滑,带着油脂的腻感和生肉特有的弹性。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它的来源(可能是那头猛犸象,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动物),也不去想象上面可能存在的微生物。
她学着之前看到他们的样子,低下头,张开嘴,用牙齿撕咬。
肉很韧,带着冰碴,咀嚼起来非常费力,味道是纯粹的血腥和生脂肪的腻味,几乎让她立刻干呕。但她强行压制住喉咙的不适,机械地、拼命地咀嚼、吞咽。粗糙的肉纤维刮过食道,带来一种怪异的充实感。能量,哪怕是最原始形式的能量,正在缓慢地注入她冰冷的、濒临衰竭的身体。
她吃得很慢,很艰难,额头上甚至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不知是因为用力还是恶心)。但她坚持着,将整块肉,连筋带皮,全部吃了下去。
胃里沉甸甸的,并不舒服,但那种噬人的空虚感终于被填满了一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疲惫,以及更深的困惑。
她得到了食物,得到了工具(匕首),似乎暂时站稳了脚跟。但下一步呢?她在这个小群体里,到底算什么?一个偶尔能帮忙点火的“怪人”?一个需要观察的“异类”?还是一个……有特定用途的“工具”?
她需要了解更多。关于他们,关于这个世界,关于生存下去的更多可能。
她悄悄挪动了一下位置,让自己更靠近那根插在洞口的火把,借着更明亮的光线,开始更细致地观察洞穴内的一切,尤其是那些被使用的物品和他们的行为模式。
首先引起她注意的是他们处理食物的方式。除了直接生食软化冻肉,砾母正在碾磨的那种干硬块茎粉末,似乎是一种重要的补充。苏棠注意到,她将粉末装入皮囊前,会先取一小撮,放在指尖,仔细嗅闻,甚至用舌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一下,然后再吐掉。她在试毒?或者说,在确认品质?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本能行为,关乎整个群体的生死。
工具方面,石器是绝对的主流。除了她见过的石刀、石刃匕首、投矛石制矛头、刮削石片、敲砸用的石锤,角落里还有一些形状特殊的:一端尖锐、另一端扁圆的“雕刻器”?边缘呈锯齿状的“锯石”?虽然粗糙,但功能分化已经初现端倪。制作和修整这些石器,显然是“燧手”的主要职责之一,他身边总放着几块不同质地和颜色的原石(燧石、石英岩?),不时拿起来对着火光观察纹理,然后进行敲击剥离。这是一个需要经验和技巧的工作。
骨角器也不少。骨针、骨锥(用于钻孔)、骨鱼钩(很粗糙,但能看出钩形)、还有一些被磨制成扁平或尖锐形状的骨片,用途不明。这些大概来源于他们的猎物,物尽其用到了极致。
捆绑材料主要是皮绳(动物筋腱或皮子切割鞣制?)和某种柔韧的藤蔓植物(即使在冰原,似乎也有极耐寒的品种)。编织或结绳技术很初级,但足够牢固。
最让苏棠留心的,是火的使用。核心火种被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添加燃料极其吝啬。那堆小火的主要作用似乎不是取暖(热量太有限),而是保存火种本身,以及在必要时(比如刚才)迅速制造出更旺的火源(火把)。他们显然深知火的重要性,但也深知获取和维持火的艰难。刚才她用的那种“木屑助燃法”,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个小小的启发,但不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尝试应用,或者是否具备复现的条件(合适的木料、干燥程度等)。
他们的交流方式也很有意思。语言极其贫乏,似乎只有几十个甚至更少的常用音节,配合大量的手势、表情和眼神。比如,疤面要指示“骨针”去拿某样东西,会先发出一个特定的短音,然后用手指向那样东西,最后看向“骨针”。“骨针”会点头或重复那个音节表示明白。效率不高,但在小群体内部,基于共同的生存经验和默契,勉强够用。
苏棠还注意到,他们似乎有某种原始的“卫生”意识(如果那能称为卫生的话)。比如,吃完东西,会用雪或粗糙的兽皮擦手(虽然效果存疑);排泄会去洞穴外特定的、远离水源和居住点的下风处;睡觉的兽皮虽然脏污,但会尽量铺在相对干燥的地方。这些与其说是文明习惯,不如说是生存本能总结出的、避免疾病和麻烦的经验。
时间在无声的观察中流逝。外面的天色似乎没有变化,永远是那种压抑的铅灰色,无法判断具体时辰。苏棠只能根据身体的疲惫感和困意,以及洞穴内其他人活动的节奏,来模糊感知时间的推移。
“骨针”完成了他的缝补工作,开始用一把小石片刮削一根新的、更细的骨头,试图制作另一根骨针。他很专注,偶尔会因为用力不当崩坏了一点而懊恼地咂嘴。
砾母将碾磨好的粉末收好,然后拿出几块颜色发暗、看起来更干硬的肉块,放在靠近火堆(但又不是太近)的石头上,进行更长时间的“烘烤”软化——如果那点温度能称为烘烤的话。这可能是为更长时间的外出或恶劣天气储备的“熟食”(相对而言)。
“燧手”则在修理一根投矛。矛杆是苏棠之前处理过的那种木棍,矛头是一块狭长的燧石薄片,用皮绳紧紧绑缚在木棍一端。绑缚很有技巧,交叉缠绕,最后打结收尾,确保矛头在大力撞击下不会脱落。他在检查绳结的牢固程度,并用石片刮掉多余的皮绳头。
疤面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变得均匀悠长,但苏棠注意到,他的右手始终虚握着那根主投矛的矛杆。
“棍子哥”……苏棠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拿着苏棠那本《常用语速成》的残页——大概是刚才从她散落的通勤包里掉出来的,被他不经意捡到了。他正对着火光,好奇地翻动着那几张沾了污渍和雪水的纸页,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上面的印刷字体和插图(一个古代书生拱手作揖的简笔画),脸上满是困惑,仿佛在研究天书。他甚至试图用鼻子去闻,用牙齿轻轻咬了咬纸角,然后嫌弃地吐掉。
苏棠心里一阵古怪的感觉。那本对她来说已经是废纸的东西,在这个史前人类眼中,却成了比石器更难以理解的“神秘书籍”。知识的错位,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在这时,砾母站起身,走到洞口火把旁,探头向外看了看风雪,又侧耳倾听片刻。然后,她走回洞穴中央,对着疤面的方向,发出几个短促而清晰的音节。
疤面立刻睁开了眼睛,毫无睡意。
砾母又说了几句,配合手势,指了指洞外,又指了指角落那堆处理好的肉块和工具。
苏棠猜测,可能是在汇报天气情况,或者提议下一步行动(比如外出检查是否有狼群残留痕迹,或者去猛犸象骨架那里继续工作?)。
疤面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开始分发任务。
他先对“燧手”说了什么,“燧手”立刻开始整理几件关键的取火和切割工具,打包进一个小皮囊。
接着,他对“棍子哥”和“骨针”指了指洞穴深处那堆备用的投矛和木棍,示意他们做好准备。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苏棠身上。
苏棠心头一紧,立刻也站了起来,手里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把石刃匕首。
疤面走到她面前,打量了她一下,然后指了指她手里的匕首,又指了指洞穴地面上散落的、需要进一步处理的木料和兽皮边角料,最后指向洞口,做了一个“留守”和“继续工作”的手势。
意思是:你,留下,用匕首处理这些材料,看着火,守着这个“家”。
而他们,要出去。
苏棠愣住了。留下她一个人?在洞穴里?这意味着一定程度的……信任?还是因为她太弱,外出可能成为累赘?
疤面没有解释,也没有等她的反应。他拿起自己的主投矛,率先走向洞口。“燧手”、“棍子哥”和“骨针”少年也迅速拿起各自的武器和工具,跟了上去。砾母将那个最小的孩子往洞穴更深处带了带,然后也拿起一根较短的木棍(更像是手杖兼武器),走到洞口附近,似乎负责接应和瞭望。
很快,四个男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洞口的风雪中。砾母站在洞口内侧,背对着苏棠,警惕地注视着外面。
洞穴里一下子空旷了许多,只剩下苏棠、砾母和那个睡着的孩子。
以及,一堆需要她处理的材料,和那簇需要她看顾的、象征着“家”和“安全”的火。
苏棠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石刃匕首,又看了看地上那些杂乱的材料。
然后,她慢慢地,重新蹲下身,拿起一块需要削皮的木料,将匕首的锋刃抵了上去。
“嗤……”
熟悉的切削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动作比之前稍微熟练了一点。
她一边工作,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洞口砾母的背影,留意着洞穴深处那个酣睡的孩子,留意着那堆安静燃烧、却维系着所有人希望的火。
她被留下了。
这或许不是最安全的选择(独自面对可能折返的野兽?),但也绝非最糟糕的。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更安静观察这个“家”的机会,一个证明自己“可靠”的机会,一个……在没有直接监视下,稍微放松紧绷神经的机会。
风雪依旧在洞外咆哮。
但在洞穴内,只有匕首刮过木头的沙沙声,火苗轻微的噼啪声,以及一种新的、微妙的、属于“临时成员”的孤独与责任,静静弥漫开来。
苏棠不知道疤面他们出去要做什么,多久回来,是否会带回新的食物或危险。
她只知道,她现在必须做好手里这件事,看好这堆火。
在这个误差五千年的冰原岩穴里,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把握的、具体而微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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