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雾桥

作者:桥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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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兜圈春天结束了


      周六这天,赵秋被喊去单位加班,她心里一万句脏话想骂出来。
      下午刚忙完就接到电话,以为又是哪个催命领导,结果是房客小孩打过来的。之前都是孩子的舅舅或妈妈联系她。
      房子租出去两年,她和这户人家一直相处和谐,对方房租按时打给她,只有东西坏了需要维修时,她会自己或带师傅过去,非常省心。
      周日早上,赵秋吃过早饭就过去十一中那边的房子。她记得空调保修期是三年,房客小孩说有问题的空调是两年前换的新空调,还在保修期,所以昨晚接到电话了解情况后,她打算自己过去看看,并拨打保修电话。
      进小区大门,穿过小花园和喷水池,很快就能到9号楼。小区里柚子树和橘子树都开花了,非常香,难怪闻不到门口苦楝树花的漾人气息——是被果树花香盖过了。
      赵秋到了402门口,按了门铃,里面没动静。她想照着昨天电话号码拨过去时,手机响了。
      “赵阿……赵姐姐吗?是你在我门口敲门吗?”房客小孩婷婷的声音传过来。
      “是呢,我过来看看。吃过早饭了吗?给你端了碗面上来。”赵秋想着小孩一个人在家遇到问题也挺可怜的,她妈看着是个大忙人,之前好像说舅舅会经常接送的,这次怎么让小孩一个人在家好几天。
      婷婷解开反锁的门,拉了一条缝,看到是赵秋才放心地打开门。打过招呼后,她给赵秋拿了自己妈妈的拖鞋。赵秋换好鞋,问婷婷是房间的空调有问题,还是客厅的空调也坏了。她走到客厅空调旁,拿起遥控器调了调,发现空调是好的。她本来想征求婷婷意见去孩子房间看看,却看到婷婷局促不安的样子。最近天气虽热,但好像还没有要到开空调的程度。
      “赵阿……姐姐,我房间的空调其实没有坏。”婷婷内疚又害怕地看着赵秋。
      “嗯?没事,你叫我阿姨就好。怎么了吗?”
      “赵阿姨,你能不能在我家待一会儿,我害怕。”婷婷扭过头不敢看赵秋,快要哭出来了,“我不知道找谁帮我。”
      这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赵秋看向门那边,婷婷拉着她的胳膊,央求她千万别开门。
      “婷婷,是我。我和我姐姐一起,小唯姐姐你认识的。”尤敏的声音传过来。
      婷婷稍微放松了些,松开拉着赵秋胳膊的手。赵秋的袖子那边鼓起了一小块,皱皱的,有一块汗渍。她看了眼婷婷,示意她先去沙发坐着,然后去开门。
      石唯看到赵秋愣了一下,两人都一头雾水。尤敏进门就直奔婷婷过去,问她怎么样,让她不要害怕。
      俩孩子断断续续把事情说给赵秋和石唯听,她俩也基本理顺了情况。
      婷婷的妈妈梁悦做服装生意,非常忙,经常去外地出差。这次去韩国打货和买版要一个礼拜。平时梁悦也忙生意,很晚回家,所以一直是婷婷舅舅每天接她下晚自习。这次舅舅也出差了,这几天都是她一个人在家。
      婷婷和石唯的表妹尤敏是好友,初中三年同班,高中同校不同班,原本关系一直很好,却因一些事情疏远了。
      当然,赵秋之后就知道是因为石唯了。
      婷婷的妈妈对她很严格。因为太早生了她,之后又和婷婷父亲离婚,所以梁悦总担心小孩学坏。至于什么是梁悦认为的“坏”,可能是不希望婷婷过早谈恋爱,走上她的老路——在这方面,梁悦是过度焦虑了。
      梁悦工作一直很忙,压力也大,对小孩没有什么耐心,却有莫名其妙的高要求。婷婷成绩还不错,梁悦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孩子的生活和学习上,却总觉得孩子不够完美:比如会责备婷婷“怎么走路有时候会驼背”“是不是自卑”“看上去不开朗”“没有什么精神气”。婷婷不理解,为什么没有给她提供稳定环境的妈妈会变着花样挑自己毛病;有时候走路会驼背,和自卑有什么关系?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自卑的。所谓“不开朗”,是面对一个很少关心自己生活、难得有空交流就开始不满意自己种种的妈妈,根本开朗不起来。梁悦把太多自己的焦虑投射在孩子身上,她对婷婷不满,也许不是婷婷本身怎么样,而是她太害怕婷婷重蹈自己的覆辙。
      婷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敢对她妈妈说,她知道妈妈一定会让她自己找原因,不会提供什么帮助,尽管妈妈在给钱上是很舍得的。再说,她妈妈不一定愿意分点时间给她。
      赵秋和石唯都觉得,现在的高中生比她们十几年前念高中时难多了。婷婷所在的学校早上六点四十五开始早读,晚自习到晚上十点半才下课,每两周放一次双休假,还可能有补课。难以想象孩子们每天像坐监一样的生活,这样的学习强度实在太大。
      婷婷和尤敏不在一个班。尤敏班上有男生听说关于她表姐的传闻,便时常拿这件事起哄,这让尤敏非常困扰。婷婷和尤敏也是因为这件事心照不宣地疏远了。
      婷婷班级有女生在休息的时候玩一款乙女游戏,赵秋和石唯听到后面也没弄清楚是什么游戏。婷婷提到,有个原本和她关系不错的女生推荐她玩这款游戏,但两人玩的是同一个游戏角色,对方因此大为恼怒,联合班级其他玩这款游戏的同学,指责婷婷是故意抢角色,说她低劣恶心。渐渐地,班级里这些女同学不再和婷婷说话,也不许其他相熟的同学和婷婷来往。甚至婷婷去饮水机打水时,都有人装作不经意地挡在她前面。
      赵秋和石唯有些被绕晕了,毕竟和现在的高中生隔了十几年,既不理解什么是乙女游戏,也不懂虚拟的互动为何会牵扯现实中的人际矛盾。
      总之,婷婷在班级里习惯了这样。好在她成绩好,各科老师都对她很友好,让她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一点缓冲。但也因此,背后有了“装模做样”和“自以为是”的议论。婷婷满心无奈:因为成绩好,她不至于得不到一点支持,那成绩不好的人呢?
      赵秋和石唯沉默了——作为应试教育下的过来人,她们的身体里都有一种烧成灰也会渗进泥土里、析不出去的记忆。
      在这之后,婷婷和楼下十四班的一个叫阿齐的男生,来往比较频繁。他们是初中校友,初中时婷婷和阿奇、尤敏在同一个画室学画画,是很熟悉的朋友,所以互相加了社交账号,一直有联系。阿齐性格活泼,每天晚自习后拿到手机时,两人会互发消息。
      婷婷是开心的,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像街上雨水排水沟铁盖的缝隙中窜出的植物,有了很新的、清爽的、充满希望的气息。
      每天下晚自习,阿齐会在楼下教室后门等她。两人一起走到校门口,说会儿话,等她看到舅舅来接她,再各自回家。
      班里有个男生曾向婷婷表达过好感,被她婉拒。后来那个男生见婷婷和阿齐走得近,开始在班级散布一些消息。婷婷听到了许多关于自己的奇怪传言,说她“两头骗”。传言越来越夸张,原本就疏远她的同学们也更加确信自己的“正确”,这让她们的关系变得更紧密。那男生坚信自己的行为是“为了正义”。
      婷婷觉得荒谬:哪有那么多不得了的“正义”?他们只是借机发泄情绪罢了。就像有人用石头投掷路边的流浪狗——不是流浪狗做了什么,而是他们享受挥掷的刺激。只要一口咬定“流浪狗有疯狗病”,这不是很容易吗?
      上周,那个男生又故意在走廊的另一头,和几个男同学含沙射影地议论婷婷。婷婷忍不住了,冲过去直视他:“什么意思,有本事当面说。”男生摊摊手,左右看看大声说:“你们看,她自己对号入座哦。”
      “你说的话,我都听清楚了!别人的痛苦不是你无聊的八卦。连几分钟视频解说都没耐心看完的人,能有什么理解能力?”婷婷扬着头回击。
      “我说什么了?你反应这么大?你算什么?”男生想推开婷婷。
      婷婷继续说道:“敢说不是你造的谣?”
      这话不知触动了男生的哪根敏感神经,他狠推了婷婷一把:“是又怎么样?你像个精怪,你也配说我?”
      两人扭打在一起,围观的男同学有的看热闹怪叫,之前孤立婷婷的小团体在一旁笑着窃窃私语。搞不清楚状况的同学们怕被沾上,赶紧远离他们,零星几个怕出事的,去找了老师。
      婷婷占了上风——174公分的个头不是白长的。班主任赶来分开两人,那男生还持手舞脚嚷着:“你跟老子等到!”
      临近月考,老师没空深究,只当这是小的口角纷争,严厉批评了两人,口头警告了几句。
      昨天放假,婷婷收到阿齐的消息,约她去商场唱歌。原本他们约好抓娃娃,婷婷放假常和阿齐逛商场、抓娃娃或去公园散步,唱歌倒是没想过,虽然很多同学去过 KTV,可婷婷只在过年时随家人去过。
      婷婷没多想,来到约定的 KTV包房,发现除了阿齐,还有三五个不认识的男生,以及那个造谣的“瘟神”。
      她想出门时,门已被一个男生堵住。阿齐明显被揍过。
      “你不是很嚣张吗?”“瘟神”得意地笑。
      婷婷不语,只有愤怒。最后因服务员送果盘进来,她才趁机逃脱。说不害怕是假的,说对阿齐不失望也是假的,尽管她猜想阿齐和她一样被吓懵了。
      跑回家的婷婷整个人都是木木的,她很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把门反锁,又用椅子抵住,不放心又叠了一个椅子在上面。一想到KTV包间里面“瘟神”说的“刘苗告诉我了你家的地址,走着瞧”,她就特别害怕。
      慌乱中,看到客厅空调上贴着的赵秋名片,才拨通了电话。
      阿齐是在商场等婷婷时,被刚从游戏厅出来的“瘟神”一伙盯上的。KTV就在同一层,几人架住阿齐进了包房。昨天的事,包房里点的酒水吃食,全是阿奇付的钱。
      尤敏是听到班里关于十二班的传闻后,得知婷婷被造谣的。她很气愤那些同学,这之后每天大课间她都会去婷婷教室找婷婷,和她说会儿话,每次都给她带一包彩虹糖。
      阿齐回家路上一直懊恼,觉得自己软弱,不敢给婷婷发消息。路过石桥时,他碰到尤敏。尤敏和他打招呼,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笑着说他再这样走要掉河里了。阿齐忍不住哭着说了下午的遭遇,要尤敏联系一下婷婷,看她怎么样了。尤敏惊得不知道说什么,陪阿齐到他家附近后,立刻给婷婷打电话。婷婷一直带着哭腔说着话,尤敏问要不要去婷婷家陪她,婷婷回她没关系,已把门锁好,明天再联系。
      晚上,尤敏觉得必须寻求大人帮助,有些事仅凭她们解决不了。她给表姐石唯打了电话。
      赵秋和石唯大概了解清楚了情况之后,安慰了婷婷,说她真的非常勇敢,不是她的错,有些事情必须要大人出面才能解决的——并不是看不起她们,觉得她们是孩子,而是有些事情需要大人来负责,去提供支持和帮助,大家一起解决问题。
      尤敏问石唯能否留下陪婷婷,晚上婷婷的家人还是在外地不能回来,赵秋考虑到了石唯,说自己可以和石唯一起留下。两人商量了后,决定周一去学校找老师,还分别请了半天假,并劝说婷婷这个事情还是要和家人讲一下,可婷婷还是不太愿意。赵秋给杜雨发消息说晚上不回家,杜雨便去父母那边吃饭留宿了。赵秋又给婷婷妈妈发微信简述情况,对方因还需几天才能回来,弟弟也在出差,便麻烦赵秋帮忙代她去学校和老师沟通。
      周一上午,赵秋和石唯去了学校。赵秋去找婷婷班主任,说明自己是婷婷房东,因监护人出差,受监护人委托和朋友一同前来处理事宜。
      办公室里有师嘀咕着“又来了”,是看着石唯说的——上次尤敏被班级男生言语侮辱,也是石唯来找老师沟通的。
      班主任叫来了“瘟神”同学小李,并联系了其家长。不久,又有家长来了:不是小李同学家的,而是阿齐的班主任带着阿齐妈妈和一位女士一起进来。那位女士看到石唯略显意外,很快恢复常态,嘴角微提,对石唯点了头示意,石唯也回点了下头。
      众人交流情况后,一起等待小李同学的家长。
      小李同学的妈妈随后赶过来了,不停地赔礼道歉,而小李同学态度无所谓,与妈妈似乎不太亲近。
      石唯要求小李同学把那几个KTV同行伙伴交代清楚,说清楚对方是学生还是社会人员,同时提出让婷婷的班主任把班级里带头言语讥讽婷婷的女生家长也叫到学校来。小李说那几个同行男生是隔壁职高的学生。而班主任对石唯要求找女孩家长的提议,称:“那个女孩成绩也蛮好的,和婷婷就是同学间口角而已。”
      石唯没说什么,拿出手机,把昨晚截的婷婷被骂的帖子翻出来给班主任看。班主任不作声了。
      一旁的年段主任打圆场,称她们也不是婷婷的家长,“差不多就行了,就是女孩子间的言语小摩擦”。
      杨锦姿说话了:“照您这么说,监护人委托不作数啰?别人爷和娘不来,就是家长不重视,家长不重视,那就差不多糊弄是吧?”
      年段主任回自己没有这个意思,称这位家长说这话就“太敏感了”。
      “自己想粗枝大叶地糊弄过去,就别扯敏感不敏感哦,把事情解决好最紧要。您觉得孩子家长没来,过一会就来了。”杨锦姿说完哼了声,把头扭到一边。
      在这边强硬要求,那边班主任就去打电话了。
      过了十来分钟,梁挥急匆匆地赶过来了,进来看到这么些人,着实愣了一下。随后,带头排挤婷婷的女生刘苗的妈妈也来了。
      上午半天,办公室里热闹得堪比乡下露天唱花鼓戏。事情算勉强解决了。刘苗被老师批评的时候还一直抹眼泪。她妈妈说家里其实管得蛮严格的,孩子很乖从来不说脏话,表示之后会控制她玩游戏时间的,顺带着责备了两句刘苗:“就是玩游戏,心思不在学习上,才会搞出这些事!”
      小李的家庭情况有点特殊。他哥哥车祸后植物人状态两年了,家里没放弃,大多时候由小李母亲在省城医院照顾。小李爸爸在家和小李住一起,也不知道这当爸的是怎么回事,根本没有关心孩子心理变化,也没有细心照顾和及时管教孩子,任由孩子胡来。
      阿齐被打和被擂肥,他的表姨和妈妈接受了小李爸爸的道歉,并表示“有下次绝不经过学校,会直接报警追究到底,并保留向上投诉的权利”
      小李被记大过、罚写检讨;刘苗被言语训诫、记小过。赵秋提出要求校长在场,让涉事学生公开道歉,并开展相关主题班会。班主听后任面露难色,年段主任则强调:“临近月考,应以正事为重。”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也不见得有几个人像人样,还‘正事’。再这样学下去人都不是了,都要变成机器人了,还‘正事’,‘正事’是考试?”杨锦姿笑笑出门去。
      赵秋和石唯这边算是结束了。人家孩子自己家长也到了,职校那边找人讨公道她俩就不掺和了。
      在办公室门口,梁挥忍不住小声说了婷婷:“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有谈恋爱的心思,你看现在!昨天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也不告诉你妈妈?你自己一个人又解决不了,为什么不信任家人?”
      婷婷被梁挥这样一讲气哭了。
      “你可闭嘴吧!”杨锦姿横了眼梁挥,“跟谈恋爱不搭边的事。有时间装长辈样子训人,不如多了解娃在学校是什么情况。还问为什么不信任家人,你这大爷样子信任你还有鬼了,你能帮什么?搞不清楚情况就怪人,告诉你还不如告诉外人靠谱,至少别人真帮了忙。”
      孩子们回教室后,家长们也散了。都是请假来学校的,谁不要赶回去返工揾食呢?赵秋和石唯准备离开。石唯朝杨锦姿点头示意,杨锦姿回以点头。
      倒是梁挥很不自在,喊住赵秋:“赵小姐,今次麻烦你了。额……我开车送你们吧。”
      “没事,不用麻烦你了。小孩子的事是大事。你们以后多关心孩子。我们骑电动车来的。对了,我是石唯的姐姐。”赵秋说完便拉着石唯走了。
      路上,两人无言。
      “现在的小孩和以前有区别,又没有太大区别。”赵秋踢了下路上的石子。
      “是呢,还是小团体排挤、造谣、贴吧乱写。”石唯叹道,“我老记得我们在四中高二那年,学校贴吧有人传了一张同学在学校上厕所的照片,不知道是哪个高中的,在各所中学的贴吧传遍了。多是起哄的、攻击照片里当事人,少少的人说不应该传播,没有人批评上传者无耻,也没有人指责转发者无知。我当时想着,要是当事人是我,我该怎么办,都不知道向谁寻求帮助。听说那同学受不了这些铺天盖地的议论、指责还有谣言,退学了。这事想起来就让人难过,怎么也不该是她承受这一切。”
      赵秋挽住了石唯的胳膊,石唯笑道:“我们现在要返工。”
      “小时候都是看TVB的嘛——好中意有工作,冇勇气不做工。”赵秋笑起来,石唯笑着把头靠在赵秋肩上。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附近在修路,城南的新楼盘还是一个接一个建着,一切是那么旧又这么新,这地方在无纺布上堆起了座座金山。
      石唯指着小区门口的苦楝树说:“苦楝花都开了,春天要结束了。”
      苦楝树开花,一小团一小团浅紫色的浓雾分散开来,撑满了一树。
      赵秋回她:“不止苦楝树,洋槐花最近也都开了。今年气温高,花开早,春天是该结束了。”
      两人到小区取电动车时,赵秋发现石唯的粉色头盔盖前挡风罩裂了。
      她还是问了石唯:“是他吗?”
      “嗯。阿齐的表姨……是他前妻。”石唯戴好了头盔,那道裂痕从视觉上把她的脸“劈”成两半。
      赵秋细心地帮她掀起挡风罩:“咱们都是大近视,罩子就不要放下来啦,免得挡住视线。安全第一,咱们健健康康、开开心心活到百岁。”
      复州真是个小地方。
      前一日,杨锦姿从夏口来复州帮朋友筹备英语培训机构,她下午抽时间去了表姐家。阿齐回家的时候,状态明显不好,他妈妈只是责备他没礼貌怎么没有叫人,也不和小姨打招呼。杨锦姿看出了不对,要表姐停下别说了,她过去问阿齐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情,需要她帮助可以说。阿齐本来想撑着说没什么,杨锦姿耐心温和地和他沟通了一下,他还是选择相信小姨,都说了。
      阿齐妈妈一直责怪阿齐,问他为什么不还手,骂他像他爸爸一样懦弱。阿齐觉得自己很无耻,他很羞愧,想着自己为什么当时那么害怕,手机被抢过去,那些人用自己的账号把婷婷骗过来,自己害了婷婷。阿齐流着眼泪吼出声来,他妈妈骂他骂得更凶了。
      杨锦姿再次制止了表姐,她安抚好阿齐,承诺第二天会和他妈妈一起去学校帮助他面对,一起解决问题。之后,杨锦姿要阿齐回房好好休息。
      表姐像有无数苦要诉,生怕房间里的阿齐听不到一样,大声说着自己的不容易和阿齐的不省心。
      杨锦姿安抚着表姐说道:“姐夫常年在外地工作,你一个人这么多年带阿齐真的很辛苦,家里都知道的。阿齐不是什么多坏的孩子,他本性善良。”
      阿齐妈妈哭着回道:“他但凡心疼我辛苦,就不会在他妈欺负我娘俩的时候不作声。孩子奶奶一天都没帮我带过娃,还讽刺我是吃闲饭的靠她儿子养。我没指望儿子多有出息,我也不想他到处撩是惹非让我更心寒。”
      杨锦姿从茶几上抽了纸,一边给表姐擦眼泪一边说:“阿齐不是撩是惹非,这是被欺负了,被擂肥了啊!我们做家人的不关心帮助他,谁还会支持他。不能把小孩推开了,心要是推远了,以后都难回来的。”
      表姐停止了抽泣,抬眼问杨锦姿该怎么办。
      杨锦姿说:“明天我空的,你也不要怕麻烦我。我和你一起去阿齐学校,这事还是要家长出面找老师沟通协商去解决,实在不行我们就报警,向上投诉,你不要怕麻烦。我们要站在孩子这边,不能嫌他惹了麻烦。生儿育女哪有不麻烦的,有了小孩就要负责,要挂记一生的。”
      表姐吸了下鼻子,杨锦姿给她递了纸巾继续说道:“要是责怪孩子应该怎样怎样,应该怎么做,说什么打回去的话,孩子只会徒增压力,会觉得更羞耻。伤了自尊心的话,可能以后就不敢再寻求家里帮助了,我们也变相地把孩子推开了。先听他说、安慰他,再告诉他我们能提供什么帮助给他,他有事才会愿意同我们讲。自己的小孩,我们自己要心疼。”
      表姐又擦了把眼泪,不说话,只是重重地点点头。
      杨锦姿后来去阿齐房间安慰了他一会儿,再问了些更具体的情况,知道了和阿齐一起的女孩是梁莹婷。真的是……万般不情愿,还是给那个废人打了电话,打了好多通没人接。
      很晚了梁挥才回电话,了解了情况就连夜赶回来。期间他也联系了自己姐姐,他姐姐忙,就回了个信息说已经知道了情况,也委托了房东赵小姐去学校处理。梁挥想着:“你知道,你知道你的头哦。但凡你操心点也不会这样。”
      梁挥和杨锦姿从职校办完事出来,两个人隔着点距离一前一后走着。
      梁挥赶上去先开口了:“额……锦姿,多谢你。你昨天专门同我讲,谢谢你费心。”
      “少自作多情了,又不是因为你!不是婷婷是别的小孩我也会通知人家家长,毕竟小孩受罪了。幸好对方不是社会青年,和阿齐他们同是高中生,不然不知道会怎样。”杨锦姿平淡地回他,还是快步走着。
      “是啊,幸好。”梁挥吸了口气,还是跟着杨锦姿的步伐。
      杨锦姿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梁挥说道:“你还晓得幸好,那就多关心家里小孩。自己的事情搞得乱七八糟,有那么多爱和精力无处发散就多对家里孩子好。不要总是自以为是去说教,居高临下地指点小孩。你不听小孩说了什么,等孩子真遇到事情,那他宁愿死在外面也不会求心不在一起的家人的帮助。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对了,我还要说的是,小孩和大人不同——小孩就是要依靠大人才能好好生活,每天上学还是同样的人群和环境,跟《恐怖游轮》一样。有几个小孩敢和家里说‘不要上学’?这逃不掉的。同学关系,就是孩子们面对的主要社会关系和人际交往,你大人看上去觉得无所谓的事在小孩的处境就是天塌了的事。后续婷婷如果适应不了,或者实在厌恶那个学习环境,真到了需要转学的那一步,转到夏口我可以帮忙。或者转到江城市区我也可以想办法。”杨锦姿说完就走了。
      这天梁挥接婷婷下晚自习后,郑重地向婷婷道歉了。婷婷应承他,以后有事一定会寻求他的帮助。因为之前梁挥怕婷婷谈恋爱说了她,她和梁挥起争执后一直没怎么好好和他说话,所以这次她也是怕舅舅责怪自己不敢打电话他。梁挥则表示很抱歉没有多关心婷婷,什么都没了解就责怪她,也不知道她在学校被孤立和言语霸凌,他再次向婷婷道歉了。
      回住处的路上,梁挥开着车窗。风吹过来洋槐花的清香,容不得他拒绝。去年这个时候,他和石唯在家里折腾着洋槐花,他照着搜集的印度串茉莉花串的资料做了槐花手串还有槐花簪花;石唯照着分享菜谱的社交软件里的方子做了蒸槐花。那时候,他们俩像两个抓住小猫一样的春天尾巴的小朋友一样快乐,不过春天小猫三下两下就用后腿蹬开了他们。
      梁挥不想上楼,他在楼下的车里闭眼靠着。
      梁挥和石唯是初中同学。他是初三下学期插班过来的——别的学校不收,他家里没办法。刚好他姨妈在十八中教日语资历也老,姨妈费心了。
      那天早读课梁挥放下啃了一半的欢喜坨(麻团的本地称呼),有一搭没一搭地读着课文。他只觉得整个教室闹哄哄的——他讨厌这些声音,更恶心自己也装着的声音。石唯又迟到了几分钟,被班主任罚在门口做俯卧撑。梁挥从窗外望去,那女孩做完站起来脸上完全就是不服气和对“巴士”的厌恶。
      班主任后来有事走了,教室里还是很吵闹,松懈下来的同学们叽叽喳喳讲起话来。梁挥看到那女孩瞄了瞄教室外面,然后她马上把书包里的几份早点拿出来,分别递给几个住校的同学,说了些什么。回到自己座位后,她也不安分,悄悄对她同桌说了什么——同桌马上回头跟后桌两个同学讲,最后四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那女孩每次笑,都是两只手捂住嘴。梁挥的前桌男生朝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对同桌说:“石唯每次都这样笑,有什么好捂嘴的,不怕别人说她装吗?”梁挥觉得搞笑:想怎么笑是个人自由,人家还给你带了猪油锅盔呢,说这话真好意思!他又看了一眼那女孩,想起每次晚自习放学她都是脖子上挂一串钥匙,走路像要跳起来似的往前冲——有天还撞上了忘带MP3、返回教室的自己;他也笑起来,想到那天石唯走路跟跳一样,肯定经常熬夜还有黑眼圈,简直是“乌眼青兔子”。他拿起桌上剩下的欢喜坨啃完,想着:乌眼青才应该叫欢喜坨——每天那么开心,还看起来有力气,不嫌累么?
      梁挥刚插班进来时,就很讨厌这个班主任——班主任总是居高临下讲大道理。梁挥发现同学们私下都叫班主任“巴士”让他不解,前桌男生告诉他,都是那个石唯起的头。之前下雨天,几个同学在学校对面等一辆小汽车过了才过马路,怕被水溅到。结果班主任也在,马上去批评他们:“过个马路都慢吞吞的不知道争分夺秒回教室学习,看来是想吃汽车尾气!”石唯私下说:“班主任比汽车尾气恶心多了。”附和的同学说:“以后就喊他‘汽车尾气’!”石唯说:“班主任那么喜欢抱怨,已经升级到‘巴士尾气’了!”大家喊着喊着就简化成“巴士”了。
      那天上课,班主任在嘲讽成绩差的几个同学,甚至到了人身攻击的程度。大家习惯了就当他“放尾气”,可石唯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和巴士有来有回争了半天,最后巴士放话:“要么闭嘴,要么死出去!”下课了有人问她为什么管闲事,石唯说:“我也不晓得。”巴士放尾气不是第一次了,这次太过分——人家成绩不好又没有犯法,他还攻击人家父母、贬损同学的人格,真的很没德行!
      因为梁挥姨妈的关系,班主任偶尔来梁挥座位看看,不打招呼就翻开他的课本之类的然后开始假模假样说教。梁挥很厌恶,他总是沉默没表情,心想:我当我的活死人,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那天班主任又整这一出后,梁挥听到石唯的同桌说:“新同学好没礼貌。”梁挥想着,原来一个月了自己还是“新同学”啊!接着听到石唯对她同桌说:“是班主任先不尊重人——每次都先入为主觉得梁挥是坏学生,还没说话就先翻人家本子,接着就开始自以为是说教,梁挥难道还要笑着接受?”
      梁挥和石唯也许就这样到毕业也不会有交流。直到有一天,巴士一天整了好几出。巴士走后,梁挥忍无可忍骂了一句很脏的话。石唯隔了三排回头:“梁挥,你怎么这样讲话?”梁挥很气,想着这乌眼小兔真是的——前几天还帮我说话呢,还是压低了声音回了她,“因为他就是我说的这样。”石唯转过头,不再说什么。
      某天,石唯从办公室出来进教室,满脸怒气地用手把眼泪抹开。回到座位后没几分钟,她开始和周围同学说起这事。梁挥听到是这样的:晚自习时,巴士把石唯叫到办公室,批评了她很久,苦口婆心地劝诫她“打起精神来,学习退步了会很难”,石唯没想到老师还是有公正客观关心同学的一面,甚至流下了惭愧的泪水,有一丝丝感动,结果巴士顺势摸了她的手。石唯把手抽掉,踢开办公桌旁边离她最近的板凳,愤怒地回了班级。她想不通:人怎么能这么无耻?以前听高年级的师姐说过,要当心只教毕业班的那个语文老师——他很喜欢打擦边球,对女同学没边界。现在上初三了,平时同学们也很注意,没想到真这么恶心。石唯觉得要说出来,不然他敢对其他同学也这样。
      石唯和周围同学说这事的时候,梁挥的前桌男生又说话了:“石唯,你不要说了,对你和老师都不好。”石唯生气反驳:“他敢摸我的手,就敢摸全班每一个人的手!说出来对我有什么不好?又不是我到处摸别人的手!我偏要说,老子到处说!”
      下晚自习后,梁挥路过学校自行车棚,看到石唯蹲在地上,用钥匙开她自行车的锁——费力扒拉了半天才解开。她过了一会才站起来,把锁丢到车篓子里,那串钥匙继续挂脖子上。梁挥看到石唯又抹了下眼,之后就像没事了一样推车出来。他没有走,在车棚外面香樟树边等着她。石唯看到他有点惊讶,他丢了包纸巾到石唯车篓子里,说:“骑车注意安全。”她顿了顿,对梁挥说:“巴士就是你说的那样的。”
      石唯推着车,梁挥陪她走到校门口。梁挥刚准备开口说什么,石唯先说:“没关系。”梁挥回:“没关系,我们到处说。”石唯笑起来:“是‘老子到处说’!”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只同窗半年,也不算熟悉,毕业就没有了交集。其实算有一次,梁挥高中是在夏口读的,一个周末来复州看外公外婆,他去老街转了转,顺便到江滩逛了逛。那个女孩穿着白色的无袖长裙,她又剪短了些的头发被江风吹得像野草。她还是像个“欢喜坨”,兴奋地和她的同伴讲着什么。她们坐轮渡去了江对岸——对了,她还是把钥匙挂在脖子上。
      每次想起,都会让人发笑,甚至觉得那串挂脖子上的钥匙都很有趣。那天只看到她的侧脸和背影,不知道她还熬夜吗?要是这样就是白色的乌眼青兔籽了——不知道有没有这品种的兔子。
      梁挥不再想,思绪从中学的暑假回来。他觉得自己真傻——明明经历过,为什么会条件反射般先责备婷婷?他只知道自己以后要对这孩子好一点,更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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