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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蒲公英在暮色里解散了自己,每颗种子都背着一小片黄昏。风问要去哪里,它们颤抖着指向东南西北——所有你离开时途经的方向。原来告别是把自己拆成许多个,假装还在你经过的每寸空气里流浪。]
一月期末考试前一周,萧然收到一张纸条。
不是塞在课桌里,不是贴在书本上,而是用透明胶带粘在她自行车车筐的内侧。粉色便签纸,折得很整齐,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字:
“今晚八点,实验楼顶层,带上你的数学作业本。——Z”
没有署名,但她认得那个“Z”——他天文观测记录上的签名总是这个简写,像某种密码。
萧然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透明胶带粘得很牢,她小心翼翼撕下来,边缘还是留下了一点痕迹。她把纸条夹进数学书里,那一页刚好讲二次函数,图像是开口向上的抛物线,像微笑的嘴角。
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数学课上老师讲什么她根本没听进去,只是反复摩挲书页里那张纸条的厚度。狄淇儿用胳膊肘碰她:“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没…没事。”
“是不是发烧了?”狄淇儿伸手探她额头,“不烫啊。”
萧然摇头,把数学书合上。封面上她画了一只蝉,翅膀是粉色的,旁边写了一行小字:“你知道雪长什么样吗?”
现在她知道了。雪是凉的,软的,落在掌心会化成水的。就像那张纸条上的字,明明很简洁,却在她心里融化成一片湿漉漉的暖意。
晚上七点五十,她抱着数学作业本走上实验楼。楼梯间的灯坏了,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幽幽亮着。她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响,一下,又一下,像心跳。
推开顶层门时,她愣住了。
那不是天文社的活动室,而是一个她从没来过的房间——看起来像废弃的实验室,桌椅都蒙着白布,墙角堆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仪器。但房间中央被清理出来了,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有一盏台灯,暖黄色的光晕开一小片明亮。
张子寻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正在看一本书。听见动静,他抬起头。
今天他没戴眼镜,头发比平时乱了些,额前有一缕垂下来,在灯光下泛着浅金色的光泽。他穿了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的脸更白了,像月光下的瓷器。
“来了。”他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萧然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椅子是木制的,很旧,坐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问。
“以前是生物标本室。”他说,“后来标本搬走了,就废弃了。我偶尔会来这里看书。”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翻开她带来的数学作业本。“你上次小考的函数题,错了三道。”他用铅笔在纸上划出那几题,“都是同一个问题——你没搞清定义域。”
萧然看着那些红叉。她的数学确实差,但被他这样指出来,还是有点难堪。
“我笨。”她小声说。
“你不笨。”他说,“你只是没找对方法。”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的黑板前——那黑板居然还能用,虽然边缘已经开裂。他用粉笔画了一个坐标轴,然后在上面画函数图像。
“看。”他说,“这个函数,定义域是x大于等于0。为什么?因为根号下的数不能为负。”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清晰的轨迹。他的手指修长,握粉笔的姿势很标准,像握笔写字。萧然盯着他的手看,想起他拉小提琴时的样子,想起他调试望远镜时的样子,想起他递给她奶茶时的样子。
“你在看什么?”他忽然问。
“没…没什么。”她慌忙低头。
他走回桌边,坐下。“萧然。”
“嗯?”
“看着我。”
她抬起头。他的眼睛在台灯光下是深蓝色的,像深夜的海。
“学习的时候要专心。”他说,但语气没有责备的意思,“不然我教你也是白教。”
“对不起。”
“不用道歉。”他顿了顿,“我只是希望你…能学会。”
那天晚上他讲了一个半小时。从函数讲到方程,从代数讲到几何。他讲得很耐心,每个步骤都解释得很清楚。萧然渐渐放松下来,开始真正听懂那些之前像天书一样的公式。
讲到最后一道题时,窗外开始下雨了。
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很急,很密。房间里只有台灯的光和雨声,还有他低沉的讲解声。萧然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下这个房间,这张桌子,这两把椅子,和他们对彼此说的每一句话。
“懂了吗?”他问。
她点头:“懂了。”
“那你自己做一遍。”
她把题目重新演算了一遍。这次很顺利,每一步都对了。写完最后一个数字,她抬头看他,眼睛里闪着光:“我做到了。”
他笑了。很浅的笑,但很真实,眼角有细小的皱纹。“我说过,你不笨。”
窗外的雨更大了。萧然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九点半了。
“我该走了。”她说。
“等雨小点吧。”他说,“现在出去会淋湿。”
他们都没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雨声,和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台灯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几乎重叠。
“张子寻。”萧然忽然说。
“嗯?”
“你为什么…帮我补课?”
他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你需要。”
“就这样?”
“就这样。”
她不信。但也没有再问。
雨渐渐小了,变成细密的雨丝。张子寻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了看。“差不多了。我送你下楼。”
他们一起收拾东西。萧然把数学作业本装进书包时,一张纸从里面滑了出来——是她夹进去的那张粉色纸条。
张子寻看见了,弯腰捡起来。他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几秒,然后递还给她。
“这个…”他说,“是我贴的。”
萧然的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用这种方式?”
“因为…”他转开视线,“因为如果当面给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什么?”
“说…”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想见你。”
四个字,很轻,但在寂静的房间里,像惊雷。
萧然愣住了。她看着他,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在灯光下微微颤抖的睫毛。雨水顺着玻璃窗流下来,像眼泪。
“为什么?”她问,声音在抖。
“不知道。”他摇头,“就是…想见你。”
很诚实的回答。诚实到近乎残忍。
因为“想见你”不需要理由。
那是一种本能。一种违背理智、违背原则、违背所有“应该”和“不应该”的本能。
萧然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纸条。打印的字迹很工整,但边缘有点模糊——是被雨水打湿了,还是被她手心的汗浸湿了?
“那…”她小声说,“下次…可以直接跟我说。”
“说什么?”
“说…‘今晚八点,实验楼顶层’。”
张子寻看着她,很久很久。然后他点头:“好。”
他们下楼。楼梯间的灯还是坏的,但这次张子寻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光柱在黑暗中切开一条通路,照亮一级级台阶,和空气中飞舞的灰尘。
走到一楼时,雨已经完全停了。夜空被洗得很干净,能看见几颗星星。
“我送你到校门口。”他说。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雨刚停,路滑。”
她没有再拒绝。
他们并肩走在湿漉漉的校园小径上。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短,又拉长。水坑映着灯光,像一地碎金子。
“张子寻。”她又叫他的名字。
“嗯。”
“你以后…想做什么?”
“天文学家。”他说,“或者物理学家。研究星星,研究宇宙。”
“然后呢?”
“什么然后?”
“研究出来之后呢?”
他想了想:“也许写书。把星星的故事写下来,给那些…看不见星星的人看。”
萧然的心微微一动。“比如我?”
“比如你。”他点头,“你数学不好,可能看不懂论文。但如果是故事,你就能看懂。”
她笑了。“那你要写得好看一点。”
“我会的。”
到校门口时,她停下脚步。
“就到这里吧。”
“嗯。”
但两个人都没有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还有他身上淡淡的、像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
“张子寻。”她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好像这个名字是什么咒语,多念几次就能实现愿望。
“我在。”
“谢谢。”她说,“为了一切。”
他摇头:“不用谢。”
她转身要走,但他叫住她。
“萧然。”
她回头。
“你的小说,”他说,“还在写吗?”
“在写。”
“能…给我看吗?”他问得很小心,像在试探什么,“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萧然看着他。夜色里,他的眼睛很亮,像盛满了星光。
“好。”她说,“等我写完下一章。”
“那我等你。”
她点头,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
他还在原地,看着她。
她挥了挥手。
他也挥了挥手。
然后她真的走了,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
张子寻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她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然后他拿出手机,打开那个加密文件夹“X”,新建一个文档,命名为“1月13日”。
里面只有一行字:
“今晚教她数学。她学会了。眼睛亮起来的时候,像星星。”
写完,他锁屏,抬头看天。
雨后的夜空很干净,能看见银河——淡淡的,朦胧的,像一道发光的疤痕横跨天际。他找到北极星,看了很久。
然后他想起她问的那个问题:“你以后想做什么?”
其实他没说完。完整的答案是:我想研究星星,想弄明白宇宙的规律。因为如果我能弄明白那些宏大遥远的东西,也许就能弄明白——为什么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整个宇宙都好像倾斜了。
为什么你的粉色头发,比任何星云都美。
为什么你的眼睛,比任何恒星都亮。
但这些话,他永远都不会说。
就像北极星永远都不会说:其实我很孤独,因为我周围没有别的星星。
有些话,注定要烂在心里。
有些感情,注定要成为秘密。
而他,甘愿做一个守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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