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路灯与归巢鸟

　　第五章：火锅

　　祐也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被赶出家门了。

　　「你给我出去——！」
　　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楼道里的灯跟着轻轻一晃。
　　他握着门把手的手僵在半空，耳朵还在嗡嗡直响。

　　隔壁的 203 号房里，李星光刚把房门关上。

　　今天店里客人多，她一路拎着菜和打折肉回家，本来只想着赶快钻进被炉里。钥匙刚插进锁孔，就听见隔壁传来争吵声——女人和男人交叠的声音，夹着东西摔在地上的闷响。

　　这种声音她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墙很薄，住进这栋公寓之后，她时不时会在深夜听到隔壁传来的骂声、哭声，有时候还有小孩子压得很低的抽噎。
　　刚开始她还会停下来多听两秒，久了也学会像别的住户一样装作没听见——在这个国家，“不要多管闲事”几乎算是社会规则。

　　只是今天，比平时更吵一点。

　　最后那声「给我出去！」几乎是吼出来的，接着就是门被重重甩上的声音。
　　李星光皱了皱眉，手还扶在门把上，犹豫了好几秒。

　　要装作没听见，直接进屋吗？
　　还是……至少看一眼？

　　她叹了口气，把门锁好，又把刚放下的垃圾袋重新拎起来，故意慢吞吞地往楼上走。
　　心里对自己找了个很站得住脚的理由：
　　“只是刚好顺路扔个垃圾而已。”

　　拐过楼梯转角时，她看见了那个缩在墙边的背影。

　　少年就坐在自家门口旁边，膝盖蜷起来，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发抖，像一团被丢在走廊里的影子。

　　——原来，是那个孩子啊。

　　「你怎么在这儿？赶紧回家啊？」

　　她试着用尽量自然的语气开口搭话。

　　祐也抬起头，眼睛还红着，显然被吓了一跳。

　　「晚、晚上好。」他下意识低声打招呼。

　　「我说你，怎么不进自己家？外面这么冷。」
　　李星光操着一口带着口音的日语，一边说一边走近。

　　「我……我没带钥匙，妈妈还没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少年时期的爱面子，祐也鬼使神差地撒了个谎。

　　「这样啊。」
　　她眯了眯眼，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看他一眼，没有戳破，只是问：
　　「那你妈妈几点下班？」

　　「不知道。」
　　祐也低下头，用鞋尖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其实钥匙就在他口袋里，只是那扇门在刚才的那声「给我出去」之后，他再也不敢靠近。

　　楼道安静了一瞬，只剩雨打在外面铁栏杆上的声音。

　　「要跟我一起回家吗？」

　　那句话来得太突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祐也猛地抬头，看向她，眼神里全是疑惑和惊讶。

　　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多唐突，李星光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外面下着雨，很冷的。先去我那里等你妈妈回来，好不好？」

　　她说话的时候，很自然地把便利店袋子换到另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朝他伸出来，像是默认他会答应一样。

　　祐也犹豫了半秒，还是点了点头。

　　「……给我一点时间，我把鞋穿上就好。」

　　??

　　她住的房间比他家小，但一进门，就有种和平常不太一样的味道。

　　不是日本家里常见的味噌汤味，也不是便利店炸鸡块的油味，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香——有点辣、有点麻，还有点像药草。

　　「随便坐啦。」
　　李星光把房门关上，踢掉鞋，动作利索地把塑料袋放到矮桌边，「我今天心情不好，本来打算一个人吃火锅。」

　　「火锅？」祐也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一脸茫然。

　　「对，中国那边冬天很常吃的东西。」
　　她笑了笑，拉出一个坐垫丢给他，「不过今天有客人，就勉强分你一点。」

　　桌上已经摆着一个小小的电锅，里面是红红的汤底，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旁边的盘子上堆着青菜、豆腐、肉片，还有他没怎么见过的卷成一圈一圈的薄肉和奇怪的丸子。

　　「味道会不会太重？」
　　祐也坐在桌边，有点紧张地看着那锅红汤。

　　「已经很客气了哦。」
　　李星光提起一包印着中文的火锅底料，摇了摇，苦着脸说：「原本想全放进去，今天看在你是第一次吃的份上，只放一点点。」

　　她用剪刀剪开包装，只往锅里倒了小半块，然后又往汤里加了点水，嘴里嘟囔着：「小孩子嘛，吃太辣肚子要坏掉的。」

　　不一会儿，香味就更浓了。辣油浮在汤面上，和蒜香、胡椒味一起往上冲。祐也忍不住轻轻咳了一下：

　　「好、好香……也有点呛。」

　　「正常反应。」
　　她一点都不意外，把肉片下进锅里，等颜色变白，再夹到他碗里：「先从这个开始，薄的，好嚼。」

　　祐也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夹起来，小心地吹了吹，吞进嘴里。

　　第一口，舌头先是被辣得一麻，接着一股热流顺着喉咙往下滑。
　　他咳了两声，眼眶有点湿，耳朵也微微发红。

　　「怎、怎么样？」李星光有点期待地看着他。

　　「……有点辣。」
　　他如实回答，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但是，好吃。」

　　她明显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待会儿多吃点肉，男生要长高要多吃肉。」

　　屋里越来越暖和，窗户玻璃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祐也吃了几口，额头渗出一点汗，肩膀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不再像刚进门时那样绷紧。

　　沉默了一会儿，李星光像是随口问：
　　「今天，又被骂了吗？」

　　他本来想说「没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点了点头。

　　「妈妈喝了点酒，心情不好。」
　　他盯着碗里的菜，声音很轻，「她可能也不太想看到我吧。」

　　「怎么会？」

　　「就算我不回去，她大概也不会着急。」
　　他苦笑了一下，「搞不好，还更想我干脆消失算了。」

　　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这是他一直在心里绕来绕去的想法，从来没敢说给任何一个人听。

　　屋里安静了一瞬，只剩火锅咕嘟咕嘟的声音。

　　「不可能。」
　　李星光放下筷子，语气意外地坚定。

　　祐也抬起头，有点茫然地看着她。

　　「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宝贝。」
　　她直直看着他，慢慢地说，「就算有的父母不会表达，就算他们做错了很多事，那也是他们的问题，不是小孩不够好。」

　　祐也张了张嘴，想说「我不觉得我是宝贝」，最后只变成一句：「……可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珍惜。」

　　「那是他们笨。」
　　她耸耸肩，故意用有点夸张的语气说，「把宝贝当垃圾一样对待的人，眼睛不好，脑子也不好。」

　　祐也愣了愣，忽然有点想笑。

　　「你不用替他们说话，也不用帮他们找借口。」
　　李星光又往他碗里夹了两片肉，「被那样对待，难过是正常的，但你别再觉得是自己不好，好吗？」

　　他盯着碗里的肉，鼻子有点酸，只能用吃东西的动作把这一瞬间的情绪压下去。

　　怕气氛太沉，李星光自己也咳了一声，换了个轻快的话题：

　　「其实，今天我也被说了几句。」

　　「诶？」祐也抬头，「在店里吗？」

　　「嗯，在居酒屋。」
　　她夸张地叹气，「有个客人说『すみません、灰皿（烟灰缸）（はいざら）ください』，我一紧张，只听到『お皿（盘子）（おさら）ください』，结果——」

　　她边说边做动作，双手端起一个盘子的样子：

　　「我就很有精神地端了一只大盘子过去，说『お待たせしました～』（您久等了～）。」

　　祐也眨眨眼，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嘴角已经在往上翘。

　　「那位客人就这样——」
　　她瞪大眼睛，完美复刻客人翻白眼的表情，「『……灰皿だって言ったでしょ』，（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要烟灰缸吗）旁边同事还在偷笑。」

　　她学着店长的口气继续说：「结束后店长还把我叫去说，『李さんね、日本語は上手だけど、ちゃんと聞かないと困るよ』。」（李桑啊、要好好学日语啊、你要是不好好学这边也会困扰的哦）

　　她说到这里，耸了耸肩，笑得有点自嘲：「我明明已经很努力在听了，可是人多、声音又杂，就……听错了嘛。」

　　祐也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噗……姐姐端着盘子过去，一脸认真的样子，一定很好笑。」

　　「喂，你是站客人那边吗？」她假装生气地瞪他。

　　「没有。」他赶紧摇头，但脸上的笑还没收回来，「只是、画面太清楚了。」

　　笑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了一会儿，火锅的热气混着辣味和笑声，一起把刚才那些沉甸甸的话压了下去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说了一句：「姐姐也会被人说呢。」

　　「当然会了。」
　　李星光无所谓地摊手，「我在这里，永远是带口音的、反应有点慢的外国人啊。」

　　她顿了顿，又看向他：「不过啊，被人翻白眼总比眼睛一直往地上看强一点。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努力。」

　　祐也怔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在学校、在家里，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先道歉或者直接不做声。
　　而眼前这个会听错单词、会被店长念、会在楼道里扭扭捏捏道歉的中国姐姐，却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亮。

　　「所以啊。」她举起筷子，指了指他，「你也不能老想着自己消失了谁都不会在意。」

　　「……至少今天，我会在意的。」

　　她说得很自然，像是在陈述一个普通事实。

　　祐也胸口某个地方，悄悄地热了一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又夹了一片肉塞进嘴里，装作专心吃饭。

　　那一晚，他第一次觉得——
　　原来有人会因为自己在不在这世界上，产生哪怕一点点的在意。

　　而那锅有点辣、有点呛，却让他全身发热的火锅味道，也被牢牢记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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