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佟颜第一次知道十四中附近那个台球厅，是在初一上学期的期末。
　　那天放学比平时早，数学老师要去开教研会，最后一节自习课取消。佟颜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时，夕阳正好挂在教学楼顶，把整条街染成蜜糖色。
　　他没有直接回家——母亲今天加班，家里没人。他在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根冰棍，边走边吃，漫无目的地逛。
　　穿过两条街，拐进一条窄巷子。这里和主街的热闹截然不同：墙皮剥落的老楼，生锈的铁门，偶尔有几个穿着十四中校服的高年级学生匆匆走过，嘴里叼着烟。
　　巷子尽头有块破旧的霓虹灯招牌，一半的灯管坏了，只剩下“台球”两个字在暮色里幽幽地亮着。
　　门口停着几辆山地车，车把上挂着书包。
　　佟颜停下脚步。他听说过这个地方——班里的男生提起过，说十四中的“坏学生”都爱来这儿。老师也警告过，不准靠近。
　　但好奇心像只小虫，在心里爬。
　　他咬了口冰棍，糖水顺着木棍流下来，滴在鞋面上。犹豫了三秒，他朝那扇门走去。
　　推开门，烟雾和汗味扑面而来。
　　台球厅比想象中大，昏暗的灯光下摆着四张墨绿色的球桌。几张破旧的沙发靠墙放着，上面坐着几个抽烟的男生，校服敞着，露出里面的T恤。
　　最里面那张球桌旁围了五六个人，有人在起哄，有人在骂脏话。
　　佟颜站在门口，眼睛适应了光线后，看清了球桌旁的那个人。
　　尹和。
　　他背对着门口，弓着身子，左手架在球桌上，右手握着球杆。白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在昏黄灯光下绷出清晰的线条。
　　“啪！”
　　清脆的撞击声。白球撞开红球，红球滚进底袋。
　　“我操！”对面一个寸头男生骂了一句，“尹和你他妈今天开挂了吧？”
　　尹和直起身，把球杆靠在桌边，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旁边立刻有人递上火。
　　他低头点烟，火光映亮侧脸。十五岁的少年，下巴已经有了隐约的棱角，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烟雾吐出时，他才转过身，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门口。
　　然后定格在佟颜身上。
　　那一瞬间，佟颜想逃。
　　但尹和已经掐灭刚抽了两口的烟，穿过几张球桌朝他走来。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穿着初中校服的陌生男孩。
　　“你怎么在这儿？”尹和停在佟颜面前，眉头微皱。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台球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佟颜注意到，周围安静了些，那些原本在打球、抽烟、说笑的人都看了过来。
　　“我……放学路过。”佟颜小声说，手指捏紧了书包带子。
　　尹和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回头对那个寸头男生说：“等会儿，我马上回来。”
　　说完，他抓住佟颜的手腕，拉着他走出台球厅。
　　巷子里的光线比里面好，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在砖墙上切出长长的影子。
　　尹和松开手，靠在斑驳的墙上，重新点了根烟。这次他抽得很慢，目光落在巷子口偶尔经过的行人身上。
　　“这里不安全，”他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经常出事。下次别来这边。”
　　佟颜站在他面前，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我不在这儿你也不能来。”尹和吐出一口烟，“这地方不是好学生该来的。”
　　“那你为什么来？”
　　问题脱口而出，佟颜自己都愣了一下。
　　尹和转过头看他。烟雾在他脸前缭绕，佟颜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和你们不一样。”尹和说，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
　　“哪里不一样？”
　　尹和没回答。他又抽了口烟，然后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你该回家了。”他说，“天快黑了。”
　　佟颜没动。他抬起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在非教学场合看尹和。
　　十五岁的尹和变高了，肩膀宽了些，喉结更明显。白衬衫领口解开两颗扣子，锁骨在阴影里若隐若现。他的眼睛里有些佟颜看不懂的东西——不是疲惫，不是叛逆，是一种更深沉的、和年龄不符的东西。
　　“你在抽烟。”佟颜说。
　　“嗯。”
　　“尹叔叔知道吗？”
　　尹和笑了，那笑容很短，带着点嘲讽：“你觉得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巷子深处的台球厅传来球撞击的声音，和模糊的笑骂。
　　“你那把吉他，”佟颜忽然说，“琴弦是不是该换了？”
　　尹和愣了一下：“什么？”
　　“上周六，你教我弹《平凡之路》的时候，我听出三弦的声音不对。”佟颜说，“音不准。要么是弦锈了，要么是琴颈弯了。”
　　尹和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佟颜以为他又要说什么“这不关你的事”。
　　“耳朵挺灵。”尹和说，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是弦锈了。这周太忙，没来得及换。”
　　“周六我帮你换。”佟颜说，“你教过我。”
　　尹和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头：“行。”
　　巷子口的夕阳又往下沉了一寸。
　　“你……”佟颜犹豫了一下，“你经常来这里打台球？”
　　“偶尔。”尹和说，“心情不好的时候。”
　　“为什么心情不好？”
　　尹和没回答。他从墙边直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你问题太多了。”
　　“对不起。”
　　“不用道歉。”尹和说，“就是……有些事你不知道比较好。”
　　他顿了顿，又补充：“也别问我爸。他不知道我抽烟，也不知道我来这儿。”
　　佟颜点点头：“我不会说的。”
　　尹和看着他，眼神柔和了些。他伸手，揉了揉佟颜的头发——像两年前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但动作更轻。
　　“乖。”他说，声音很低。
　　那个字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佟颜心上。
　　台球厅的门又开了。寸头男生探出头：“尹和！还打不打了？等你开球呢！”
　　“来了。”尹和应了一声，然后对佟颜说，“走吧。我送你到巷子口。”
　　“不用……”
　　“我说送就送。”
　　尹和走在他前面，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白衬衫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一截精瘦的腰。
　　走到巷子口，主街的喧嚣扑面而来。车流，人声，商店门口的音响在放流行歌。
　　尹和停下脚步：“就这儿。你自己能回家吧？”
　　“能。”
　　“嗯。”尹和从裤兜里摸出公交卡，“要是没带钱，用这个。”
　　佟颜摇头：“我有。”
　　“行。”尹和把卡塞回去，“那……周六见。”
　　“周六见。”
　　尹和转身要走，佟颜忽然叫住他：“尹和。”
　　“嗯？”
　　“那个……”佟颜犹豫了一下，“抽烟……对身体不好。”
　　尹和背对着他站了几秒，然后挥了挥手，没回头，走进了巷子深处。
　　佟颜站在夕阳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那扇破旧的霓虹灯招牌下。
　　台球厅的门关上了。
　　佟颜知道，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周六下午，佟颜准时出现在尹和家。
　　尹叔叔不在，说是去外地参加音乐节了。尹和开的门，穿着居家服，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进来。”他侧身让开。
　　佟颜走进房间，发现比上次更乱了。地上散落着乐谱，桌上堆着泡面碗，空气里有烟味和汗味混合的味道。
　　“你……”佟颜小心地问，“你这周没好好吃饭？”
　　“懒得做。”尹和打了个哈欠，从床底下拖出吉他琴盒。
　　打开，里面是那把深棕色的吉他。佟颜拿起琴，仔细检查——三弦确实锈得厉害，其他几根也好不到哪去。
　　“弦呢？”他问。
　　尹和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银色的包装袋：“这儿。”
　　佟颜接过，熟练地拆开包装。他记得尹和教他的每一个步骤：松弦，拆弦，擦琴颈，上新弦，调音。
　　他做得很慢，很认真。尹和就坐在床边看着，偶尔在他某个步骤犹豫时开口提醒：“绕三圈半，别多别少。”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琴弦被拧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鸽哨声。
　　换好弦，佟颜调好音，拨了一下六根弦。
　　清脆、明亮的声音在房间里荡开。
　　“好了。”他把吉他递给尹和。
　　尹和接过，随手弹了一段旋律。佟颜听出来，是《七里香》，但又不太一样——节奏更慢，和弦更复杂，像在原本的曲子上覆盖了一层薄雾。
　　“怎么样？”尹和问。
　　“好听。”佟颜说，“但……有点难过。”
　　尹和的手指停在琴弦上。他抬起头，看着佟颜：“你听出来了？”
　　佟颜点头：“原曲不是这样的感觉。”
　　尹和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很轻：“嗯。我改了几个和弦。”
　　“为什么？”
　　“因为……”尹和顿了顿，“因为有些事，不能原原本本地表达。得藏起来。”
　　佟颜不太明白，但他没再问。
　　尹和继续弹琴。这次他弹的是另一首歌，佟颜没听过，但旋律很美，像秋天的落叶，一片一片往下掉。
　　弹完，尹和放下吉他，从床头拿起烟盒。抽出一根，顿了顿，又塞了回去。
　　“你不是说抽烟不好吗？”他说，像在自言自语。
　　“是不好。”佟颜小声说。
　　“我知道。”尹和把烟盒扔回床头，“但我习惯了。”
　　“可以戒。”
　　“戒不掉。”尹和看着他，“有些东西，一旦沾上了，就戒不掉了。”
　　佟颜不知道他在说烟，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个人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模糊。
　　“佟颜。”尹和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那天在台球厅……谢谢你没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佟颜摇摇头：“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尹和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揉头发，而是轻轻碰了碰佟颜的脸颊。
　　很轻，很快，像蜻蜓点水。
　　“你是个好孩子。”尹和说，“别学我。”
　　那天佟颜离开时，尹和送他到楼下。
　　已经是深秋，晚风很凉。尹和只穿了件薄卫衣，站在楼道口，看着佟颜走远。
　　走到巷子口时，佟颜回头看了一眼。
　　尹和还站在那里，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低着头。路灯的光从他头顶照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那一刻，佟颜忽然觉得，十五岁的尹和好像背负着什么很重的东西。
　　重到连影子都弯了腰。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进了夜色里。
　　而尹和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十三岁男孩的背影消失，才慢慢转身上楼。
　　回到房间，他拿起吉他，拨了拨新换的琴弦。
　　声音很亮，很干净。
　　像那个叫佟颜的男孩的眼睛。
　　尹和放下吉他，走到窗边。窗外是北京深秋的夜空，星星很少，月亮很淡。
　　他想起下午佟颜换弦时的专注表情，想起他说“抽烟对身体不好”时认真的语气，想起他脸颊的温度——很暖，像冬日的阳光。
　　“别学我。”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下午说的话。
　　然后苦笑。
　　因为有些事，不是想不学就能不学的。
　　有些路，一旦踏上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就像这条巷子，这个台球厅，这支烟，这把吉他。
　　还有……这个叫佟颜的男孩。
　　都是他生命里，再也戒不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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