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水浒

　　第二天一早，东京城的天刚蒙蒙亮，林冲家里已经比衙门还紧张。张氏一夜没睡踏实，一会儿翻身，一会儿叹气，看着床边那口刀，怎么都觉得不顺眼——刀光在烛火里一闪一闪，像在给她发预警短信：“请注意，您的丈夫即将进入高危职场场景，请及时备份。”
　　林冲倒是睡得不算太差——主要是人太老实，心里那点不安硬被他用“我又没做亏心事”给摁了回去。天刚亮，他翻身起床，穿盔束带，动作利落到像在示范《体制内男士通勤教程》。
　　张氏给他系衣带的时候，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今天……一定要去吗？”
　　林冲愣了愣，这问题就像问一个已经上了KPI名单的员工：“你一定要去参加绩效面谈吗？”——当然不想去，但更不敢不去。
　　“太尉府的召见，不去……不好。”他掂了掂那口刀，又尽力安慰她，“放心，不过是问个话，送个礼。”
　　张氏没再说什么，只是把他的衣襟又抚了抚，那动作像是给他理衣服，实际上更像是在给他的人生做最后一次整顿。送到门口的时候，她看了一眼那口刀，终究还是忍不住多嘴：“你路上……小心点，别总抱着。”
　　这句“别总抱着”，听着像是嫌他土气，实际上是女人第六感在疯狂报警：“你最好把一切证据都留在别人手里。”可惜，命运不会听她的。
　　林冲抱着刀，出了门。东京早晨的街道已经热闹起来。卖包子的在吆喝，卖豆腐脑的在吆喝，卖新闻的在吆喝，只有一个人心里一点也不想吆喝——林冲。
　　他一路往皇城方向走，只觉得今天的天比平时低了一寸，走哪儿哪儿像罩着块阴云。路过坊口时，有小贩认出他来，笑着打招呼：“哟，这不是林教头？今日这么早就进宫啊，要升官啦？”
　　林冲被这句话吓得差点脚下一滑，连忙摆手：“不不不，只是太尉问话。”
　　小贩一听“太尉”，立刻噤声：在东京城，“太尉问话”和“监察委约谈”差不多一个味道——不一定有事，但绝对没好事。
　　到了宫城外，早已经有一队侍卫在那儿伸懒腰值勤。林冲亮了腰牌，又被多盯了两眼——不是因为他长得特别帅，而是因为他怀里那口刀实在显眼。
　　“你这是……”领头的禁军下意识问了一句。
　　“太尉吩咐，进宫送礼用的。”林冲实话实说。
　　领头的“哦”了一声，心里默默替他点了根蜡：**真·自己抱着证物上门。不过当差的也不傻，知道这种事多问一句都有可能变成证人，证人离嫌疑人只差一纸笔录，于是立刻改口：“进去吧。”
　　宫门一关，外头的阳光就被挡在了制度之外。
　　进了宫城，林冲被一个小黄门接走。小黄门笑得一脸职业：“林教头请随我来，太尉大人已在厅中等候。”
　　这话听着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他没说是哪一间厅。
　　林冲抱着刀，跟在他后面绕来绕去，从东走到西，又从南拐到北，宫城里的走廊比他训练场的迷宫课程还绕。他走着走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般请功劳之臣，都是大门直通正厅，哪有像送外卖一样绕小路的？
　　可他又不好开口问。武人的世界里，对上级的信任有时候是本能，多问一句都像是冒犯。他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走。
　　拐到第三道走廊的时候，林冲忽然看到前面岔道口有个熟悉的背影——不是别人，正是陆谦。
　　陆谦今天一身新衣，腰间挂着一串玉佩，打扮得跟“体制内混得还不错的中层干部”一模一样。他故作惊讶：“哎哟，林教头也到了？我正要去外面找你呢！”
　　林冲这才松了口气：“自己人”在，应该没坑吧。
　　“太尉在等？”他问。
　　“等着呢等着呢！”陆谦笑得比昨天喝酒时还热情，“你先随小黄门往前，我去通报一声。”说完，他顺手就把小黄门换了个方向：“这边这边，从这条近。”
　　小黄门接得干脆利落：“是，是。”——这动作熟练得很，显然不是第一次给人改路线。
　　林冲抱着刀，继续走。只是这一次，他没注意到——从这条路走，正对的，不是一般的“厅”，而是三个斗大的字：白虎堂。
　　白虎堂这地方，在整个朝廷的传说里，大概相当于“最高危的会议室”：只要进去了，不是背锅，就是认罪，很少有人是笑着出来的。
　　林冲其实是知道“白虎堂”这三个字的——问题是，他从来没见过长什么样。
　　今日站在堂前，林冲仰头一看，只见红柱高耸，匾额阴沉，那几个斗大白字在日光下晃得人心里发慌。他下意识蹙了下眉，刚想问一句“这里是哪里”，旁边的小黄门已经抢先开口了：“林教头请进，太尉大人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
　　这话一出，林冲那点本能的戒备，被“领导等候多时”这几个字轻松压制了——体制内人一听上级“等你”，通常不会先想到“设套”，而是先想到“耽误不得”。
　　他深吸一口气，抱紧了怀中的刀，迈步跨进白虎堂的门槛。
　　脚刚一落地，空气就变了。堂里早已坐满了人，左一排右一排，全是朝中有头有脸的官员，衣冠整整齐齐，脸比衣服还整齐——每一张都摆出那种“我已经预设立场”的严肃。高俅端坐上首，眼皮都懒得多抬一下，只用余光凉凉地扫来一眼。
　　林冲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太多眼睛了。太安静了。太像开审判会了。
　　他刚想开口行礼，堂上忽然就有一人厉声喝道——“何人？竟敢持刀擅入白虎堂！”
　　这一嗓子，把堂内所有人预设好的表情全都激活了：左边一排皱眉，右边一排冷哼，高俅适时地把茶盏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一声。
　　林冲整个人愣在原地——他本能地想解释：“我是来送刀的。”但这个场景里，每一个细节都在疯狂给他贴标签：“持刀”“擅入”“白虎堂”，三个词一连，等于在他额头上写了四个大字——“谋反预备役”。
　　这一刻，林冲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不是走进了什么“太尉问话的小厅”，而是被人领着，端端正正，踩着点儿，走进了一场提前布置好的局。而他怀里的那口刀，忽然之间，比任何罪证都更沉。
　　林冲进宫的过程，顺利得离谱。离谱到什么程度呢？平时禁军教头进宫，要三道盘查、五道核验、七个白眼、九句阴阳怪气。
　　今天—— 第一关：直接放行；第二关：侍卫还替他掀了门帘；第三关：甚至有人对他点了点头。
　　林冲走在御道上，心里越来越不踏实。
　　这感觉就像是：你明明是来被HR约谈的，结果前台小姐姐笑得像是你马上要升VP。而且他发现一个更不对劲的细节：今天宫里的人，看他的眼神……有点像是在看“流程已走到三分之二的倒霉蛋”。不是同情，是——“哦，原来你就是那个今天要被处理的。”
　　他的后背，开始隐隐发紧。
　　终于，一个内侍停住脚步，尖着嗓子唱了一声：“白——虎——堂——”
　　这三个字一出来，林冲脑子里“嗡”了一下。白虎堂是什么地方？在大宋职场体系里，它不是会议室，它是——定性专用房，扣帽子集中营，职业生涯终结者，活人简历焚烧炉。
　　凡是被“请”进白虎堂的，基本都带着三种结局走出来：被拖出来、被押出来、没出来。
　　林冲的脚步，第一次迟疑了。内侍看了他一眼，语气很轻：“教头，您不走，是等我推您吗？”这个“推”，用词极其精准。
　　林冲什么都没说，抱着刀，迈步。——门开的一瞬间，他就知道：完了，不是问话，是定性。
　　白虎堂内，没人坐正中。只有两侧文武官员分列而站，一个个站得笔直，表情统一：【这不是我安排的】【但我知道你要倒霉了】
　　高俅坐在偏侧，看不出喜怒。高衙内不在。——这说明什么？
　　说明：下手的不需要亲自到场，这不是“现编局”，这是“流程化处理”。
　　林冲刚站定，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林冲——你可知罪？”这句话，一听就是：“证据已齐，就差你自己配合认一下。”
　　林冲心口一沉，抱拳：“末将不知所犯何罪。”这一句，是所有被陷害之人的标准开场白。
　　下一秒——“锵！”有人猛地跨出一步，厉声呵斥：“你！擅带兵刃，闯入白虎堂，是何居心？！”这一嗓子，响得极狠。
　　林冲：“……”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那口刀。这刀。昨天还是“太尉府指定伴手礼”。
　　今天，已经进化成了——【叛逆证物·第1号】
　　他终于明白了：送刀不是送礼，是送罪名底稿，是送判你死的素材包。而这一切，是谁安排的？——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但现在，他不能说。他说了，就等于“承认你知道这是个局”。
　　这在大宋法律体系里，叫：“恶意预谋型自杀式叛乱”。
　　他只能按流程应对：“末将奉命送刀，未曾知这是禁地。”这句话刚说完，第二个杀招就落下来了。
　　高俅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淡，很稳，很有“最终解释权”的味道：“奉命？奉谁的命？”
　　这问题，一听就知道——答谁死谁，不答也死，随机读档式必死题。
　　林冲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这一刻，他终于真正意识到一件事：自己这一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踩进了——“权力设好的死亡逻辑里”。
　　而白虎堂这地方，从来不是让人“解释清楚”的。它只负责一件事——把“你没错”，改写为“你活该”。
　　高俅那一句“奉谁的命？”，说得极轻，却像一把没有出鞘的刀，已经先架在了林冲的脖子上。
　　白虎堂里静得离谱。静到连呼吸声都显得多余。
　　林冲站在堂中央，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昨天的酒、陆谦的笑、那句“太尉吩咐”、怀里的刀、张氏给他系衣带时微微颤抖的手……所有细节在这一刻，像突然被串成了一根完整的绳索——而绳索的另一头，已经套在了他脖子上。
　　“奉谁的命？”这一题，没有正确答案。
　　他说“奉陆谦之命”，等于直指高府内斗；他说“奉太尉之命”，等于当众拉高俅下水；他说“自行前来”，那就是私带兵刃擅闯禁地的实锤。
　　这是一道标准的——不管你怎么答，都会被判“自主作死”的死亡选择题。
　　林冲的喉咙发紧。他深吸一口气，用尽这辈子所有“老实人最后的体面”，低声道：“末将……奉虞候之请，代为送礼。除此之外，再无他意。”这一句话，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低风险答案了。
　　可白虎堂，从来不是“风险评估室”。这里是“再低风险都给你拔到死刑档”的地方。话音刚落，左侧一名御史已经冷冷开口：“虞候请你送刀，你便敢抱着兵刃直入白虎堂？林冲，你是教头，不是不识字的愣头兵。”
　　另一人立刻补刀：“白虎堂乃军国重地，非诏不得入。你既无诏，又带刀而来，说你不是谋逆预备役，谁信？”
　　堂上一静一动，像一场编排精准的合唱。而林冲站在中间，终于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不是他们在调查他，是他被当成了“已经定性完成的素材”，正在走“结案流程”。
　　他刚想再说一句“末将不敢”，高俅却已经轻轻抬手。“够了。”两个字落下，堂内立刻安静。
　　高俅看着林冲，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看一份已经盖过章的案卷。“林冲。”“你在禁军任教多年，武艺出众，本该为国效力。”“可你——”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整个白虎堂，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林冲怀里那口刀上。“你却执兵刃，闯禁地。”“若说你无心——那是轻慢朝廷。”“若说你有心——那是图谋不轨。”“你自己选一个。”
　　这一刻，林冲彻底听明白了。这不是问话。这不是调查。这甚至不是审案。这是——“你选罪名，我给你挑死法”式审讯。
　　林冲的指节死死扣住刀鞘。他现在终于懂了：原来真正的白虎堂，不是这间房子。是“你以为你能解释，其实你只能认罪”的这一套制度本身。他想起昨夜陆谦那句话：“你放心，绝对不是坏事。”此刻回想，只剩一句阴森森的回声——“放心，你死得很合规。”
　　林冲慢慢抬起头，声音依旧克制，却已经带着一点终于裂开的冷意：“末将认得这堂，也认得这刀，只是没想到——认不得今日这套‘是非’。”这一句话一出，堂上几人脸色终于变了。因为这是林冲第一次——在流程里，试图保留“人的尊严”。而白虎堂，最讨厌的，正是这个。
　　下一瞬，高俅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来人。”两名甲士同时上前一步。“暂押林冲，听候发落。”
　　这一句话，正式宣判了三件事：第一：白虎堂内，结论已定；第二：林冲已经从“教头”降级为“嫌犯”；第三：他的人生，正式走出了“可控流程”。
　　甲士上前，扣住林冲双臂。刀，被当场卸走。“带下去。”
　　林冲被拖离堂口的那一瞬间，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这间白虎堂。红柱、黑匾、白字、满堂官员。每一张脸都很端正，很合法，很无辜。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是“害他的人”。但每一个人，都是这场“合法屠宰”里的参与者。
　　门在他身后合上的时候，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一件事：他不是因为“带刀”进了白虎堂。他是因为——高衙内看上了他的妻子，所以这堂会，从一开始就不是“问罪”，而是“清场”。
　　这一刻，林冲这辈子第一次：对“这个朝廷”，不再抱任何侥幸。
　　而东京城的天，依旧照常升起。街上包子照卖，豆腐脑照吆喝，百姓照旧以为：“今天该是个太平日子。”
　　他们不知道——有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就在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被正式踢出了“正常人能活下去的那条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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