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JIANGXUEYI
卯时初刻,天将明未明。
江雪衣回到御史府,从侧门悄然入内。守门的老仆靠在墙根打盹,头一点一点,竟未察觉。他穿过寂静的回廊,脚下悄无声息,月白的衣摆在微曦晨雾中,湿了边角,沉甸甸的,像浸透了夜露,也像浸透了铅。
书房的门无声合拢,将渐亮的天光挡在外面。他没有点灯,就着窗纸透进来的、青灰色的微光,走到书案后,缓缓坐下。
那方沉重的铁皮箱子,就放在脚边。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更深的轮廓。
他没有低头看它。只是静静坐着,目光落在虚空里,没有焦点。
手指是冰的,掌心却残留着昨夜在密室中,触碰那些证据时,烙印般的灼烫感。指尖无意识地捻动袖口,那里似乎还沾着地底密室经年的尘灰,和铁箱冰冷的锈气。
不,不是锈气。
是血腥气。时隔十二年,依旧浓烈得呛人,从那些泛黄的纸页、模糊的血手印、断裂的玉佩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萦绕在鼻端,萦绕在这间他自幼读书、习字、批阅公文,自以为清正廉明的书房里。
“父亲……”
两个字在唇齿间滚过,无声,却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案头摆着一方端砚,是去岁他生辰时,父亲所赠。上好的歙石,色如青天,质地温润,父亲当时拍着他的肩,说:“我儿为官清正,持心如水,当用此砚,以铭心志。”
持心如水。
江雪衣慢慢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砚身。触感细腻,是上好的石料。可此刻摸上去,却只觉得那凉意直透骨髓,冻得指尖发麻。
持的什么心?如的什么水?
是侵吞军饷、构陷忠良时,面不改色的铁石心肠?是默许亲弟惨死狱中、对外宣称暴病而亡时,滴血不流的寒冰心肠?还是在他面前,扮演严父慈君、教导他忠君爱国、清正廉明时的……虚伪心肠?
胃里一阵翻搅,他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可一夜未食,腹中空空,只呕出些酸水,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心肺。
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黏腻地贴在背上。他撑着案几边缘,手抖得厉害,几乎站立不住。
“公子?”门外传来苏月见压得极低、满是担忧的声音。她定是听到了动静。
“……无事。”江雪衣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喉咙口的腥甜压下去,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不必进来。”
门外沉默了片刻,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是苏月见退开了,却并未走远,就守在廊下。
他知道她在担心。从他昨夜子时孤身归来,一身夜露,面色苍白如鬼,却什么都不说,只要了热水沐浴,然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至今,她就在担心。
可他无法解释。无法对任何人说,他尊敬的、仰望了二十余年的父亲,可能是怎样一个卑劣的、双手沾满鲜血与铜臭的刽子手。
晨曦终于艰难地穿透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透过窗棂,落在书案上,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血丝密布,却一片干涸,流不出泪,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的空洞。
目光落下,再次触及脚边的铁箱。
三天。
他给了谢长离承诺,也给了自己最后三天的期限。
三天后,他将亲手,将这箱子里的东西,变成呈送御前的弹劾奏章,变成斩向父亲、斩向江家、也斩向自己的……刀。
可是,凭什么?
一个声音在心底尖利地嘶喊,带着不甘,带着怨愤,带着濒临崩溃的挣扎。
凭什么是我?凭什么要我来做这个抉择?凭什么要我来承受这剔骨剜心之痛?谢长离要报仇,他自己去!他隐忍十二年,暗中经营,为何不自己动手?为何要将这刀塞进我手里,逼我弑父?!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刺痛传来,却压不住心底那疯狂滋长的、阴暗的念头。
毁了它。
现在就毁了这些证据。将它们投入火盆,烧成灰烬,泼进汴河,永绝后患。然后去找父亲,告诉他一切,父子联手,对付谢长离。谢长离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失了势的侯爷,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而父亲是当朝首辅,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碾死一个谢长离,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对,就这样做。
江雪衣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快,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
他弯下腰,手指颤抖着,去摸那铁箱的锁扣。冰冷的黄铜触感,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就在指尖即将碰到锁扣的刹那——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毫无预兆地穿透寂静,从隔壁院落传来。
是母亲。
江雪衣的动作僵住了。
母亲有咳疾,入秋便犯,今春倒春寒,咳得愈发厉害。此刻听这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他仿佛能看见,母亲倚在床头,用帕子捂着嘴,单薄的肩胛因剧烈的咳嗽而颤抖,那张总是温柔含笑的脸,此刻憋得通红,眼角渗出痛苦的泪花。父亲或许就在旁边,握着母亲的手,眉头紧锁,吩咐下人快去煎药……
那是他的父亲。会为母亲病情忧心的丈夫,会在他儿时病中彻夜不眠守护的父亲,会在朝堂风雨中为他遮风挡雨、铺就青云路的父亲。
可那也是……账册上,冷冰冰地签署“江崇”二字,将万千将士血肉化为金银,揣入私囊的“父亲”。是书信里,冷酷地写下“处理干净”,将亲弟推向死路的“兄长”。
“呃……”江雪衣喉头一哽,一股更猛烈的恶心涌上,他扑到窗边的盂盆前,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胃部痉挛的剧痛,和冷汗涔涔而下。
错了。全都错了。
他的人生,他的信仰,他二十余年所认知的世界,从昨夜打开那铁箱的一刻起,就全错了。黑白颠倒,是非混淆,他最敬重的人,成了最不堪的魔鬼。而他,站在废墟中央,脚下是至亲的罪孽,前方是律法的刀锋,进退皆是无间地狱。
“公子?”苏月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明显的焦急,“您怎么了?奴婢进来了?”
“别进来!”江雪衣低吼,声音破碎不堪。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不能让她进来。不能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不能让她察觉分毫。母亲病着,妹妹年幼,这个家……不能再雪上加霜。
可是,这个家……还算是“家”吗?建立在鲜血与谎言上的华美宫殿,还能称之为“家”吗?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渐渐平息下去。母亲的院落重归寂静,仿佛方才那痛苦的声响,只是他濒临崩溃的幻觉。
晨曦又明亮了些,青白的天光变成了一种惨淡的鱼肚白,冷冷地照进书房,照亮他蜷缩在墙角、苍白如纸的脸,和身边那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铁箱。
江雪衣慢慢抬起头。
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片水洗过般的冰冷与麻木。眼底的血丝未退,但那片荒芜的空洞里,却有什么东西,在极致的痛苦与混乱中,一点点沉淀下来,凝结成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
他撑着墙壁,缓缓站起身。腿有些发软,但终究站住了。
走到书案后,重新坐下。铺开一张雪浪笺,磨墨。
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父亲所赠,说“墨色如漆,光可鉴人,正如君子之德”。
他提起笔,笔尖蘸饱了墨,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落下第一个字:臣,御史中丞江雪衣,谨奏……
笔尖一顿,一滴浓墨坠下,在雪白的纸笺上泅开一团刺目的黑。
他盯着那团墨迹,看了许久。然后,缓缓将笔搁回山架。将那张污了的纸,慢慢团起,握在掌心,用力,再用力,直到指节泛白,纸张皱缩成坚硬的一团。
还不够。
证据有了,但还不够。周桐已死,死无对证。账册笔迹可以模仿,书信可以伪造。父亲完全可以推说有人构陷。他需要更确凿的,无法抵赖的人证。需要将这条线上,所有经手的人,一个一个,撬开口。
王副将。
他想起谢长离提到过的这个名字。兵部侍郎,当年军饷案的直接经手人之一,谢长离父亲的副将,也是……倒戈指证的关键证人。
谢长离说,此人已被沈清秋控制。
江雪衣的目光,落向窗外。天色已大亮,市井喧嚣隐隐传来,新的一天开始了。属于光明下的,蝇营狗苟、粉饰太平的一天。
他需要见到谢长离。需要见到那个王副将。需要亲耳听他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需要……亲眼看看,谢长离手中,到底还握着多少牌。看看这位靖安侯,所谓的“合作”,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月见。”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已没了之前的颤抖,只剩一片冰冷的平静。
“奴婢在。”苏月见立刻应声,推门而入。看到江雪衣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猩红的双眼,她瞳孔一缩,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快步上前,拧了热帕子递过去。
江雪衣接过,覆在脸上。温热的湿意驱散了些许疲惫,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备车。”他拿下帕子,露出下面那双恢复清明、却寒意凛然的眼睛,“去靖安侯府。”
苏月见一怔:“公子,此刻去侯府?恐怕……”
“不必多言,去准备。”江雪衣打断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决断,“从后门走,避人耳目。”
“是。”苏月见不再多问,躬身退下。
江雪衣走到铜盆前,用冷水仔细净了面。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走最后一丝恍惚。他抬头,看向镜中。
镜中人面色依旧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已彻底沉静下来,深不见底,像结了冰的湖面,将所有惊涛骇浪都封存在下面。
他换上一身干净的月白常服,将头发重新束好,戴上寻常的玉冠。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只是要去赴一个普通的约。
然后,他走到铁箱前,蹲下身,打开。
没有再看那些账册书信,而是直接拿起了那枚染血的、断裂的玉佩。冰凉的玉石贴着掌心,残留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触手粗糙。
他握紧了玉佩,尖锐的断口硌着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让他记住。
记住昨夜密室里的冰冷,记住证据摊开时的绝望,记住母亲咳嗽声中的煎熬,也记住……自己此刻的选择。
将玉佩小心收入贴身的暗袋,他合上箱盖,落锁。然后走到书架旁,启动机关,将铁箱推入墙内的暗格。
“咔哒”一声轻响,暗格合拢,墙面恢复如初,看不出丝毫痕迹。
就像某些真相,某些罪孽,被完美地隐藏了十二年。
但既然被他找到了,就再也……藏不住了。
江雪衣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墙,转身,推开书房门。
晨光扑面而来,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迈步走入那片光亮之中。
身影挺直,步履平稳,唯有袖中紧握的拳,和掌心那枚染血残玉的冰冷轮廓,无声地诉说着,平静表面下,那已然天翻地覆、再无回头路的世界。
御史府的马车从后门悄无声息地驶出,汇入清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
车厢里,江雪衣闭目靠在车壁上,听着外头渐起的市声:叫卖声,马蹄声,孩童的嬉笑声……人间烟火,滚滚红尘。
这一切,曾经离他很近,如今,却又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冰冷的壁障。
马车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最终在一座不起眼的侧门前停下。门楣普通,甚至有些破旧,若非门边不起眼处刻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小的谢家族徽,任谁也想不到,这会是靖安侯府的一处偏门。
苏月见上前,在门上有节奏地轻叩数下。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那人看了苏月见一眼,又瞥向她身后的马车,什么也没问,侧身让开。
马车驶入。门在身后迅速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绝。
门内是另一番天地。庭院深深,古木参天,亭台楼阁掩映在葱茏草木间,虽不华丽,却自有一种历经岁月的沉静气度。只是这份沉静里,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冷清,仿佛许久未曾有过人气。
马车在一处水榭前停下。引路的老仆躬身退开,消失在树影后。
水榭临着一个小池塘,池中残荷未尽,更添萧瑟。谢长离就斜倚在临水的栏杆上,一身玄色常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着,手里捏着几粒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池里扔。几尾红鲤聚拢过来,争相抢食,搅动一池静水。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回,只懒洋洋道:“比我预料的,早了两个时辰。”
江雪衣在他身后三步外站定,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投喂锦鲤的背影。
谢长离等不到回应,也不在意,将手中最后几粒鱼食全撒下去,拍了拍手,这才慢悠悠转过身。目光在江雪衣脸上扫过,掠过他苍白的面色和眼底未褪的血丝,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看来江大人,一夜未眠?”他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证据我看过了。”江雪衣开门见山,声音平静无波,“账册,书信,供状,玉佩。笔迹、印鉴、纸张年份,初步查验,无误。”
谢长离眸光微凝,嘴角那点漫不经心的弧度慢慢敛去。他直起身,走到水榭中的石桌旁坐下,示意江雪衣也坐。
“然后呢?”他问,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石桌面上敲了敲。
“周桐已死,死无对证。单凭这些物证,不足以钉死。”江雪衣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与他平视,“我需要人证。当年经手此事,还活着的人证。”
谢长离与他对视片刻,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江大人这是……信了?”
“下官信证据。”江雪衣纠正他,语气没有起伏,“而证据指向家父。下官既为御史,自当追查到底。但追查,需按律法章程。人证、物证、证词,需环环相扣,经得起三司会审,经得起……天下人诘问。”
“好一个按律法章程。”谢长离嗤笑,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讥讽,又像是别的什么,“那江大人今日来,是想问我要人证?”
“王崇山。”江雪衣吐出这个名字,“当年的兵部侍郎,如今的……荣养老爷。他在何处?”
谢长离没直接回答,只是看着他,目光深邃,像是要看到他骨子里去。“江大人,你可想清楚了?见了王崇山,听了他嘴里说出的‘真相’,可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下官昨夜,便已无路可退。”江雪衣淡淡道,袖中的手,却再次握紧了那枚残玉。冰冷的棱角刺痛掌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谢长离沉默地看着他。晨光透过水榭的雕花窗格,落在江雪衣脸上,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和紧抿的唇角。那张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凛冽的平静,和眼底深处,那一点点被强行压制住的、细微的颤栗。
像冰层下的暗流,像将烬的灰堆里,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
谢长离忽然觉得心头被什么刺了一下,不重,却尖锐。他别开眼,看向池中又被惊散的锦鲤。
“人在京郊,我的庄子上。”他声音低沉了几分,“沈清秋看着。你若要见,现在便可去。”
“有劳侯爷。”江雪衣起身。
“江雪衣。”谢长离叫住他。
江雪衣停步,回身看他。
谢长离也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两人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眼中最细微的波澜。谢长离身上那股清苦的冷香再次袭来,混合着水榭边湿润的草木气息。
“见了王崇山,无论听到什么,”谢长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都别指望我会心软,或是……给你反悔的机会。”
江雪衣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
“下官从不需要任何人,给机会反悔。”他平静地说,然后微微颔首,“侯爷,请带路。”
谢长离看了他片刻,终于转身,率先向水榭外走去。玄色的衣摆在晨风中微微拂动,像一片沉郁的、化不开的夜色。
江雪衣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寂静的庭院,走向侯府深处。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青石板上。一玄一白,泾渭分明,却又诡异地,被晨光糅合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前路未知,迷雾重重。
但第一步,已然踏出。
便再不能回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