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之光

作者:生产队的一把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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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道伤痕


      审讯室的白炽灯光惨白刺眼,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照得王明脸上的每一条纹理、每一滴汗水都无处遁形。
      林薇坐在单向玻璃后的观察室里,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已经磨出光泽的旧笔。早上九点零七分,二次审讯准时开始。玻璃另一侧,王明比昨天更加萎靡——双眼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因缺水而起皮。他穿着拘留所的蓝色马甲,双手放在桌上,十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按指纹时蹭上的油墨。
      陈磊和一位头发花白的审讯专家坐在对面。桌上摊开的不是案卷,而是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几张打印的聊天记录截图。那是刘峰云备份里恢复的、王明与他交易偷拍照片的证据。
      “王明,认识这个人吗?”陈磊推过去一张照片。
      刘峰的证件照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长发,阴郁的眼睛,几何耳钉。
      王明的瞳孔在照片进入视线的瞬间剧烈收缩——那是动物看到天敌时的本能反应。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吞咽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传到观察室。
      “不……不认识。”回答慢了整整两秒。
      “真的吗?”陈磊推过去第二张照片,是论坛私信界面的截图。用户“明镜”和“影子”的对话记录,“明镜”的最后一句话是:“货已收到,尾款明天转。下次要更近距离的。”
      “我们追踪了IP地址。”陈磊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念天气预报,“‘明镜’的登录地点是你家书房,用的是你家的宽带账号。‘影子’的登录地点是城西极速网吧,网吧监控显示那天坐在32号机位的人——这是他的面部识别对比结果。”
      第三张照片:网吧监控截图,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低头操作电脑,但抬头瞬间的侧脸与刘峰有八分相似。
      王明的呼吸开始变重,胸口起伏的幅度肉眼可见。他的左手抬起来,似乎想抹脸,但中途停住了,转而抓住自己的右臂——一个典型的自我安慰动作。
      “你们从三个月前开始交易。”审讯专家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节奏,“你用比特币从他那里购买鹿晓雯的私密照片,用来勒索她。0.5个比特币,换十二张照片,三份视频。需要我把照片一张张放给你看吗?”
      “我……”王明的嘴唇颤抖,声音卡在喉咙深处。
      “现在,”陈磊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上,形成一个压迫性的姿态,“告诉我案发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刘峰,鹿晓雯,三个人在十七楼的房间里。谁的手碰到了她?谁看着她掉下去的?”
      观察室里,林薇的笔停了。她盯着王明脸上肌肉的每一丝抽动,眼球转动的每一个方向。周国平站在她身边,双手抱胸,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不是那样的……”王明的防线开始崩塌,他的肩膀垮下来,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我没有推她……是刘峰……是刘峰失控了……”
      缺口打开了。
      接下来的两小时十七分钟,王明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一个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版本:
      他确实长期勒索鹿晓雯,也确实在案发当晚十一点去了她家。但他不是一个人——刘峰要求一起去。
      “他说想亲眼看看晓雯‘屈服的样子’。”王明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我觉得他疯了,但他能提供照片,而且只要我让他参与,他可以分文不收……我鬼迷心窍了……”
      “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审讯专家问。
      “我们到的时候,晓雯已经吃了安眠药,但意识还清醒。她看到刘峰,吓坏了——她认识他,知道他是跟踪偷拍她的人。她骂我们是变态,说要报警,说她已经收集了我们所有的罪证……”
      王明停顿,双手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啜泣声。
      “然后呢?”陈磊的声音像冰锥。
      “刘峰突然就……炸了。他抓住晓雯的手腕,把她按在墙上。”王明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眼神……那不是人的眼神,是野兽。他说晓雯不识好歹,说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却想毁了他……”
      “他抓住她手腕?怎么抓的?”
      “就是这样……”王明伸出右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右手抓住她的右手腕,很用力,我都能看见他手指发白……”
      林薇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右手抓右手腕——与淤伤位置一致。
      “然后呢?”
      “我吓坏了,想拉开他们。但刘峰力气很大……他拖着晓雯往阳台走。晓雯在哭,说‘放开我’,脚在地上拖……然后到了阳台边,刘峰突然松手——”
      王明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面,像在回放那个瞬间。
      “松手后发生了什么?”审讯专家轻声问,像在引导一个梦游者。
      “她……她没站稳。”王明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桌面上,“向后倒……阳台护栏不高,她就……就翻过去了。”
      “你是说失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王明突然激动起来,双手拍打桌面,“当时很乱!灯光很暗!我只看到她掉下去,然后……然后就是声音……”
      审讯室里响起压抑的哭声。陈磊和审讯专家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打断他。
      等王明稍微平静,审讯继续。
      “然后你们做了什么?”
      “刘峰很冷静……”王明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太冷静了。他说要伪装成自杀。他找到纸笔,抓着晓雯的手——她还没死,还在动——逼她写了遗书。字迹很潦草,因为她的手在抖……”
      “遗书内容是什么?”
      “就是……对不起父母,撑不下去了之类的。刘峰口述,她写。写完后,刘峰拿走了那页纸,从她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他说笔记本也要处理掉。”
      “然后呢?”
      “他清理了现场。戴着手套,用湿巾擦掉指纹。拿走了晓雯的手机,说里面有证据。我们离开的时候……在楼下看到一个人影。”
      “张浩?”
      “嗯。刘峰笑了,说‘正好有个替罪羊’。他说张浩一直在跟踪晓雯,电脑里还有偷拍照片,警察一定会先怀疑他。”
      “张浩电脑里的照片是你们弄的?”
      “是刘峰。他是个黑客,能远程植入文件。他说这样线索就闭环了。”
      审讯到这里,王明的供述基本证实了林薇之前的推理:两人合谋,失手杀人,伪装自杀,栽赃第三方。
      但林薇的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了?”周国平低声问。
      “太顺畅了。”林薇盯着玻璃另一侧的王明,“顺畅得像……背好的台词。”
      她调出审讯录像,快退到关键段落,然后逐帧播放。当王明说到“刘峰突然松手,她没站稳向后倒”时,画面定格。
      “看他的眼睛。”林薇说,“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向右上方移动了大约十五度。这是典型的编造回忆时眼动的方向。如果真的是创伤性记忆的提取,眼球通常会向左上方移动,或者眼神发散。”
      周国平凑近屏幕,仔细看了几秒:“你确定?”
      “认知心理学的基础判断。而且……”林薇把录像快进到王明描述刘峰“很冷静”的部分,“这里,他说刘峰‘太冷静了’。但如果刘峰真的对鹿晓雯有病态的爱,失手致其坠楼后,怎么可能那么快切换到冷静的现场清理模式?这不符合严重偏执型人格的行为逻辑。”
      “你的意思是?”
      “他在撒谎。或者至少,隐瞒了关键部分。”林薇转过身,“我申请重新勘查现场,特别是阳台护栏。王明说鹿晓雯是‘向后倒’翻过护栏的,但根据现场照片,护栏底部的划痕在护栏内侧。如果是向后倒,身体重心向后,脚或身体刮擦应该发生在护栏外侧。”
      周国平看了看手表:下午两点四十三分。
      “给你三个小时。”他说,“带技术队再去一趟现场。我要的不是推测,是能钉死他的证据。”
      “是!”
      ---
      下午三点二十分,星河湾小区1702室。
      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五天,房间里的空气沉淀出一种奇特的混合气味:残留的勘查粉末、渐渐消散的死亡气息,还有老房子无人居住时特有的、带着灰尘味的空寂。
      林薇戴上双层手套和鞋套,走进客厅。阳光从阳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清晰的几何光影。那些光影里,灰尘在缓慢浮动,像时间具象化的颗粒。
      她径直走向阳台。推拉门还开着,那天的警戒带已经被撤走,只留下地上胶带的残留痕迹。她蹲下来,在护栏底部那处划痕旁。
      技术队的小王打开勘查箱,取出高倍放大镜和便携式光谱分析仪。强光手电的光束聚焦在划痕上,那些细微的纹路在光下无所遁形。
      “林姐,划痕确实在护栏内侧。”小王的声音在口罩后有些模糊,“测量深度0.28到0.32毫米,方向是从室内向室外倾斜——也就是说,刮擦物是从室内方向向外移动时留下的。”
      林薇用手模拟那个动作:如果有人站在阳台内,被从后面向前推,身体撞到护栏,脚或膝盖刮擦护栏内侧——完全吻合。
      “还有,”小王用镊子小心地从划痕凹陷处提取出几根极细的纤维,放在载玻片上,透过便携显微镜观察,“纤维长度0.3到0.8毫米,深灰色,初步判断是羊毛混纺材质。”
      林薇脑海中立刻浮现王明被拘留时穿的那件深灰色夹克。她拿出手机,拨通小李的电话。
      “查一下王明拘留时衣物的取证记录,特别是那件灰色夹克,有没有破损或勾丝?”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二十秒后,小李回复:“有。夹克右手袖口下沿有一处长约两厘米的勾丝,位置很隐蔽,在缝合线内侧。技术科正在做纤维比对。”
      “另外,”小李顿了顿,“我查了王明车载行车记录仪的云端备份——他删除了本地存储,但云端自动同步了部分数据。案发当晚十一点四十七分,他的车离开星河湾地库。录音里有对话。”
      “什么内容?”
      “一个男声,很轻,说了一句‘处理好手机,别留痕迹’。但背景有引擎声和风声,音质很差。已经送去技术科做声纹分析了。”
      挂断电话,林薇站在阳台上,手扶着护栏。十七楼的高度,下面的车流像玩具,行人像蚂蚁。风很大,吹得她头发飞扬。
      她闭上眼睛,试图重建那个夜晚:
      鹿晓雯服下了安眠药,但剂量不足以致昏迷。王明和刘峰到来,威胁升级。争吵,推搡。然后——是谁的手推了她?或者,是谁的手推了谁?
      “林姐!”小王的喊声把她拉回现实。
      在阳台与客厅推拉门的轨道缝隙深处,小王用细长的取证镊子夹出了一小片透明的东西——约指甲盖四分之一大小,边缘不规则,薄如蝉翼。
      “这是什么?”
      “手机防窥膜的碎片。”小王对着光观察,“这种膜很特殊,从侧面看是磨砂不透明的,只有正面特定角度才能看清屏幕。一般用于保护隐私。”
      鹿晓雯的手机已经找到,没有贴膜。张浩和王明的手机都没有这种膜。只有一个人的手机还没找到——刘峰的。
      “所以刘峰那晚确实在场,而且发生了肢体冲突,手机膜被刮掉了。”林薇分析,“但这反而加深了疑点——如果刘峰是凶手,他的手机膜怎么会掉在这里?更像是搏斗中掉落的。”
      现场勘查持续到傍晚六点。夕阳把天空染成血红色,光线斜射进房间,给所有物体都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回程路上,林薇接到周国平的电话。老队长的声音在车载蓝牙里显得有些失真:
      “纤维比对结果出来了,与王明夹克材质吻合度98.7%。声纹分析初步判断,行车记录仪里那个声音不是刘峰——音色特征、共振峰频率都不匹配。”
      林薇的心沉了一下:“所以车里还有第三个人?”
      “或者,”周国平停顿,“王明在撒谎。那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声音,经过了简单的变声处理。”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林薇看着车窗外流动的城市灯火,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这个案子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每次你以为找到了线头,拉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死结。
      晚上八点,专案组第三次案情分析会。会议室里的烟雾浓度达到了新的高度,几乎能看见淡蓝色的烟霭在灯光下缓慢盘旋。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同样的困惑:线索越来越多,真相却似乎越来越远。
      “现在的局面。”周国平站在白板前,红笔在三个名字之间画着错综复杂的连线,“王明承认参与勒索和案发时在场,但指认刘峰是凶手。刘峰在逃,留下的证据指向王明。张浩被栽赃。我们至少确定这是一起合谋案件,但谁动了致命的手?为什么?”
      “动机呢?”何芳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如果只是勒索,没必要杀人。死人是付不了钱的。除非有我们不知道的、更致命的矛盾。”
      林薇翻开笔记本:“我一直在想,鹿晓雯到底掌握了王明什么秘密,值得他杀人灭口?勒索案报警,王明最多判几年。但如果是……”
      她停顿,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逐渐清晰。
      “如果鹿晓雯威胁要揭发的,不是勒索本身,而是其他更严重的罪行呢?”她抬起头,“比如,王明涉及的其他犯罪,甚至是……命案?”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小李举手:“我查了王明的财务记录,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他不仅欠高利贷,还在三个月前购买了一份大额人身意外险,保额五百万,受益人是他的妻子。”
      “他想自杀?”陈磊问。
      “或者,”林薇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制造一场意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假设王明本来就计划死亡——无论是真自杀还是骗保。他需要一场‘合理’的意外。而鹿晓雯的勒索威胁,给了他完美的契机。”林薇越说思路越清晰,“他带刘峰去,故意激化矛盾。如果冲突中鹿晓雯死了,可以栽赃给刘峰;如果刘峰死了,可以伪装成两人搏斗;甚至如果自己‘不幸’也坠楼,就是一场悲剧性的意外事故,保险公司必须赔付。”
      这个推理让会议室里的温度骤降了几度。
      “所以那晚在阳台,”何芳接话,“可能是王明故意推了鹿晓雯,也可能是他想推刘峰却误推了鹿晓雯。无论如何,结果都符合他的利益——有人死亡,案件复杂化,而他有机会脱身或骗保。”
      “证据呢?”周国平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暂时没有直接证据。”林薇承认,“但可以解释几个矛盾点:第一,王明为什么要带刘峰一起去?多一个目击者不符合勒索者的逻辑,除非他另有所图。第二,他为什么在事发后不立即逃跑,反而留下那么多破绽?可能因为他本来就想被卷入调查,让案件变得复杂。第三,那份人身保险——购买时间就在他开始被鹿晓雯威胁后不久,太巧合了。”
      周国平沉默了很久。烟在他指间燃烧,积了长长一截烟灰,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断裂,飘散。
      “查。”他终于说,一个字,像钉子钉进木板,“查王明的保险详情,投保动机,健康记录,近期所有的通讯和财务往来。我要知道他到底在计划什么。”
      散会后,林薇没有离开。她站在白板前,看着那三个男人的照片:张浩的偏执,王明的算计,刘峰的病态。而在他们中间,鹿晓雯的笑容灿烂得刺眼。
      这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到底做错了什么?也许只是不幸成为了别人欲望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累了?”何芳走过来,递给她一罐温热的咖啡。
      “有点。”林薇接过咖啡,罐身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何姐,你说……我们真的能看清人心的全部吗?”
      “不能。”何芳靠在她旁边的桌沿上,“人心比任何犯罪现场都复杂。我们能做的,只是通过行为倒推动机,通过证据拼凑真相。但总有一些角落,是光照不进去的。”
      “那光照不进去的地方呢?”
      “那就承认光照不进去。”何芳喝了口咖啡,“刑侦工作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我们能抓住的,只是真相的一部分。但有时候,那一部分就够了——够定罪,够还公道,够让活着的人继续活下去。”
      林薇点点头,但心里某个地方依然悬着。
      晚上十一点,她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渐次亮起,又在身后渐次熄灭,像一条短暂的光之通道。
      电梯下降时,她看着金属壁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黑眼圈,紧绷的嘴角,但眼睛里有种东西在燃烧——那是属于猎人的光,一旦点燃,就很难熄灭。
      手机震动,母亲发来消息:“汤在锅里,回来热一下喝。”
      简单的八个字,却让她眼眶突然一热。
      她回复:“马上回。”
      走出公安局大楼,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她裹紧外套,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无星,只有厚重的云层,像一块巨大的灰色绒布,覆盖着整座城市。
      但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而他们,还要继续在黑暗中摸索,寻找那枚能解开所有谜团的、小小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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