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肆
学生会办公室的空气里永远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午后斜照进来的光束里打着旋儿,如同无数微小的、金色的精灵在跳舞。叶知秋加入后,仿佛给这个充满纸张油墨和喧闹讨论的空间注入了一股清泉。她总是安静地占据着靠窗角落的位置,纤薄的身影几乎要融进那排高大的橡木书架的阴影里,却又因那份独特的沉静气质而无法被忽视。顾星河主持着冗长而琐碎的艺术节讨论——舞台灯光预算、节目单排版、各社团协调、赞助拉取……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条理清晰,目光扫过围坐的成员,解答着一个个问题。然而,他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被角落那抹静谧吸引过去。
叶知秋的膝上摊着厚重的、泛着岁月光泽的乐谱集,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支削得尖尖的HB铅笔。她并非游离在外,每当顾星河提出一个巧妙而富有创意的解决方案,或是用他理科生的缜密逻辑化解了某个看似棘手的难题时,她的嘴角会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弧度,同时,那支铅笔的笔尖就会在谱纸边缘的空白处,轻盈而流畅地画下一个灵动跳跃的小音符。那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雨夜啃食桑叶,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感,清晰地钻进顾星河的耳朵,成为他发言时最奇特的背景音。
“会长,最近开会总爱走神呀?”黎侒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揶揄,像一枚小石子精准地投入了原本只有讨论声和铅笔沙沙声的湖面。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促狭的笑意,在顾星河和角落的叶知秋之间扫了个来回,“眼神总往某个特定方向飘呢?这工作效率可要打折扣哦!”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其他几个成员也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发出低低的哄笑。
顾星河猛地回过神,像是课堂上走神被抓包的学生,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热意迅速蔓延到耳根。他慌忙低头佯装整理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和预算表,纸张被他弄得哗啦作响,试图掩饰那份突如其来的窘迫。“没、没有,我在看……看灯光方案……”他语无伦次地辩解。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很轻,像风吹过悬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发出的微颤,带着一丝忍俊不禁的意味,却又清晰地落进了顾星河的耳中,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脸上的热度更甚,几乎能煎鸡蛋了。
随着艺术节的脚步越来越近,夜晚的校园渐渐被筹备的灯火点亮。办公室常常加班到很晚,最终只剩下他们两人。白天的喧嚣褪去,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空气里弥漫着油墨、旧纸张、还有从隔壁音乐教室飘散过来的淡淡松木琴凳气息,混合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味道。
这时,叶知秋的手指便常常会在琴键上流淌开来。音乐成了夜晚的私语。她不再局限于肖邦的诗意《夜曲》,指尖也会流淌出李斯特那充满魔幻色彩和炫技要求的《匈牙利狂想曲》片段;时而严谨地推敲着巴赫复调音乐的精密结构,时而又会即兴弹奏一段当下流行的旋律,带着她独特的清冷诠释。
某个深夜,其他成员都已离开,空旷的演出会场只剩下他们收拾海报、道具残局的细微声响。巨大的舞台空旷而安静,只有几盏昏黄的检修灯亮着,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扭曲变形。叶知秋正蹲在地上整理一捆散落的彩带,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抬起头,声音在寂静空旷的会场里显得格外清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打破了沉默:
“会长,”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顾星河正弯腰捡拾道具的背影上,“你知道为什么……那天在紫藤花架下,我会答应加入学生会吗?”
顾星河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呼吸也跟着一窒。他直起身,转过身,看见叶知秋从她那个总是随身携带的、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书包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对折的纸页。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透出岁月的痕迹和频繁翻阅的印记。她将它轻轻展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是去年帝都青少年艺术节的官方节目单。在“钢琴独奏”那一栏,清晰而醒目地印刷着三个字:顾星河。油墨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还残留着当时的荣光,也映照着他此刻瞬间错愕的表情。
“那天,我在台下。”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不是前排,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她的目光从节目单上抬起,落在顾星河骤然僵住的脸上,那双雾气蒙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昏黄的灯光,也映着他瞳孔中瞬间放大的震惊。“你弹错了一个音……”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描述,“……很小,但很清晰。在《钟》的……嗯,大概中段偏后的位置,一个八度跳跃。”
顾星河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帝都音乐厅那刺耳的降D音,那瞬间如坠冰窟的窒息感,那完美微笑面具下几乎崩塌的世界,此刻被叶知秋如此平静、如此清晰地提起,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温柔的、却无比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尘封的、带着无尽羞愧和痛苦记忆的沉重匣子。他记得那个夜晚,回到琴房后,他像个疯子一样砸断了琴键,懊悔和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以为自己会就此放弃钢琴,放弃所有。那一直是他心底最深的耻辱和秘密。
“可是,”叶知秋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将他从冰冷的回忆中拉回,“你没有停顿,没有慌乱,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她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时光,再次看到了那个灯火辉煌舞台上的少年,“就那么……稳稳地接了下去。节奏、力度、情绪……一点都没有乱。好像那个错音……从未发生过。”她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审视一个难解的谜题,“那一刻,我觉得你很勇敢。非常……非常勇敢。” 她重复着“勇敢”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顾星河完全怔住了,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窗外的紫藤花在如水的月光下无声摇曳,藤蔓的暗影透过高大的窗户投进空旷的会场,在光滑的地板上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巨大的网,仿佛要将他们笼罩其中。叶知秋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旁边一架用于调试的电子琴键,一串轻柔、陌生却又带着奇异熟悉感的音符如清泉般流淌出来,打破了沉重的寂静。那旋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般的温柔,又似乎藏着某种深沉的眷恋和难以言说的情愫。
“这是我写的曲子,”她侧过头,月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和犹豫,轻轻地说,“叫《缘》。”
顾星河屏住了呼吸,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空气仿佛彻底凝固,只剩下那陌生的、带着少女心事的旋律在寂静空旷的会场里低低地盘旋、萦绕。所有的疑惑——她为何对《钟》反应异常?为何独独接受了他笨拙的邀请?为何总带着那份疏离却又偶尔流露出让他心悸的亲近?——在这一刻,如同散落在沙滩上的珍珠,被这根名为“帝都音乐节”、名为“台下注视”的金线骤然串起,变得无比清晰、完整。原来早在那场他以为彻底失败、成为人生污点的演出之前,在那个他未曾注意的、灯光昏暗的台下角落,在那个他强撑着完美躯壳的时刻,他们的故事,便已悄然埋下了伏笔。那首名为《缘》的曲子,便是这隐秘伏笔开出的第一朵花。前方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但新的、更深刻的情感漩涡,正悄然形成。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