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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的偏差
期末考像一场漫长的冬泳,把人浸在冰水里扑腾,等终于爬上岸,骨头缝里都透着冷飕飕的疲惫。最后一科交卷铃响时,教室里响起一片长短不一的出气声,像集体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林霁收拾笔袋,手指有点僵。考得不算差,但也没什么惊喜,平稳得像他过去十七年的人生曲线。他下意识朝教室后排看了一眼——陈默的座位已经空了,桌面上干干净净,只剩一张草稿纸被风吹得翘起一角。篮球队好像有加练,最近两周都是这样,铃声一响人就没了影。
心里某个角落跟着空了一下。林霁垂下眼,把最后一只笔塞进笔袋,拉链拉上的声音清脆利落。
走出教学楼,冷风劈头盖脸灌过来。他裹紧外套,低头往校门走。门口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汽车喇叭声、招呼声混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他熟练地侧身穿过人群,像一尾鱼滑过拥挤的礁石。
“林霁!”
声音从侧面传来。他脚步一顿,回头。
陈默推着自行车从车棚那边过来,车把上挂着个鼓鼓囊囊的运动包。他没穿外套,就一件长袖训练服,额头和脖颈还有未干的汗迹,在冷空气里蒸腾出细微的白气。
“考完了?”陈默在他面前刹住车,单脚点地。
“嗯。”林霁点点头,目光扫过他汗湿的鬓角,“你不冷?”
“刚练完,热。”陈默抹了把下巴的汗,看了眼林霁手里提着的透明文件袋——那是考试装准考证和笔用的,“考得怎样?”
“老样子。”
“那就行。”陈默似乎笑了下,但很快被一个喷嚏打断。他吸了吸鼻子,“靠,好像有点着凉。”
林霁看着他冻得有点发红的鼻尖,沉默了两秒,然后低头拉开自己的书包。他从里面拿出那条灰色围巾——陈默奶奶给的那条——递过去。
“你先戴着吧。”他说,眼睛没看陈默。
陈默愣了愣,没接。“那你呢?”
“我穿得多。”
两人在寒风里僵持了几秒。最后陈默伸手接过围巾,指尖不经意擦过林霁的手背。很轻的一下,像羽毛扫过,林霁却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
陈默似乎没察觉,低头把围巾绕在脖子上。羊毛粗糙的质感蹭过他汗湿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温暖的痒。围巾上有很淡的洗衣液香味,还有一点林霁身上特有的、书本和纸张的气息。
“谢了。”他把下半张脸埋进围巾里,声音闷闷的,“怎么还你?”
“随便。”林霁把书包重新背好,“要不……周一图书馆?”
“成。”陈默应得很快,然后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你家住东门?顺路,捎你一段?”
林霁看了眼那窄窄的后座,又看了眼校门口逐渐稀疏的人流。“不用,我坐公交。”
“这个点公交挤死。”陈默已经调转车头,“上来吧,快点,冻死了。”
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林霁走过去,侧身坐上后座。座位很冰,他下意识抓住了座位下的金属支架。
“抓稳。”陈默回头看了眼,脚一蹬地,车子滑了出去。
初冬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林霁低着头,尽量缩起身体。陈默骑得不快,但迎面而来的风还是让他眯起眼。他能看见陈默后颈的发茬,汗湿了,贴在皮肤上。围巾的灰色在风里飘起一角,时不时扫过他的手背。
车子碾过一段不平的路,颠了一下。林霁身体一晃,手下意识往前抓,正好按在陈默的腰侧。
隔着薄薄的训练服,能感觉到少年紧实的肌肉和温热的体温。他像被电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胡乱撞了几下。
“抱我一下怎么了?”陈默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笑意,“比飞机上发的护颈枕头强点吧?”
“少废话。”林霁低声说,耳根有点热。这回他抓住了陈默外套的下摆,布料攥在手里,有点潮乎乎的汗意。
一路没再说话。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和风声灌进耳朵的呜咽。林霁看着街景在余光里倒退,忽然觉得这段路有点短。以前坐公交,总觉得从学校到家的距离漫长乏味,现在却希望红灯再多几个,转弯再慢一点。
到小区门口时,陈默捏了闸。林霁跳下车,书包带子滑了一下,他连忙拽住。
“就这儿?”
“嗯。”林霁站直身体,看了眼陈默脖子上那条围巾——已经染上他的体温和气息了。“围巾……”
“周一还你。”陈默打断他,“说好了。”
“……好。”
陈默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摆了摆手。“走了。”
他调转车头,蹬了两下,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林霁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往小区里走。手心里还残留着攥着陈默衣角时的触感,还有腰侧那一瞬间的温热。
他摊开手掌看了看,又握紧。
周末两天,母亲把时间安排得密不透风。周五晚上对答案估分,周六上午分析错题,下午开始预习下学期的内容。周日上午去图书馆借参考书,下午拜访一位退休的物理特级教师——母亲托了好几层关系才约上的。
林霁像个提线木偶,跟着指令走。只是在图书馆时,他会不自觉地走向那个老位置,看到空着的对面,心里会有一瞬间的停滞。他会多待一会儿,哪怕该借的书已经借好,该查的资料已经查完。好像多坐一分钟,就能离某个约定更近一点。
周日下午从老教师家出来,天阴沉得厉害。坐上车 ,母亲一路都在复盘刚才的谈话:“刘老师说你的思路太规矩,缺一点跳跃性思维。这可是大问题,竞赛就吃亏在这里……”
林霁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路过一个篮球场时,他看见几个男生在打球,其中一个高高跃起投篮的背影,很像陈默。车子开得太快,他没看清。
心里那点细微的牵挂,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圈自己都理不清的涟漪。
晚上,他收到陈默发来的照片。不是暗房,不是球场,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汤面上飘着葱花和紫菜。背景是陈默家那张旧餐桌。
“奶奶包的,三鲜馅。”文字跟着发来,“吃撑了。”
林霁看着那张照片,忽然觉得晚上母亲准备的营养餐索然无味。他回:“羡慕。”
“下次带你来吃。”
这句话让林霁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下次。带你来。很平常的许诺,组合在一起却有了不一样的分量。他指尖悬在键盘上,最后回:“好。”
对话停了。但林霁没放下手机。他点开陈默的朋友圈——一片空白。头像是个黑白的篮球剪影。他又退回聊天界面,往上翻了翻。两人的对话其实不多,加起来不过几屏,但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最后,他点开陈默发来的那张馄饨照片,点了保存。
周一早上,降温了。林霁在校服外套里加了件毛衣,还是觉得冷。走进教室时,看见周婷已经在了,正搓着手哈气。
“早。”周婷抬头看他,目光在他脖子上停了一瞬,“你围巾呢?”
林霁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脖颈。“……忘带了。”
“今天可冷。”周婷从抽屉里拿出个暖手宝,递过来一个,“给,多带了一个。”
“谢谢。”林霁接过,塑料外壳温温的,热度透过掌心传过来。
早自习时,班主任进来宣布期末成绩周三出来,让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底下响起一片哀嚎。林霁低头看着单词书,心里算着时间——周三,那就是后天。
后天之后,就是寒假了。
寒假有一个月。一个月,见不到陈默。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莫名一紧。他甩甩头,想把那点没来由的慌乱甩掉,却瞥见周婷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
“没。”周婷转回头,声音轻轻的,“就是觉得你最近……好像有点走神。”
林霁没接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暖手宝光滑的表面。
课间操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陈默。篮球队站最后一排,陈默个子高,很显眼。他没戴那条围巾,估计是忘了带,或者洗了没干。脖子光溜溜地露在冷空气里,看着就冷。
做伸展运动时,两人的目光隔着好几排人碰了一下。陈默朝他挑了挑眉,嘴角勾了下。林霁立刻移开视线,动作却乱了节拍,差点同手同脚。
中午食堂,林霁照例坐在角落。吃到一半,对面坐下个人。他抬头,是陈默。
“拼个桌。”陈默把餐盘放下,很自然的样子。他的餐盘里堆得满满当当,比林霁多了一倍不止。
“训练完了?”林霁问。
“上午练力量,饿死了。”陈默扒了一大口饭,含糊地说,“你吃这么少?喂猫呢。”
“够了。”
陈默没说话,从自己盘子里夹了块最大的排骨,放到林霁碗里。“多吃点,长个。”
林霁看着那块油光发亮的排骨,愣住了。“我不用……”
“给你就吃。”陈默头也不抬,“浪费可耻。”
旁边有篮球队的男生路过,吹了声口哨:“默哥,我的呢?”
“滚蛋。”陈默笑骂。
那男生嘻嘻哈哈地走了。林霁却觉得脸颊发烫。他低头,用筷子戳了戳那块排骨,最后还是夹起来,小口小口地吃了。
味道其实一般,食堂大锅菜的水平。但他吃得很慢,好像每一口都要仔细品味。
陈默吃得很快,风卷残云。吃完后他没马上走,靠在椅背上,看着林霁慢条斯理地吃饭。
“看什么?”林霁被看得不自在。
“看你吃饭。”陈默说,“跟数米粒似的。”
林霁不说话了,加快速度把剩下的饭吃完。等他放下筷子,陈默才站起身。
“走了,下午还有训练。”
“嗯。”
陈默端起餐盘,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围巾洗了,还没干。明天还你。”
“不急。”
“明天。”陈默重复了一遍,语气笃定,然后转身走了。
林霁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餐盘里的排骨骨头还留着,亮晶晶的油光。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是热的。
下午放学,林霁照例去图书馆。他没指望陈默会在——篮球队寒假前集训加码,应该没空。
但当他走到老位置时,脚步停住了。
陈默坐在那里,面前摊着本体育杂志,正低头看。桌上放着个纸袋。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了?”
“你怎么……”林霁走过去,放下书包。
“下午训练取消了,教练有事。”陈默把纸袋推过来,“给。”
林霁打开纸袋,里面是那条灰色围巾,叠得整整齐齐。拿出来时,有阳光和洗衣液的清香。
“谢了。”林霁把围巾拿在手里,羊毛的质感柔软温暖。
“该我谢你。”陈默合上杂志,身体往后靠了靠,“那天确实冻着了,要不是你的围巾,估计得感冒。”
“没什么。”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翻书页的细微声响。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
“寒假有什么安排?”陈默忽然问。
林霁手指绕着围巾的流苏。“补习。预习。可能……跟我妈去趟外地,走亲戚。”
“哦。”陈默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我们队寒假要去外地集训两周。年后才回来。”
“去哪里?”
“邻省。封闭训练,出不来。”陈默看向他,“一个月见不着了。”
这话说得平淡,但林霁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他垂下眼,“嗯”了一声。
“所以,”陈默顿了顿,“走之前,一起吃个饭?就周三,成绩出来那天。”
林霁心脏跳快了一拍。他抬头,对上陈默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渐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亮,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直白而滚烫。
“我……”他张了张嘴,“我得问问我妈。”
“行。”陈默移开视线,看向窗外,“你决定。地点你定,时间你定,我都行。”
这话几乎是在退让了,把所有的主动权都交到他手里。林霁捏紧了手里的围巾,柔软的羊毛陷进掌心。
“我……尽量。”他听见自己说。
陈默笑了,那笑容很淡,但眼睛弯了起来。“尽量就行。”
那天他们在图书馆待到很晚。没怎么说话,各看各的书,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安宁的、舒适的沉默。直到闭馆音乐响起,两人才收拾东西离开。
走出图书馆,冷风立刻包裹上来。林霁把那条围巾戴上了,羊毛贴着脖颈,温暖柔软,还残留着被阳光晒过的味道。
“我送你到车站?”陈默问。
“不用,今天早点回去。”林霁说,“我妈等我吃饭。”
“成。”陈默点点头,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那……周三?”
“嗯。”林霁应了一声,“我到时候……给你发消息。”
“好。”陈默看着他,看了好几秒,才说,“走了。”
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林霁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
围巾很暖,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因为那句“一个月见不着了”,而泛起一阵细微的、冰凉的涟漪。
他拿出手机,点开和陈默的聊天界面。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他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只发了一句:
“围巾很暖。谢谢。”
发送。
然后他把手机放回口袋,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夜色已经完全降临,街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围巾的流苏在风里轻轻飘动,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而那个关于周三的约定,像一颗被悄悄埋下的种子,在冬日的土壤里,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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