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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
傍晚时分,赵曜回到家。
一推开门,柠檬味清洁剂尖锐的香气立即涌来,工业化的气息像一层透明的薄膜,覆盖在每一寸空间表面。客厅的落地窗映出城市夜晚的灯火,流光溢彩,却没有一丝温度透进来。这个地方,冷清得不像有人住过的痕迹。
赵曜脱下鞋,将它们整齐摆放在鞋柜里。柜子上方,放着一张母亲住院前拍的合影,在这个冷清的房间里成为唯一的暖源。照片里她笑着,脸色在相纸里泛着不真实的红润,像一幅贴在冰窖墙上的、褪了色的窗花。赵曜伸手,指尖在玻璃相框上停留片刻,没有触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赵曜掏出来,屏幕亮起,来自父亲的一条转账通知,金额精确到分,附言栏备注着学费二字。除此之外,没有问候,也没有询问。
赵曜没有点收款,他划掉通知,打开短信记录。往上翻,三个月前,同样的转账,同样的附言。再往上,转账记录来自半年前,附言多了一行:
“你妈病情如何?陈教授的儿子这次全国赛又拿了金牌,你该多向人家学习。”
陈教授的儿子。
陈玥。
那天,赵曜站在医院走廊,消毒水的气味浓得让人窒息,他拿着手机贴在耳边,父亲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
“你要是有陈玥一半的专注,我也不用为你妈操心。”
语气里除了责备,还有情绪,有期待落空的怨念。
父亲永远在重复,重复一个事实:在名为儿子的考卷上,他永远答不对那道比较题。陈玥是印刷在参考答案栏里的标准楷体,清晰,优美,无懈可击。而他,不过是卷面边缘一道被反复擦拭、涂抹,却依然留有顽固污迹的草稿罢了。
赵曜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水。冰水滑过喉咙,冷意一路下沉,在胃里凝结。
他靠着流理台,目光落在客厅茶几上几本竞赛教材,最上面是一份青南中学内部编印的优秀学生杂志。封面人物是陈玥。照片里的少年穿着校服,站在图书馆的书架前,侧脸被窗外的阳光勾勒出柔和的弧度,眼神平静,笃定,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完美。
赵曜最初接近陈玥,动机十分简单:他想拆解这份完美。像拆解一道复杂的题目。他要找到那个让陈玥成为“陈玥”的核心公式,替代他,成为他,变成那个永远正确从容,永远被所有人自然仰望的,永远能让父亲在提及时光语气微变的优秀儿子。
他要学会这个公式。然后,他要把它变成自己的。
模仿。观察。计算。
这成了赵曜最初的信条。
他走进书房,打开书桌最下方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深灰色的硬皮笔记本。
他翻开。
第一页,日期是半年前,他刚转学到青南不久:
【陈玥(年级第一)】
1. 学习特点:喜欢有条理的知识,善于把复杂题目拆成小问题逐步解决。习惯先整体把握方向,再处理具体细节。
2. 与人相处:平时社交不多,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同学问他问题时,他通常会直接给出解题方法,不太擅长安慰或者闲聊。
3. 可以留意的地方:有时候会过于依赖逻辑,如果遇到情绪干扰或意外情况,可能会应对不足。
赵曜看着那些字,几乎能回想起当时的心情——一种混杂着嫉妒、渴望和冰冷决心的兴奋。他要成为陈玥,或者,至少要成为能与他并肩、最终能超越他的存在。
他继续往后翻。
笔迹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2月14日,阴】
今天物理竞赛辅导课上,陈玥解出了那道超出教学范围的电磁场题目。他用的方法很特别,连刘老师都没教过,应该是他自己课外学的。
【3月8日,雨】
午休时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吃着自带的便当。他的饭菜很简单:西兰花、鸡胸肉,还有糙米饭。但他吃得很专注,嚼得很慢,边吃眼睛边看着手边一本厚厚的英文书。整段时间,他没和任何人说话。
【4月2日,晴】
今天体育课打篮球,陈玥投篮姿势不太准,我上前示范了一下,把球传给他时,碰到他的指尖。很凉。
赵曜的手指停在这一页。他记得那天阳光很好,陈玥抱着篮球站在篮板下,微微蹙着眉,像在思考一道难题。他接过球时,赵曜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一小块墨渍,大概是上午刷题时不小心沾上的。意料之外的小黑点,不知怎的,莫名戳中了赵曜心中的某一块柔软。
【4月15日,多云】
他今天好像感冒了,声音有点哑。早读时听见他咳了两声,我带了盒润喉糖,趁没人注意放在他桌上。他愣了一下,然后低声跟我说了句谢谢。
【4月30日,夜】
今晚整理竞赛资料到半夜两点。忽然想到,这时候他是不是也在刷题呢?不知道他熬夜的时候会不会跟我一样泡咖啡喝。
【5月10日,暴雨】
数学课上,我和他一起被叫去解一道题。并肩站在黑板前写字时,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长又暗,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那一刻我走神了,我在想:要是影子能这样叠在一起,那人呢?
这念头来得没头没脑的。
最后那句话被赵曜用力划掉了,可墨迹深深,依然清清楚楚。
赵曜感到喉咙发紧。他快速翻到最近几页。
【5月16日,阴】
最近年级里开始有些闲话。有人说我故意接近他,也有人说他是靠关系才有好成绩的。他肯定也听说了。现在课间他很少离开座位,午休也总是一个人埋头做题。
【5月17日,阴】
放学后,他特意没走。我知道他在等我。
我们终于说话了。
他问我为什么在意他。
笔记本在这里,出现了一大片空白。
紧接着的那一行,钢笔的墨水洇开了一小团。笔尖在这里停留了太久,墨水从纸纤维里慢慢渗开,留下一片无声的湿润痕迹。
洇开的墨团下面,只有三个字。笔力极重,几乎穿透纸背:
“我不知道。”
赵曜盯着那四个字。
窗外传来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声音由高到低,持续了一段时间,最终消失在夜色里。房间里只剩下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声,持续地响着。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从何时起,观察变成了凝视,分析变成了描摹,拆解完美的野心,变成了收集对方所有不完美细节的癖好。他记录陈玥转笔的习惯,记录他紧张时抿唇的时刻,记录他真正笑时右脸会有浅浅的酒窝……
这些内容无法拼凑出任何成功,它们只是一堆无意义的、美丽的碎片。
而他沉迷于收集这些碎片。
手机屏幕自动熄灭,黑暗彻底笼罩书房。赵曜没有开灯。他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直到眼睛适应了昏暗,能看清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上,“我不知道”那四个字,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湿润的光泽。
在意这个词太轻,又太重。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他常年冰封的心湖上;重得像一整座冰川,压得他胸腔生疼。
赵曜站起身,走到窗边。城市里无数灯火在下方延展,明亮,却没有什么温度。每一盏亮着的灯后,都是一个家,一种生活,一种他始终感到隔膜、也无法融入的常态。
陈玥,如果你是他们所说的太阳——
那我算什么?
赵曜沉默地看着玻璃上映出的模糊轮廓。那个轮廓不会回答他,它只是随着光出现,又随着光消失。
陈玥问出了那个问题。而赵曜,给不出任何答案。
他走回书桌前,按亮了台灯。暖黄的光圈漫开,照亮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他拿起笔,在新的一页停留了很长时间。
最后,他提笔写下了一行字。
【5月17日,夜】
我好像,把自己弄丢了。
——如果那个自己,真的存在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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