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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牧羊人的踪迹
倒计时第一天,陈渊在终端上敲下第一个数字“7”,随后把窗口缩到最小。方卓就在隔壁板房,隔着不到五米,她能听见他在电话里向上级解释脉冲波形的合理性。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稿,每个停顿都经过计算。
吴帆顶着两个黑眼圈,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停了整整一分钟,才敲下一行代码。他找到了那个纠错编码的碎片——不是摩斯电码,不是二进制,是“旅行者”系列深空探测器使用的(7,4)汉明码变体。脉冲在重复一段28位的循环序列,像一颗坏掉的心脏固执地发送着残缺的心电图。
“如果是求救信号,”吴帆的嗓子干得像塞了沙子,“那发送者已经发了四十三年。”
林娜没说话。她的屏幕被荧光数据填满:父亲日志附录里的材料配方——硫化锌晶体阵列,掺杂铋与锗,用于捕捉并稳定神经电信号的拓扑结构。她把这些参数输入城市结构图,软件立刻标出十七个深度超过五十米的辐射屏蔽层节点。每个节点都对应着——
“棺材。”她喃喃道,指尖冰凉。
陈渊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些红点密密麻麻地亮在屏幕上,像一丛被埋在深处的、永不熄灭的复眼。
“别告诉方卓。”她说。
“那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我们还在分析。”
老赵是在第三天凌晨三点敲响陈渊帐篷的。他没进来,只是从门帘缝隙里塞进来一个铁盒,哑着嗓子说:“录音芯盘。当年会议我誊的备份。听了别哭,哭了也小声点。”
盒子里的芯盘只有指甲盖大,陈渊把它接入终端时,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录音质量很差,杂音里塞满了那个年代的电流声。她最先听见的是父亲的咳嗽,然后是王牧野拍桌子的巨响。
“陈衡山,你不能再犹豫了!”王牧野的声音像被火燎过,“意识备份是唯一的出路!人类文明太脆弱,我们必须给智慧留一个火种!”
“火种?”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来,冷静得可怕,“还是监狱?你把人的思维塞进晶体,让他们在黑暗中重复思考四十万年,这叫救赎?”
“这是生存!”
“这是奴役。”那声音顿了顿,“我投反对票。并且,我会留下监督手段。如果后来者试图强制唤醒这些意识,全部格式化。这是底线。”
“你是谁?”王牧野在咆哮。
“牧羊人。”
录音在这里断了。陈渊反复倒带,最终在最末尾捕捉到父亲的声音,轻得像在对自己说:“万一我后悔了……”
老赵蹲在外面的沙地上,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陈渊走过去,影子遮住他。
“监督手段是什么?”
“我不知道。”老赵没抬头,“你爹和王工在那次会议后吵了一架。王工说,牧羊人疯了,想毁掉一切。你爹说,牧羊人是对的,我们才是疯子。”他吐了口唾沫,“再后来,牧羊人就失踪了。有人说他跳进了熔炉,有人说他把自己也备份了,就藏在那些晶体里。”
第四天,方卓提供了三套高级防护装备,条件是派周韬同行。周韬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技术员,话极少,手指却总搭在腰间一个加密通讯器上。
辐射屏蔽层在地下七十二米。穿过最后一道铅门时,陈渊的盖革计数器开始尖叫,吴帆的虚拟界面布满雪花,林娜的脸色白得发青。这里的空气有股甜腥味,像腐烂的金属与臭氧的混合体。
第一个晶体棺椁出现在甬道尽头。它嵌在墙内,半米长,硫化锌外壳蒙着厚厚的积尘,内部却有一团淡蓝色的光晕在缓缓涡旋,静谧得令人心悸。吴帆把探头贴上去,频谱仪立刻跳出一片杂乱的、却仍有规律的脑电波图谱。
“还在活动。”他说,“或者说,被困在某种最低功耗的思考循环里。”
甬道两侧,这样的棺椁延伸向黑暗深处。大部分已经熄灭,像烧尽的星辰。但更远处,至少有七个光点,稳定、规律地搏动着,仿佛在永无止境的沉睡中做着同一个梦。
在中枢控制台,他们发现了两套系统。一套是王牧野的“星港唤醒协议”,启动界面是昂扬的火箭与星空图景。另一套深深嵌套在底层,图标是一个线条简练却透着一股冷意的山羊头骨。
“牧羊人协议。”周韬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明显的起伏,“看来传说真的存在。”
陈渊点进去,核心指令只有一行:若检测到未经伦理密钥授权的唤醒企图,执行格式化。倒计时:168小时。
168小时,正好七天。
周韬突然扑向控制台,手指按下一个隐藏热键。郑浩比他更快,一记凌厉的擒拿将他反剪在地,膝盖抵住背心。周韬的脸被死死压在冰凉的金属台面上,却发出一连串冷笑:“你们真以为方总是来帮你们的?他只需要确定‘摇篮’能不能被安全接管。不能,就净化。”他艰难地扭过头,盯着陈渊,眼神里满是讥讽,“格式化程序销毁的不是城市,是你们这些……不识时务的绊脚石。”
回到营地,压抑的愤怒和恐惧在帐篷里炸开。林娜的眼泪无声地流,反复说着“它们在受苦”;吴帆咬牙切齿地试图破解周韬通讯器的加密层;郑浩沉默地擦着他的配枪,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冰冷的决心。
陈渊把父亲留下的计算尺“铛”一声插在桌上,黄铜尺身像一柄裁决之剑。
“三个选项。”她声音很轻,却压过了所有嘈杂,每个字都带着金属的重量,“一,帮方卓破解牧羊人协议,接管‘摇篮’。代价:我们可能成为史上最残忍的监狱看守。”
“二,执行格式化,让它们安息。代价:亲手毁掉父亲和王牧野赌上一切留下的东西,我们手上沾血。”
“三,找到牧羊人留下的第三条路——解放意识,或者转移。”
沉默像铅水一样灌注进来,沉重得令人窒息。
郑浩第一个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我选三。但前提是,必须有明确的安全底线和可行路径。我们不能用又一个未知的灾难去替换眼前这个。”
林娜用力抹掉脸上的泪,声音发抖却异常清晰:“我选二。数据不会说谎,那些脑电波图谱显示的是长期隔离与循环下的痛苦曲线。我们不能因为‘可能有用’或‘不忍心’,就继续执行这种永无止境的酷刑。让它们安息,才是仁慈。”
吴帆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段被破译出一半的脉冲波形,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我正在解析那段认知测试的残留信息……那是个女人。她一直在重复自己的名字和编号。她叫……苏见微。地质勘探队,编号047。”
陈渊猛地抬头。苏见微。这个名字像一根冰锥刺入记忆——父亲日记的某一页边缘,用极小的字提过,当年最年轻的地质工程师,死于一次未能预警的深层井下坍塌。
“她还在问我们,”吴帆的声音嘶哑,“问我们能不能……让她回家。”
被绑在椅子上的周韬突然笑出声,那笑声在压抑的帐篷里显得格外刺耳:“回家?方总给的倒计时,不是让你们找路的,是让你们选墓地的。他背后的人,等不了七天,也根本不在乎什么意识。他们要的,是‘摇篮’代表的技术控制权。”
第五天凌晨,在中枢控制台最隐蔽的夹层里,陈渊找到了牧羊人留下的物理接口。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凹槽,轮廓与父亲的计算尺惊人相似,唯独在末端多出一截约两厘米的空白。需要另一把钥匙,才能拼凑完整。
老赵在帐篷外守夜,听见陈渊的脚步声,没回头,只是望着漆黑的废墟叹了口气:“你爹当年走之前,留给王工一件东西,说是‘万一我后悔了’。王工当时正在气头上,看也没看,把它扔进了3号熔炉的观察口。那口子……早被后来的塌方埋得严严实实。”
距离倒计时结束,还有71小时。
团队决议兵分两路。陈渊、郑浩、吴帆带上液压支架和激光切割器,去挖开熔炉废墟。林娜和(被严密看管的)周韬留守中枢外围,继续监测脉冲和载体状态,并尝试与“苏见微”建立更稳定的单向信息流,问清楚她诉求的本质——是彻底的“安息”,还是某种意义上的“自由”。
熔炉区在地下八十米,塌方的石块重达吨级,结构极其不稳。郑浩趴在尘埃里,用手电照着缝隙,心算般报出十七种临时支撑方案的数据。吴帆将激光切割器的路径编程精确到毫米,避开所有承重关键点。陈渊亲自握住操控杆,感受着机械臂传来的每一次细微震动,像外科医生剥离粘连的组织般,一点点切削开四十年的混凝土与锈蚀成铁瘤的钢筋。她的掌心早被磨破,血渍干涸又裂开,却浑然不觉。
第三天下午三点,切割钻头的反馈阻力陡然一变。
一个钛合金匣子,表面被高温灼出云纹,但密封完好。
陈渊用颤抖的、沾满血污和铁锈的手打开它。里面没有钥匙。只有一枚老式数据芯片,和一张被折叠得小小的字条。
字条上是父亲颤抖的字迹,墨水被岁月和高温度熏染得晕开、发褐:
「若你找到这里,说明我失败了,牧羊人是对的。芯片里是协议的后门。用它结束这一切,然后……忘了我们。」
就在这时,耳麦里传来林娜急促到变调的呼吸,夹杂着清晰的哽咽:“陈姐……苏见微的信号……她刚刚加强了一次输出……一直在重复同一个词……”
“什么词?”
“……回家。”
倒计时还剩71小时。陈渊死死握紧那枚冰冷的芯片,掌心的血重新润开,渗进字条,将“忘了我们”四个字洇染成一团模糊的、绝望的锈红色。父亲最终的悔恨与指令,此刻以物理的重量和温度,烙进她手里。
远处的废墟阴影里,老赵蹲着,将最后一支烟摁灭在沙中。火星挣扎了一下,旋即被永恒的黑暗吞没。他没有再看那座沉默的哨塔,而是望向陈渊帐篷方向——那里透出一星微光,一个即将做出的、可能背负一切的抉择,正在其中孕育。
他浑浊的眼睛里,长达四十年的审视与等待,终于被一种更深重的疲惫彻底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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