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决定脑袋

　　元旦过后，北京进入最冷的时节。陆远重新回到了三十四层档案室，这一次，连王组长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怜悯。
　　“小陆啊，别想太多，踏实工作。”王组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有些事……看开点。”
　　陆远点点头，没说话。他还能说什么呢？赵立新被调去了战略研究院，一个只有三个研究员、年度预算不到两百万的闲散部门。而他，行政级别从P7降到P6，全年奖金清零，这意味着他今年的收入将减少近十万——对一个北漂来说，这是沉重的打击。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处理决定背后的逻辑。数据问题明明是技术性歧义，却被上升为“工作不细致、责任心不强”。在集团下发的内部通报中，有这样一段话：“……个别员工在基础工作中存在马虎、敷衍现象，导致公司在重大项目中陷入被动。希望全体员工引以为戒，牢固树立严谨细致的工作作风。”
　　没有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说的是谁。
　　陆远成了反面教材。在各部门的周会上，他的名字被多次提及，作为“不注重细节”的典型。甚至连新员工培训时，培训主管都会说：“大家要记住，细节决定成败。之前有位同事，就是因为数据核对不仔细，给公司造成了重大损失……”
　　每当听到这些，陆远都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他想站起来反驳，想拿出原始数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但理智告诉他，这样做只会让情况更糟。
　　他学会了沉默。
　　每天早晨八点半，他准时出现在档案室。下午六点，准时下班。他不再加班，不再主动承担额外工作，不再对任何事发表意见。他像一台机器，按照程序完成分配的任务：整理文件、扫描归档、建立索引。
　　但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死去。
　　二月初的一个周五晚上，陆远加班到八点。王组长家里有事提前走了，档案室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是浓重的夜色，室内只有扫描仪发出单调的嗡嗡声。
　　他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放下手中的文件，他走出档案室，来到茶水间。这个时间点，整层楼几乎没人了。茶水间的灯亮着，散发着惨白的光。他接了一杯热水，从包里拿出早上买的已经冷掉的三明治，靠在吧台边慢慢啃。
　　面包很干，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发疼。他就着热水，一口口地吃，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城市夜景。霓虹灯在寒夜中闪烁，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
　　“这么晚还没走？”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陆远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工装的男人站在茶水间门口。男人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身材瘦削，手里拿着一把修剪花草的剪刀。
　　陆远认得他。这是行政部的老钱，负责整栋大楼的绿植养护和杂务。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浇花、修剪枝叶、更换打印机碳粉、收发报纸。在公司里，他像个隐形人，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嗯，加会儿班。”陆远礼貌性地点头。
　　老钱走到咖啡机前，不紧不慢地开始清洗机器。他的动作很熟练，每个步骤都一丝不苟。清洗完，他又检查了咖啡豆的存量，在旁边的本子上记录了什么。
　　“老吃冷的东西，对胃不好。”老钱头也不抬地说。
　　陆远愣了一下：“凑合一下。”
　　“年轻人，身体是本钱。”老钱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很特别，瞳孔颜色很浅，像是蒙着一层雾，“你就是陆远吧？”
　　陆远有些意外：“您认识我？”
　　“这栋楼里，没有我不认识的人。”老钱淡淡地说，“你在三十六层的时候，我就注意过你。每天早上七点五十到公司，总是第一个到。晚上经常加班到十点以后。喜欢喝美式咖啡，不加糖不加奶。笔记本是黑色的ThinkPad，用得很爱惜。”
　　陆远震惊了。这些细节，连他自己都没有特别留意。
　　“您……观察得真仔细。”
　　“在这栋楼里干了二十年，总得找点事做。”老钱笑了笑，那笑容很淡，转瞬即逝，“观察人，比观察花草有意思。”
　　他走到窗边，看着那几盆绿植。有一盆绿萝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
　　“你看这盆绿萝，”老钱说，“浇水太多，根会烂；浇水太少，叶子会枯。不多不少，刚刚好，才是活路。”
　　他拿起喷壶，开始给绿萝浇水。动作很慢，很专注，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陆远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这个陌生的、几乎被所有人忽视的老人，此刻却成了他唯一能倾诉的对象。
　　“钱师傅，”陆远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您在这工作这么多年，见过很多事吧？”
　　老钱没有回头：“见过一些。”
　　“那您说，在一个公司里，到底什么最重要？能力？业绩？还是……”陆远顿了顿，“还是别的什么？”
　　老钱放下喷壶，转过身，靠在窗台上。他点燃一支烟——公司规定室内禁止吸烟，但此刻没人会来管他。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吐出一口烟圈，“从前有座庙，庙里有个方丈。小和尚问方丈：师父，如何才能得道？方丈说：扫地。小和尚就天天扫地，扫了三年地，还是没开悟。他又问方丈：师父，我扫了三年地，怎么还没得道？方丈说：你扫地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地，还是功德？”
　　烟雾在灯光下缭绕。陆远屏住呼吸。
　　“小和尚想了很久，突然顿悟了。”老钱继续说，“第二天，方丈就把他赶下山了。”
　　陆远不解：“为什么？他不是顿悟了吗？”
　　“因为方丈发现，小和尚心里想的不是扫地，也不是功德，”老钱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而是‘我什么时候能得道’。”
　　茶水间里安静了几秒。只有中央空调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在天穹，”老钱弹了弹烟灰，“做事不是最重要的，甚至做人也不是。最重要的是，让‘方丈’觉得，你心里想的是‘他’。”
　　陆远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
　　“您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老钱打断他，“我只是在讲故事。”
　　但陆远听懂了。他想起自己刚进公司时做的那个方案，想起闻天在会议室里的批评，想起赵立新在车上说的话。一切都连起来了。
　　“可是，”他艰难地说，“如果所有人都只想着讨好领导，那谁来做正确的事？公司怎么发展？”
　　老钱笑了，笑容里有些讽刺：“正确的事？什么是正确的事？公司上市，股价上涨，股东赚钱，这就是正确的事。至于怎么做，不重要。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他走到陆远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小陆，你犯了职场三大忌：第一，功高震主。你一个实习生，做了个能颠覆整个业务线的方案，把总监置于何地？第二，自作主张。没有请示，没有沟通，直接捅到最高层。第三，不懂藏拙。有十分本事，露七分就够了，留三分防身。你都露出来了，别人怎么防你？”
　　陆远张了张嘴，想反驳，但说不出话来。
　　“还有，”老钱补充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不懂中国的人情世故。西方人讲法理情，先讲规矩，再讲道理，最后讲人情。中国人反过来，讲情理法——先讲人情，再讲道理，最后不得已才讲规矩。你那个方案，‘理’上说得通，‘法’上没毛病，但你坏了‘情’。你让赵总监没面子，让闻总觉得你不可控。这就是原罪。”
　　这些话像一把把锤子，敲打着陆远已经脆弱的心理防线。他感到头晕目眩，不得不扶住吧台。
　　“那我……该怎么办？”他听见自己问。
　　老钱看着他，眼神复杂：“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真话就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是离开天穹。”老钱说得很直接，“你在这个体系里已经留下了‘刺头’的印象，很难翻身。去一家小一点的公司，从头开始，可能还有机会。”
　　陆远沉默了。离开？他付出了这么多，受了这么多委屈，就这样离开？他不甘心。
　　“如果我不想离开呢？”他问。
　　老钱叹了口气：“那就得学会‘忍’和‘等’。忍一时之气，等一个机会。同时，要学会保护自己。”
　　“怎么保护？”
　　“我教你三招。”老钱伸出三根手指，“推、拖、拉。”他详细解释：“领导问你一个你不想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问题，不要直接说‘不知道’或者‘不行’。第一招，推——‘这个我不太清楚，是XX部门负责的’。第二招，拖——‘我需要时间研究一下，下周给您答复’。第三招，拉——‘我觉得XX同事对这个更有研究，他的意见可能更有价值’。”
　　陆远听着，心里涌起一股悲哀。这哪里是工作技巧，这分明是官场生存术。
　　“觉得可笑？”老钱看穿了他的想法，“但这能让你活下去。在天穹，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他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该去检查楼下的绿植了。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有用没用，你自己判断。”
　　老钱收起工具，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还有一件事。下周一，集团会来一位新副总裁，叫江毅。他是闻总从深圳挖来的，主管市场和销售。这个人……很特别。你要小心。”
　　“江毅？”陆远没听过这个名字。
　　“狼性文化的代表人物。”老钱说，“在他的字典里，只有‘目标’和‘结果’，没有‘人情’和‘过程’。他来之后，天穹会变天。”
　　说完，他推门离开了。茶水间里只剩下陆远一个人。他站在窗边，看着老钱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翻江倒海。
　　那一夜，陆远失眠到凌晨三点。老钱的话在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他开始明白，自己这几个月经历的一切，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在这个体系里，像他这样的人，注定会碰得头破血流，但他还是不甘心。
　　接下来的几天，陆远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周围的人事。他注意到，老钱虽然只是个杂工，但对公司里的人际关系了如指掌。他知道哪个副总跟哪个总监不和，知道哪个部门在争预算，知道谁是谁的人。
　　有一次，陆远在电梯里遇到老钱。电梯里还有其他人，老钱就像完全不认识他一样，低着头摆弄手里的剪刀。但等其他人下电梯后，老钱突然低声说：“采购部的李经理要调走了，去集团在天津的子公司。”
　　陆远一愣：“为什么？”
　　“他上周在董事会上，公开质疑江毅的市场扩张计划。”老钱说，“江毅这个人，记仇。”
　　电梯到了三十四层，陆远走出去。老钱在电梯门关上前，又说了一句：“小心点，暴风雨要来了。”
　　果然，周一早上，集团召开了全体高管会议。下午，人事变动通知就发到了每个人的邮箱：江毅正式就任集团副总裁，主管市场、销售和品牌。原市场部总监调任其他岗位，销售部两个副总监被降职。
　　邮件里还附带了江毅的简历：四十二岁，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曾在华为、腾讯任职，最近一份工作是在深圳一家创业公司任CEO，三年时间将公司营收从三千万做到三个亿。邮件里特别强调，江毅是“集团数字化转型战略的关键执行人”。
　　紧接着，江毅召开了第一次部门会议。所有市场和销售系统的员工都必须参加，其他部门的负责人也被要求列席。陆远本来没资格参加，但档案室要派人做会议记录，王组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会议在最大的会议室“天穹厅”举行。陆远坐在最后一排，拿出笔记本。
　　两点整，江毅准时走进来。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深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个子不高，但走路带风，眼神锐利得像鹰。他扫视了一圈会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我是江毅。”他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从今天起，负责集团的市场和销售工作。我先说三件事。”
　　他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我只看结果，不听借口。第二，在我的团队里，没有‘不可能’，只有‘还没找到方法’。第三，业绩说话，能者上，庸者下。”
　　会场鸦雀无声。
　　“我知道，很多人觉得天穹是家大公司，可以慢慢来。”江毅继续说，“但我告诉你们，市场不会等你。竞争对手不会等你。从今天起，我们要换一种活法。”
　　他打开PPT，上面是几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这是过去三年，天穹在主要业务板块的市场份额变化。除了医疗健康板块有微弱增长，其他板块全部下滑。为什么？因为我们太慢了，太保守了，太在乎‘规矩’了。”
　　他走到台前，双手撑在讲台上：“我来的目的，就是打破这些规矩。从下季度开始，所有销售团队的业绩指标上调30%。完成有重奖，完不成，要么降薪，要么走人。”
　　台下响起一阵骚动。
　　“觉得残酷？”江毅冷笑，“去看看地火科技是怎么做的。他们的销售团队，完不成业绩直接淘汰，没有任何情面可讲。我们现在不狠一点，明年这个时候，可能就要被地火吞掉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靠着资历、关系，坐在现在的位置上。我给你们一个月时间证明自己。一个月后，我会重新评估每个岗位。不合格的，一律调整。”
　　会议开了两个小时。江毅讲了他的改革计划：重组销售团队，推行“狼性文化”；加大市场投入，三年内要成为行业第一；建立严格的绩效考核体系，实行末位淘汰……
　　每一条都像重磅炸弹，在会场里引起震动。
　　散会后，人们低声议论着离开。陆远听到前面两个市场部经理的对话：
　　“这下完了，我那个区域今年指标本来就高，再涨30%，根本完不成。”
　　“江总这是要洗牌啊。听说他带了自己的团队来，我们这些老人……”
　　“嘘，小声点。”
　　陆远收拾好东西，走出会议室。在走廊里，他看到了令人心酸的一幕。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员工，正红着眼睛跟江毅解释着什么：“江总，我昨天迟到是因为孩子突然发烧，我送他去医院……”
　　江毅打断她：“这些是你的私事，不要带到公司来。公司有公司的制度，迟到就是迟到。”
　　“可是……”
　　“没有可是。”江毅的声音很冷，“这个月的全勤奖扣掉。如果再有一次，我会考虑你是否适合现在的岗位。”
　　女员工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她不敢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说：“是，江总。”
　　江毅转身走了，没有多看她一眼。
　　陆远站在原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起了老钱说的话：“在江毅的字典里，只有‘目标’和‘结果’。”
　　就在这时，另一个场景映入眼帘。一个年轻的男员工快步追上江毅，递上一个信封：“江总，这是我托朋友弄到的两张国家大剧院交响乐门票，听说您夫人喜欢古典音乐……”
　　江毅接过信封，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小陈是吧？我记得你，上个月的销售业绩不错。”
　　“谢谢江总肯定！我会继续努力！”
　　“好好干。”江毅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个月华南区有个新项目，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谢谢江总！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陆远看着这一幕，感到一阵恶心。同样是员工，一个因为孩子生病迟到被严厉处罚，一个因为送了门票就得到提拔机会。这里的“价值”，到底是以什么为标准？
　　他想起自己刚进公司时的理想：凭能力说话，靠业绩晋升。现在看来，多么天真。
　　那一整天，陆远都心神不宁。下午四点，他去茶水间冲咖啡，又遇到了老钱。
　　老钱正在修剪一盆发财树的枯叶。看到陆远，他点了点头。
　　“看到今天的事了？”老钱问。
　　陆远点头：“看到了。”
　　“有什么感想？”
　　“很……残酷。”陆远说。
　　“残酷是常态。”老钱剪下一片枯叶，“在自然界，弱肉强食。在职场，也是一样。江毅带来的这套东西，虽然冷酷，但确实有效。你看着吧，下个季度的业绩一定会大涨。”
　　“可是那个女员工，她孩子生病……”
　　“在公司眼里，员工首先是工具，其次才是人。”老钱打断他，“工具要高效，要耐用，不能有太多自己的情绪和问题。那个女员工，如果连自己的家庭问题都处理不好，怎么能全身心投入工作？”
　　这话说得如此赤裸，陆远无言以对。
　　“你很不适应，对吧？”老钱看着他，“因为你还在用学生思维看职场。学校教你对错，职场只讲利弊。学校鼓励个性，职场要求服从。学校看重过程，职场只要结果。”
　　他放下剪刀，叹了口气：“小陆，我再说一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如果你想在天穹生存下去，就必须丢掉那些理想主义的东西。要么适应，要么离开。没有第三条路。”
　　陆远端着咖啡，手在微微发抖。他知道老钱说的是实话，但正是这种实话，最让人难以接受。
　　“那我该怎么适应？”他问。
　　“从改变自己开始。”老钱说，“第一，学会闭嘴。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事不问。第二，学会观察。看清楚谁是谁的人，谁在什么位置，谁有什么权力。第三，学会等待。机会不是争来的，是等来的。”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离江毅远一点。他现在风头正盛，但他这套做法，在天穹这种老牌企业里，一定会遇到阻力。闻总用他，是要借他的手推动改革，但如果他做得太过，随时可能被牺牲掉。到时候，离他近的人，都会受牵连。”
　　这番话让陆远对老钱刮目相看。这个看起来普通的杂工，对公司的权力格局有着如此深刻的理解。
　　“钱师傅，您为什么跟我说这些？”陆远忍不住问。
　　老钱沉默了很久，久到陆远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我。”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也是名校毕业，也曾经满怀理想。但在这个体系里，我撞得头破血流。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
　　“那您……”
　　“我选择了另一条路。”老钱笑了笑，笑容很苦涩，“我把自己变成了隐形人，不争不抢，不显山不露水。这样虽然得不到什么，但也不会失去什么。安全。”
　　安全。这个词刺痛了陆远。为了安全，就要放弃理想，放弃原则，放弃自我吗？
　　“好了，我该去给三十六层的绿植浇水了。”老钱拿起工具，“记住我的话，好好想想。”
　　他走了，茶水间又只剩下陆远一个人。
　　陆远走到窗边，看着那盆被老钱修剪过的发财树。枯叶已经被剪掉，剩下的叶子绿油油的，在灯光下泛着光。
　　他突然想起老钱那天晚上说的话：“给多了，烂根；给少了，干死。不多不少，才是活路。”
　　在这座公司里，每个人都是一盆绿萝，而闻天就是那个浇水的人。江毅可能是新的园丁，但最终决定权，还是在最高处。
　　你的生死，你的荣辱，你的前途，不取决于你自己，而取决于那个浇水的人心情好坏，取决于他需要你长成什么样子。一种被物化的、巨大的悲哀笼罩了陆远。他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有思想、有情感的人，而是一件物品，一个工具，一枚棋子。工具要锋利，但不能伤到主人。棋子要听话，不能有自己的意志。这就是他在天穹的位置。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无数个囚笼，囚禁着无数个像他一样的灵魂。
　　陆远端起已经凉掉的咖啡，一饮而尽。
　　苦，真苦。
　　但这就是生活的味道。他转身离开茶水间，走向档案室。还有很多文件要整理，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他还得活下去。在这个巨大的、精密的、冷漠的机器里，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活下去。哪怕这意味着，要一点一点地，杀死那个曾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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