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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
晨光爬上窗台时,宋知意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脖子酸疼,胳膊被压得发麻。她抬起头,看见电脑屏幕已经暗了,倒映出自己疲惫的脸。窗外传来早市的喧闹声——卖菜的吆喝,摩托车的突突声,还有不知哪家孩子的哭喊。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母亲陈玉娟打来的。
迟疑了几秒,她回拨过去。
“知意?”母亲的声音有些急切,“怎么不接电话?”
“睡着了,没听见。”宋知意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有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你爸……看了你发来的文章。”
宋知意的心一紧。上周她把写好的前四章发给了父母,附了简短的话:“这是我的新书,写的是我的故事。你们可以看看。”
她没指望他们真的会看。
“他说什么?”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看了很久。”母亲的声音很低,“看完后坐在阳台抽了一晚上的烟。早上跟我说……说他不知道你记得这么清楚。”
宋知意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框上的漆皮。斑驳的绿色漆片剥落,露出下面灰白的水泥。
“然后呢?”
“他想见你。”母亲顿了顿,“周末回家吃饭,好吗?”
远处,一个卖豆腐脑的小推车停在了街角,白色蒸汽在晨光里袅袅升起。有老人端着碗排队,互相打招呼,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传得很远。
“好。”宋知意听见自己说。
挂掉电话后,她在窗边站了很久,直到阳光完全照亮房间,把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上。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周祺。
“醒了吗?”他声音轻快,“今天天气不错,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
“先保密。半小时后,招待所楼下见。”
宋知意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决定洗个澡。热水冲刷过身体时,她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夏天用井水冲凉的痛快。井水冰凉,激得她咯咯笑,外婆就在旁边搓衣服,泡沫飞得到处都是。
那些简单快乐的时光,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却再也摸不着了。
换好衣服下楼时,周祺已经到了。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看见她,他笑了笑:“吃早饭了吗?”
“还没。”
“那就边吃边走。”
他带她去了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早餐店。店面很小,只有四张桌子,但香气扑鼻——蒸饺、豆浆、油条,还有宋知意小时候最爱吃的糖油粑粑。
“这里……”她环顾四周,记忆被触动。
“你以前常来,对吧?”周祺在靠墙的位置坐下,“老板还记得你。说有个小姑娘,每次来都要糖油粑粑,吃得满嘴油。”
老板娘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系着围裙过来:“哟,小周来了?这位是……”
“宋知意。”周祺说,“张姨,你还记得吗?”
张姨眯起眼睛打量宋知意,突然一拍大腿:“记得记得!就是那个扎两个小辫,总是跟在一个男孩后面跑的丫头!后来怎么不来了?”
宋知意有些尴尬:“搬走了。”
“哦哦。”张姨了然地点点头,又看了看周祺,“那这个就是那个男孩?”
周祺笑着摇头:“不是我。是别人。”
“反正都是帅哥。”张姨爽朗地笑,“吃什么?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周祺替两人点了单。
等张姨走开,宋知意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常来?”
“听人说的。”周祺倒了两杯豆浆,“林薇告诉我的。”
林薇。
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宋知意心里荡开涟漪。她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那个曾经和她形影不离,后来又渐行渐远的朋友。
“你们……还有联系?”她问。
“偶尔。”周祺把一杯豆浆推到她面前,“她在一中当老师,教语文。我们有时会在教研会上碰到。”
宋知意低头看着豆浆表面凝结的薄薄一层皮。用勺子轻轻一挑,皮破了,露出下面乳白的浆液。
“她……好吗?”
“挺好。结婚了,有个女儿。”周祺顿了顿,“她问起过你。”
勺子停在半空。
“问我什么?”
“问你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周祺看着她,“我说你在写书,写我们的故事。她沉默了挺久,最后说‘她终于开始写了’。”
早餐上来了。糖油粑粑炸得金黄,撒着芝麻,冒着热气。宋知意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外酥里糯,甜得恰到好处。
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吃完带你去个地方。”周祺说,“你一定会喜欢。”
1999年·秋
知意上小学了。
聪聪幼儿园中班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发烧时父亲来接她的那次——那是她第一次对“爸爸”有了具体的印象。虽然那个印象很快被细黄棍子覆盖,但在高烧的混沌里,父亲背着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趴在那并不宽厚的背上,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一年级开学那天,母亲给她穿上了崭新的校服——白衬衫,蓝裤子,红领巾还没发,但母亲提前买了一条,系在她脖子上。
“好好听老师话。”母亲蹲下来,整理她的衣领,“和同学好好相处。”
知意点点头,手紧紧抓着书包带子。书包是表哥陈树用过的,洗得发白,边角有些磨损,但很干净。
学校离家不远,走路十分钟。父亲骑着自行车送她到校门口,指了指里面:“去吧。下午放学我来接你。”
知意站在校门口,看着里面涌动的人潮——都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被父母牵着,有的自己往里冲。
她深吸一口气,迈开了步子。
教室在一楼,一年级三班。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姓王,圆脸,戴眼镜,说话声音很温柔。
“大家找个位置坐下。”王老师说,“可以自己选同桌哦。”
知意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孩子们叽叽喳喳,像一群兴奋的小鸟。
“这里有空位!”一个女孩朝她招手。
那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很大,皮肤白白的,笑起来嘴角有两个酒窝。她旁边的位置空着。
知意走过去,坐下。
“我叫林薇。”女孩主动说,“你呢?”
“宋知意。”
“你的名字真好听。”林薇歪着头看她,“我们做朋友吧?”
知意愣住了。这么直接,这么简单。她点点头,有点笨拙地说:“好。”
就这样,她有了小学时代的第一个朋友。
林薇很活泼,像个小太阳。她认识很多人——幼儿园同学,邻居家孩子,甚至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下课铃一响,她就拉着知意往外跑:“走,我带你去认识新朋友!”
操场很大,有滑梯,有秋千,有沙坑。孩子们在疯跑,在尖叫,在追逐。知意一开始有些不适应——外婆家的院子虽然也大,但只有她和表哥,还有阿黄。这里人太多了,声音太吵了。
但林薇紧紧牵着她的手:“别怕,跟着我。”
她们认识了卢安娜。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说话轻声细语的。三个人很快成了一个小团体,下课一起玩,放学一起等家长。
“我们来玩过家家吧!”林薇提议,“我当妈妈,安娜当姐姐,知意当宝宝。”
“为什么我是宝宝?”知意抗议。
“因为你最小!”林薇理直气壮。
其实她们同岁,但知意生日在十月,确实是三个人里最小的。
就这样,知意开始了小学生活。白天在学校和林薇、安娜一起玩,晚上回家做作业。父亲不再用棍子打她,但也很少跟她说话。母亲很忙,要上班,要做家务,要照顾她和姐姐。
只有周末,母亲会带她回外婆家。
那是知意最期待的时刻。周五晚上她就睡不着,一遍遍检查自己的小书包——给外婆带的桃酥,给表哥带的弹珠,给阿黄带的肉骨头。
周六一大早,母亲骑着自行车载她出发。二十里路,要骑一个多小时。知意坐在后座,看着路边的风景从楼房变成田野,从水泥路变成土路,心就一点点飞起来。
远远看见村口那棵老槐树时,她就忍不住喊:“外婆!外婆!”
外婆总是等在槐树下。看见她们,就快步走过来,先接过知意,紧紧抱一下,再跟母亲说话。
“瘦了。”外婆摸着知意的脸,“在学校吃不饱?”
“吃饱了!”知意大声说,“我吃了两碗饭!”
“那就好。”外婆笑了,皱纹舒展开。
回到外婆家,一切都和以前一样。阿黄摇着尾巴扑上来,鸡在院子里啄食,梧桐树的叶子开始黄了,风一吹,沙沙响。
陈树已经上三年级了,个子窜高了一大截。看见知意,他扔下作业就跑过来:“妹妹!我攒了好多烟盒,教你叠三角!”
母亲和外婆在厨房说话,声音低低的。知意隐约听见“钱”“学费”“她爸”之类的词,但很快就被陈树拉走了。
下午,三个孩子——知意、陈树,还有隔壁张明宇——一起去后山摘野果。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山上有毛栗子,有野山楂,还有不知名的小红果,酸酸甜甜的。
“这个好吃!”陈树摘了一把小红果塞给知意。
知意尝了一颗,酸得眯起眼睛,但很快回甘。“好吃!”
张明宇爬树很厉害,三两下就上了栗子树,用竹竿打毛栗子。带刺的壳掉下来,陈树用脚踩开,掏出里面的栗子。
“晚上让外婆炒栗子吃!”陈树说。
太阳西斜时,他们满载而归。外婆果然炒了栗子,香喷喷的,烫得他们直吹手。
晚上,知意和外婆睡一张床。她钻进外婆的被窝,闻着熟悉的太阳味,觉得整个世界都安全了。
“外婆。”她小声说。
“嗯?”
“我不想回那边。”
外婆拍她背的手顿了顿。“那边是你家。”
“不是。”知意固执地说,“这里才是。”
外婆沉默了很久。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着老人花白的头发。
“知意啊,”外婆的声音很轻,“人这辈子,有很多地方要待。外婆这里是你歇脚的地方,累了,就回来歇歇。但路还得自己走。”
知意不懂。她只知道,每次离开外婆家,心里就像破了个洞,风呼呼地往里灌。
“睡吧。”外婆亲了亲她的额头,“明天外婆给你做糖油粑粑。”
知意闭上眼睛。在睡着前的一刻,她想:要是能永远待在外婆家,该多好。
但周日傍晚,母亲还是要带她走。
每次离开,知意都哭。一开始是大声哭,后来是默默流泪,再后来,只是红着眼眶,紧紧抱着外婆不松手。
“下周末又来了。”外婆总是这样说,但知意看见,外婆的眼睛也是红的。
回程的自行车上,知意坐在后座,脸贴着母亲的背。风吹过来,带着田野的气息,也带着离别的味道。
她开始明白,人生就是不断地到来和离开。
而她要学会的,是在离开的地方,也能好好生活。
一年级的生活比想象中顺利。知意成绩不错,尤其是语文,老师经常表扬她字写得好,课文背得快。数学稍微弱一点,但也能跟上。
最重要的是,她有朋友了。
林薇就像她的影子,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她们一起上厕所,一起接水喝,一起写作业。安娜稍微安静些,但三个人在一起时,总是笑声不断。
有一次,知意感冒了,请假两天。返校那天,林薇一看见她就扑上来:“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包话梅:“给你,我攒零花钱买的。吃了嗓子就好了。”
知意接过话梅,鼻子有点酸。除了外婆和表哥,还没有人这么惦记过她。
“谢谢。”她小声说。
“谢什么!”林薇搂着她的肩膀,“我们是好朋友啊!”
好朋友。
这三个字像一颗糖,在知意心里慢慢化开,甜了一整天。
但变化还是来了。
一年级下学期,卢安娜转学了。她父亲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全家搬走了。
送别那天,三个女孩在操场边哭成一团。
“我会给你们写信的。”安娜抽噎着说,“你们一定要回信。”
“一定!”林薇哭得最凶,“你要好好吃饭,长高点!”
知意没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安娜。她知道,这一别,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果然,安娜走后,开始还写过两封信,后来就渐渐没了音讯。
只剩下她和林薇。
两个人还是形影不离,但知意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以前是三角形,最稳固;现在是两条线,好像随时会断。
不过林薇还是那个林薇,热情,开朗,朋友众多。她带着知意认识更多的人,参加更多的游戏。知意的性格也渐渐开朗起来,甚至有点男孩子气——她跟男生赛跑,爬树,玩弹珠,一点也不输。
“你像个假小子!”有男生笑话她。
“要你管!”知意毫不示弱。
林薇就在旁边笑:“我们家知意最厉害了!”
那些日子,像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肥皂泡,美丽,但不真实。
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
时间过得飞快。知意长高了,头发长了,成绩一直稳定在中上。父亲对她的态度缓和了一些,偶尔会问起学习情况。母亲依然忙碌,但每晚都会检查她的作业。
外婆家还是每周都去,但待的时间越来越短——因为作业多了,因为要上补习班了。
陈树上初中了,住校,周末才回来。张明宇也上初中了,见面越来越少。
只有外婆,还是那个外婆。每次去,都做她爱吃的菜,都把她搂在怀里,都问:“在学校开心吗?”
“开心。”知意总是这样回答。
是真的开心吗?
大部分时候是的。但有的时候,夜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陌生的车声,她会突然想起外婆家的夜晚——安静,只有虫鸣和风声。
那时候她会拿出那个旧拨浪鼓,轻轻摇一下。
咚咚。
像心跳。
四年级期末考试,知意考了班级第五。语文98,英语96,数学75。
母亲看着成绩单,叹了口气:“数学还是不行。”
父亲没说话,但脸色不好看。
暑假,母亲给她报了数学补习班。每天下午,她都要去老师家上课,做一堆堆的练习题。
很枯燥,很累。但知意不抱怨,因为她知道,父母在为她花钱,她必须学好。
补习班里有几个同班同学,其中就有林薇。林薇数学很好,经常考满分。每次知意有不会的题,林薇都会教她。
“这里要这样算……”林薇在草稿纸上演算,字迹工整清晰。
知意看着,心里又感激,又有点酸涩。为什么林薇一看就懂,她却要想很久?
“没关系啦。”林薇拍拍她的肩膀,“你语文和英语都比我好呀!我们互补!”
互补。
这个词让知意好受了些。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补习班组织了一次测试,知意考了68分,倒数第三。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念了分数,念到她的名字时,停顿了一下:“宋知意,你要加把劲啊。”
同学们的目光投过来,有同情,有嘲笑,也有无所谓。
知意低下头,脸烧得厉害。
下课后,林薇过来拉她:“走,我请你吃冰棒。”
两人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台阶上,舔着五毛钱一根的糖水冰棒。
“别难过。”林薇说,“一次测试而已。”
“我是不是很笨?”知意小声问。
“谁说的!”林薇瞪大眼睛,“你语文作文还得过奖呢!数学不好怎么了?人各有所长!”
知意看着林薇真诚的眼睛,心里的阴霾散了些。
“谢谢你,薇薇。”
“谢什么!”林薇搂住她的肩膀,“我们是好朋友啊!”
好朋友。
这三个字,在四年级那个炎热的夏天,像冰棒一样,凉丝丝的,甜滋滋的。
知意想,有林薇这样的朋友,真好。
她不知道的是,五年级,一切都会改变。
就像你不知道夏天的雷雨什么时候会来,只知道它来了,就会打碎很多东西。
包括友谊。
包括自信。
包括那个开朗的、爱笑的自己。
五年级开学的第一天,知意走进教室,看见讲台上站着一个陌生的女老师。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新的数学老师,姓吴。”
吴老师四十多岁,瘦,高,戴金丝眼镜,嘴角总是向下撇着,像随时要批评人。她说话声音很尖,语速很快,粉笔在黑板上敲得啪啪响。
“我从今天开始带你们班的数学。我的要求很简单——认真听讲,按时完成作业,考试必须达到平均分以上。”吴老师扫视全班,目光像刀子,“达不到的,我有的是办法。”
教室里鸦雀无声。
知意的心沉了下去。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第一堂数学课,吴老师就点了她的名。
“宋知意,你上来做这道题。”
那是一道应用题,关于速度和时间的。知意会做,但被这么一点名,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她站在黑板前,粉笔在手心里出汗。
“不会?”吴老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听说你数学不太好,看来是真的。”
有同学在下面窃笑。
知意的脸涨得通红。她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冷静,终于写出了解题步骤。
“下去吧。”吴老师看都没看她的答案,“下次认真听讲。”
回到座位,林薇在桌子底下悄悄握了握她的手。知意感激地看她一眼,手心都是汗。
这只是一个开始。
之后的数学课,成了知意的噩梦。吴老师似乎特别“关注”她,经常叫她回答问题,经常批评她的作业,经常在班上拿她的试卷当反面例子。
“看看宋知意这道题,这么简单都能错!”
“宋知意,你上课是不是在走神?”
“宋知意,你再这样下去,数学就别想及格了!”
知意越来越害怕数学课。每天早晨醒来,一想到要上数学课,胃就揪成一团。上课时,她不敢抬头,不敢举手,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小点,让老师看不见。
但她越是这样,吴老师越是要点她。
恶性循环。
期中考试,知意的数学考了72分,刚及格。吴老师在发试卷时,把她的卷子往桌上一扔:“宋知意,你过来。”
知意僵硬地走上讲台。
“看看你的卷子。”吴老师指着上面红色的叉,“这种题我讲过多少遍了?啊?你耳朵长哪里去了?”
知意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说话!”吴老师用教鞭敲桌子。
“我……我错了。”知意声音小得像蚊子。
“大点声!”
“我错了!”知意几乎是喊出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哭什么哭?”吴老师的声音更尖了,“多大人了?考这么点分数还好意思哭?”
就在这时,知意感觉到右边脸颊一阵刺痛——那里长了一片湿疹,已经烂了,涂了药膏,但还没好。可能是情绪激动,也可能是别的原因,突然疼得厉害。
她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
吴老师看到了,冷笑一声:“哟,还哭?脸都烂成这样了,现在更烂了。丑死了。”
教室里死一般寂静。
知意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去,手脚冰凉。脸上的刺痛还在持续,但更疼的是心里——那种被当众剥光衣服般的羞耻感,像无数根针扎在身上。
她咬住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手心,掐出了血印。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但还是没忍住。
眼泪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药膏,流进嘴里,咸涩苦涩。
“出去!”吴老师指着门口,“别在这里影响其他同学!”
知意转身就跑,冲出教室,冲下楼梯,一直跑到操场边的梧桐树下,才蹲下来,抱着膝盖,放声大哭。
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这样对我?
我做错了什么?
风吹过,梧桐叶子簌簌落下,有几片落在她头上,肩上。她不管,只是哭,把四年级以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都哭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是林薇。
林薇没说话,只是在她旁边坐下,递过来一张纸巾。
知意接过,胡乱擦着脸。脸上的湿疹被摩擦,更疼了,但她不在乎。
“吴老师……为什么讨厌我?”她哽咽着问。
林薇沉默了一会儿:“我听我妈说,吴老师跟你妈认识。你妈好像托她多关照你。”
关照?
这叫关照?
知意苦笑。原来如此。母亲的好意,成了老师的压力,也成了她的噩梦。
“我会帮你。”林薇认真地说,“以后数学作业,你不会的我都教你。上课她要是再叫你,我偷偷告诉你答案。”
知意看着林薇,这个从一年级就陪在她身边的朋友,眼睛还是那么清澈,那么真诚。
“谢谢你,薇薇。”
“谢什么。”林薇搂住她的肩膀,“我们是好朋友啊。”
好朋友。
可是好朋友能抵抗全世界的恶意吗?
那天之后,知意变了。
她不再主动举手发言,不再和男生追逐打闹,不再大声笑。她变得安静,沉默,总是低着头,走路贴着墙根。
只有和林薇在一起时,她才会稍微放松一点。
但即使这样,数学还是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她每天拼命学,熬夜做题,但成绩就是上不去。吴老师的批评变本加厉,有时候甚至带着人身攻击。
“有些人啊,就是脑子笨,怎么教都不会。”
“女生学什么数学?反正以后也是嫁人。”
“宋知意,你干脆放弃吧,别浪费时间了。”
每一次,知意都咬着牙忍下来。她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压成一块坚硬的石头,沉甸甸地坠着。
她开始失眠。夜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脑子里全是数学公式,是吴老师尖利的声音,是同学们或同情或嘲笑的眼神。
有时候她会做噩梦,梦见自己站在讲台上,下面所有人都在笑她,吴老师拿着教鞭抽她,一边抽一边说:“笨!笨!笨!”
醒来时,一身冷汗。
她不敢告诉父母。母亲只会说“你要努力”,父亲只会叹气。外婆……她周末去外婆家时,努力装出开心的样子,但外婆还是看出来了。
“知意,你是不是不开心?”外婆摸着她的脸,眼神里满是担忧。
“没有。”知意摇头,“就是作业多,有点累。”
外婆看了她很久,最后叹口气:“有什么事,要跟外婆说。”
“嗯。”
但她没说。她不想让外婆担心。
五年级就这样在压抑中一天天过去。知意的成绩单上,语文和英语依然是高分,数学却始终在70分左右徘徊。
期末考前,吴老师把几个数学差的学生叫到办公室,其中就有知意。
“这次期末考试,你们必须给我考到80分以上。”吴老师冷着脸,“考不到的,暑假来我这里补课,收费的。”
知意的心一紧。补课费不便宜,她知道家里条件一般。
“听见没有?”吴老师用教鞭敲桌子。
“听见了。”学生们稀稀拉拉地回答。
走出办公室,知意觉得脚步有千斤重。80分,对她来说太难了。
但她必须做到。
那天晚上,她学到凌晨两点。母亲起夜看见她房间的灯还亮着,推门进来:“怎么还不睡?”
“复习。”知意头也不抬。
母亲站了一会儿,走出去,过了一会儿端进来一杯牛奶:“喝了早点睡。”
“嗯。”
门关上了。知意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突然很想哭。
但她忍住了。不能哭,哭了眼睛会肿,明天考试状态不好。
期末考那天,数学试卷发下来时,知意深吸一口气,开始答题。前面的基础题她会做,中间的应用题她也勉强能解,最后的压轴题……她看了很久,试着写了几步,但不确定对不对。
交卷时,手心全是汗。
成绩要三天后才出来。那三天,知意度日如年。她反复回忆自己写的答案,越想越觉得错了很多。
第三天,母亲去开家长会,带回成绩单。
知意紧张得不敢看。
“知意。”母亲的表情很复杂,“你……考了班级第一。”
什么?
知意以为自己听错了。
“语文98,英语97,数学……”母亲顿了顿,“95。”
数学95?
知意夺过成绩单,看着上面鲜红的数字,久久说不出话。
是真的。她数学考了95分,总成绩班级第一,年级第三。
“吴老师特别表扬了你。”母亲说,“说你进步很大。”
知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像是坐过山车,从谷底一下子冲上顶峰,头晕目眩。
那天晚上,父亲难得地笑了,还给她买了她最爱吃的糖油粑粑。
“好好保持。”父亲说。
知意点头,心里却没有太多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
暑假,她终于可以放松了。但放松的方式不是玩,而是睡觉——她睡了整整两天,像是要把五年级缺的觉都补回来。
醒来时,外婆坐在床边,手里拿着蒲扇给她扇风。
“醒了?”外婆笑着,“饿不饿?外婆给你炖了鸡汤。”
知意坐起来,扑进外婆怀里。
“外婆……”
“怎么了?”
“我数学考了95分。”
外婆的手顿了顿,然后轻轻拍她的背:“我们知意最棒了。”
知意在外婆怀里,闻着熟悉的太阳味,终于哭了出来。
不是伤心的哭,也不是高兴的哭。就是一种释放,把压在心底一整年的委屈、恐惧、压力,都哭出来。
外婆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抱着她,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那样。
窗外的蝉在叫,一声接一声,不知疲倦。
夏天还很漫长。
但知意知道,五年级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虽然她不知道,六年级还有新的挑战等着她。
也不知道,那个从五年级开始沉默的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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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周祺的声音把宋知意从回忆里拉回来。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前。墙壁斑驳,楼道昏暗,但门口那棵梧桐树很眼熟。
“这是……”
“你以前住的地方。”周祺说,“我查到的。”
宋知意怔怔地看着那栋楼。三楼的那扇窗户,还装着栏杆,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你怎么知道……”
“林薇告诉我的。”周祺说,“她说你五年级之后就不怎么笑了。我问为什么,她说了吴老师的事。”
宋知意的手微微发抖。那些以为已经淡忘的记忆,原来只是被埋得很深,一碰,还是会疼。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她问。
“因为我觉得,”周祺看着她的眼睛,“你需要面对它。不是远远地看着,是真正地站在这里,告诉自己:我走出来了。”
风从楼道里吹出来,带着陈年的灰尘味。有老人提着菜篮上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宋知意站了很久,然后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楼梯还是那么陡,墙壁还是那么灰。她一步步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时光的台阶上。
三楼,左边那户。铁门换了新的,但门牌号还是原来的:302。
她站在门前,抬起手,想敲门,又放下。
周祺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
最终,她没有敲门,只是伸出手,轻轻触摸那扇冰冷的铁门。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我曾经以为,我会永远被困在这里。困在这个有栏杆的窗户里,困在那个数学不及格的噩梦里。”
周祺静静听着。
“但现在我站在这里,发现它只是一扇门。”宋知意收回手,“一扇我可以随时离开的门。”
楼道窗户透进来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那些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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