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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段肆尘在牧场的第四天早晨,是被冻醒的。
他睁开眼,发现帐篷里异常明亮——不是阳光,而是一种白蒙蒙的、均匀的光从帐篷顶的破洞漏进来。他坐起身,掀开帘子。
外面在下雪。
不是那种猛烈的暴风雪,而是安静的、细碎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缓缓飘落。整个世界都被一层薄薄的白覆盖:草原、湖面、远处的山峦。寂静无声,只有雪花落地的窸窣声。
多吉已经起来了,正站在帐篷外仰头看天。他没穿氆氇袍,只披了件厚外套,头发上落了几片雪花,很快就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下雪了。”段肆尘走到他身边。
“嗯。”多吉没转头,“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早。”
“会影响什么吗?”
“羊要往低处赶,马要加草料。”多吉终于看向他,呼出的白气在两人之间氤氲,“你呢?雪天路更不好走了。”
这句话像一句试探,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段肆尘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变成微凉的水迹。
“我不急。”他说。
多吉的嘴角微微上扬,不明显,但段肆尘看见了。他转身回帐篷:“进来吧,外面冷。卓玛煮了粥。”
早餐是简单的青稞粥和奶渣。罗布吃完就出去了,说要检查羊圈。卓玛收拾碗筷,哼着歌。雪还在下,帐篷里却温暖如春。
“今天做什么?”段肆尘问。
多吉想了想:“下雪天,最适合讲故事。”
“讲故事?”
“嗯。”多吉往炉子里添了块牛粪,“草原上的冬天很长,雪封山的时候,一家人围着火炉,老人就给孩子们讲故事。”
他盘腿坐下,拍了拍身边的毡毯。段肆尘学着他的样子坐下,两人隔着炉火,面对面。
“想听什么故事?”多吉问。
“你的故事。”段肆尘说,“在西安的故事。”
多吉笑了:“那个没什么好讲的。开店,修车,赚钱,和所有人一样。”
“那不一样的部分呢?”
多吉沉默了一会儿。炉火噼啪作响,帐篷外雪落无声。
“我开修车店的第三年,”他终于开口,“有个客人,开一辆很贵的跑车。车坏了,很着急,说要赶去见重要的人。我连夜帮他修好,没收加急费。”
他顿了顿:“后来他又来了几次,每次都开不同的豪车。熟了之后才知道,他是做生意的,很有钱,但很不快乐。”
“为什么?”
“他说,他什么都有了,但不知道为了什么。”多吉看着炉火,“有一次他喝醉了,坐在我店里说:‘多吉,你真好啊。你有根。我没有,我像浮萍。’”
段肆尘静静听着。
“我问他,什么是根。他说,就是你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知道自己是谁。”多吉抬起头,看向段肆尘,“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对很多人来说是奢侈品。”
“后来呢?那个客人怎么样了?”
“不知道。”多吉摇头,“最后一次见他,他说要去西藏,说要去‘找根’。那之后没再来过。”
帐篷里安静下来。段肆尘想起自己——他算有根吗?出生在南方小城,读书在大城市,工作后四处漂泊。他的根在哪里?
“多吉,”他忽然问,“你觉得我有根吗?”
多吉看着他,眼神很深:“你有。”
“在哪?”
“在你心里。”多吉说,“只是你还没找到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钥匙。段肆尘想起那块蓝曜石,此刻正贴胸放着,用一根皮绳穿着,挂在脖子上。石头的温度已经和他体温一样,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那你呢?”他问,“你在西安有根吗?”
“有。”多吉回答得很肯定,“但不是土地,是人。我的店,我的员工,我常去的面馆,总来下棋的大爷...这些都是根。根不一定是出生的地方,也可以是选择停留的地方。”
段肆尘若有所思。炉火映在他眼睛里,跳动着橙红色的光。
雪下了一整天,时大时小。下午,多吉教段肆尘怎么用牛粪生火——不是随便烧,要选干的、结块的,叠成中空的塔形,这样才烧得久、烧得旺。
段肆尘学得很认真,手上沾了灰,脸上也蹭了几道。多吉看着他笨拙的动作,不时指点一两句,语气耐心。
傍晚时分,雪停了。天空像被洗过一样,呈现出一种清澈的深蓝色。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夕阳的金光从里面倾泻而出,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走,”多吉说,“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穿上厚外套,走出帐篷。雪不深,刚没过脚踝,踩上去咯吱作响。岗巴跟在他们身后,鼻孔喷着白气。
多吉没有骑马,只是步行。他们沿着湖边往西走,穿过一片小树林。树枝上积了雪,偶尔有雪块落下,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走了大约半小时,来到一处山崖下。崖壁上结着冰瀑,像凝固的瀑布,在夕阳下晶莹剔透。
“这里,”多吉指着崖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凹陷,“是我小时候的秘密基地。”
段肆尘凑近看,发现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浅洞,刚好能容纳两三个人。
“怎么发现的?”
“追一只兔子。”多吉笑了,“那时候七八岁,调皮,看到兔子就追,结果兔子钻到这里不见了。我就发现了这个地方。”
他弯腰钻进洞里,朝段肆尘招手:“进来。”
洞里很干燥,地上铺着些干草,还有几块光滑的石头,像是有人常来坐。洞顶不高,成年人需要微微低头。
多吉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段肆尘坐在他对面。从洞口看出去,能看见被雪覆盖的草原和远处闪闪发光的湖面。
“我小时候,”多吉说,“每次不开心,就躲到这里。阿爸阿妈找不到我,会着急,但我就是不想出去。”
“为什么?”
“觉得没人理解我。”多吉看着洞口外的雪景,“我想读书,想去外面的世界,但阿爸说‘牧民的儿子就该放羊’。我觉得委屈,觉得不公平。”
段肆尘想象着那个七八岁的多吉,坐在这个洞里,生着闷气,看着外面的草原。
“后来呢?”
“后来舅舅来了。”多吉说,“舅舅在西安做生意,回来探亲。他找到我,问我想不想去城里读书。我说想。他就去跟我阿爸说,说了三天三夜。”
“你阿爸同意了?”
“嗯。”多吉点头,“但他提了一个条件:每年夏天必须回来,学骑马,学放牧,学怎么做藏族男人。他说,‘你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夕阳的光线慢慢移动,照进洞里,在多吉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段肆尘看着他,忽然明白了那种矛盾感的来源——这个男人的身体里,同时住着一个渴望远方的少年,和一个恪守传统的牧民。
“多吉,”段肆尘轻声问,“你现在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多吉转过头看他。洞里光线昏暗,但他的眼睛很亮。
“我是多吉·岗日。”他说,“金刚雪山。西安的修车店老板,草原的牧马人。会说汉语的藏族,记得母语的游子。”
他顿了顿:“我是这些的总和,但又不止这些。”
“那你还会有不知道的时候吗?”
“会。”多吉诚实地说,“比如现在。”
“现在?”
“现在。”多吉的目光落在段肆尘脸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
段肆尘的心跳加快了。洞里的空间很小,他们坐得很近,能清楚看见对方睫毛的颤动。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知道该怎么做生意,知道怎么驯马,知道怎么在雪天找到路。”多吉的声音很低,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一个从城市来的汉族男人,他迷路时被我捡到,教我打酥油茶,戴着我磨的蓝曜石,现在坐在我童年的秘密基地里。”
段肆尘的喉咙发紧:“那你...想怎么对待我?”
多吉没有回答。他看了段肆尘很久,久到段肆尘以为时间静止了。然后他伸出手,不是碰段肆尘,而是碰他脖子上挂着的蓝曜石。
他的手指很轻地抚过石头表面,划过串着石头的皮绳,最后停在段肆尘的锁骨上。
只是一触,很快就收回。
但那一触的温度,让段肆尘浑身一颤。
“多吉,”他声音有些哑,“我算你的客人,还是家人?”
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很多次,现在终于问出口。
多吉的手悬在半空,然后缓缓放下。他看着段肆尘,眼神里有一种段肆尘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东西。
“都不是。”他说。
段肆尘的心沉了一下。
然后多吉继续说:“你是我的爱人。”
三个字,说得很轻,但像惊雷一样在洞里炸开。
段肆尘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
“客人会离开,”多吉解释,声音依然平静,但段肆尘听出了轻微的颤抖,“家人是血缘,是责任。爱人...”
他停顿,寻找合适的词:“爱人是选择。是你在所有可能的世界里,选择了这个人。是你明知道会痛,会难,会不被理解,但还是选择握住他的手。”
段肆尘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他没有试图忍住,任它们滑落。
多吉抬手,用拇指擦去他的眼泪,动作像昨晚一样轻柔。
“别哭,”他又说,“眼泪会冻住。”
“我没哭,”段肆尘哽咽着说,“是雪花飘进眼睛了。”
多吉笑了,是真的笑,眼角漾起细纹,整个人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柔软。
“那雪花真不懂事,”他说,“专往你眼睛里飘。”
段肆尘也笑了,又哭又笑。他抓住多吉为他擦眼泪的手,握在手心。多吉的手掌很宽,指节粗大,布满老茧,但此刻在他手里,却显得无比温顺。
“多吉,”段肆尘说,“我...”
“不用说。”多吉再次打断他,反手握紧他的手,“不用说任何话。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回来了。知道你戴着我磨的石头。知道你问‘我是客人还是家人’。”多吉握紧他的手,“这些就够了。剩下的,时间会告诉我们。”
段肆尘点点头。他确实不知道要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心里的翻涌——像雪山崩塌,像冰川融化,像整个高原的春天突然提前到来。
他们就这样握着手,坐在童年的秘密基地里,看着洞口外的雪景。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空变成深紫色,星星开始一颗颗浮现。
岗巴在洞外打了个响鼻,像是在提醒他们该回去了。
多吉松开手,站起身:“走吧,卓玛该担心了。”
他们钻出山洞。雪地反射着星光,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静谧的蓝白色调中。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可能是因为两个人并肩走着,可能是因为手虽然分开了,但温度还在。
快到帐篷时,段肆尘忽然停下。
“多吉。”
“嗯?”
“阿恰拉嘎。”段肆尘说,用他刚学会的、还不太标准的发音。
多吉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是段肆尘见过他最灿烂的笑容,眼睛弯起来,牙齿在星光下很白。
“你发音不对,”他说,但语气里满是笑意,“要这样:阿—恰—拉—嘎—”
他一个字一个字教,像教小孩子说话。
段肆尘跟着学:“阿—恰—拉—嘎—”
“好一点了。”多吉点头,“但还不够。以后我慢慢教你。”
以后。这个词像一颗糖,在段肆尘心里化开,甜得发颤。
帐篷里,卓玛已经点起了灯。看到他们回来,她没问什么,只是笑着端出热好的饭菜。罗布在角落里修补马鞍,抬头朝他们点点头。
一切都平常,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睡前,段肆尘摸着胸口的蓝曜石,感受着它的温度和形状。多吉在对面铺位躺下,这次没有背对他,而是侧躺着,面对着他。
炉火快要熄灭了,只剩一点余烬的红光。在昏暗的光线中,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没有说话,但好像说了千言万语。
不知过了多久,多吉轻声说:“睡吧。”
“嗯。”
段肆尘闭上眼睛。他听见帐篷外风刮过雪地的声音,听见岗巴偶尔的响鼻,听见多吉均匀的呼吸。
还有自己心跳的声音,沉稳,有力,像是在说:
我找到了。
我找到了。
他不知道找到了什么——是根?是钥匙?还是别的什么。但此刻,在这海拔四千三百米的草原上,在雪夜的帐篷里,在这个叫多吉·岗日的男人身边,他第一次感觉:
我不再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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