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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轮的轨迹
第五章齿轮的轨迹
市场事件之后,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陆星遥开始频繁出现在林序身边,不再保持两步的距离。他会跟在林序身后,像个小影子;会坐在林序工作台的对面,安静地摆弄零件;会在晚上抱着枕头,理所当然地钻进林序的房间。
林序没有拒绝。
他发现自己也不怎么想拒绝。
那个瘦小的、在睡梦中还会因为噩梦而颤抖的身体挤在他身边时,林序心里那处因为梦想破碎而空出来的洞,好像被某种温暖而沉重的东西填上了一部分。
不是修补,是覆盖。
像苔藓覆盖岩石,缓慢,却固执。
***
三天后的下午,林序在仓库里遇到了真正的难题。
孤儿院那台老旧的悬浮校车——就是之前传动系统出问题的那辆——在试运行时发生了更严重的故障:主悬浮引擎的一个核心稳压模块烧毁了。
“彻底报废。”后勤老师刘叔蹲在引擎盖前,抹了把脸上的机油,脸色难看,“这型号的模块早就停产了,二手市场也找不到替代品。定制的话……价格够买半辆新车了。”
林序盯着那个焦黑的、还在散发余温的金属块,眉头紧锁。
没有校车,意味着二十几个孩子每天上下学要步行四公里穿过工业区边缘——不安全,也不现实。临时租用运输服务?孤儿院的预算本就捉襟见肘。
“能修吗?”林序问。
“修?”刘叔苦笑,“小序,这玩意儿结构复杂,里面烧得一塌糊涂。别说修,拆解都费劲。咱们院里最懂这个的老王头去年退休回母星了……”
林序没说话。他伸手,小心地触摸模块外壳。烫,但还能忍受。他拔掉几根数据线,把整个模块从引擎舱里取出来,抱到工作台上。
模块不大,约两个拳头并拢大小,表面有复杂的散热鳍片,接口已经碳化。透过破损的缝隙,能看见内部密密麻麻的微型电路和电容,大部分已经熔毁粘连。
“你想干嘛?”刘叔跟过来,压低声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稳压模块涉及精密能量调节,搞不好会二次短路,把整个引擎舱都烧了。”
“我知道。”林序说,眼睛没离开模块,“但总得试试。”
他从工具柜里拿出全套的精密拆卸工具,又调出个人终端,开始搜索这个模块的原始设计图——能找到的都是残缺的、过时的版本,很多关键参数缺失。
林序深吸一口气,戴上放大镜目镜,拿起微型切割器。
工作台旁边的矮凳上,陆星遥安静地坐着。孩子今天异常乖巧,没有摆弄零件,只是看着林序,灰眼睛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转。
切割器的尖端发出细微的高频震动声。林序小心地切开模块外壳的封胶,一层,又一层。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内部的损毁比看起来更严重。超过七成的电路板碳化,几个关键电容爆裂,核心的振荡晶体也出现了裂缝。
林序停下动作,盯着那片狼藉。
可能性……微乎其微。
“算了吧,小序。”刘叔拍拍他的肩膀,“我去跟院长说说,看能不能申请紧急拨款,或者找找慈善捐赠……”
林序没应声。他的指尖悬在破损的电路板上方,脑子里飞速运转。
没有完整图纸,没有替换零件,没有专业设备。
只有一堆烧毁的垃圾,和一个不肯放弃的念头。
就在他几乎要承认失败时,一只小手从旁边伸过来,指尖轻轻点在了模块外壳内侧的某个位置。
林序低头。
陆星遥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工作台边,踮着脚,手指正按在一处不起眼的、刻着极微小文字的区域。
那里用激光蚀刻着几行字:
【型号:ST-7B悬浮引擎稳压模块】
【生产商:星环科技】
【序列号:XT-7743-09】
【谐振频率基准:3.27MHz ±0.05%】
谐振频率。
林序的心脏猛地一跳。
稳压模块的核心是维持能量输出的频率稳定。如果知道基准频率,或许……可以尝试用其他元件重建振荡电路?
但怎么知道原始元件的具体参数?怎么匹配?怎么校准?
陆星遥的手指没有移开。他抬起头,看向林序,另一只手指了指仓库角落里那堆等待处理的、从各种报废设备上拆下来的零件。
林序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那些零件里,有老式通讯器的射频模块,有破损的医疗仪器的信号发生器,有玩具飞船的控制板……乱七八糟,但确实包含了各种可能的振荡元件。
“你的意思是……”林序声音有些发干,“从里面找替代品?”
陆星遥点头。
刘叔在旁边瞪大眼睛:“开玩笑吧?这哪是能随便替代的?频率、精度、温度稳定性、负载特性……差一点都会要命!”
林序知道刘叔说得对。
但他看着陆星遥那双平静的、甚至带着某种笃定的灰眼睛,又看看工作台上那堆焦黑的残骸。
没有别的选择了。
“试试。”林序说,声音很轻,但很稳。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仓库变成了一个混乱而专注的实验室。
林序把角落里那堆零件全部拖到工作台边,和陆星遥一起,一样样筛选、测试。孩子对零件的敏感度惊人——他能很快判断哪些元件可能有用,哪些完全不行。林序负责用简陋的测试仪测量频率、精度、稳定性,记录数据。
工作台上铺满了拆解下来的微型电路、电容、电感、晶体。空气里弥漫着松香、焊锡和焦糊味混杂的奇特气味。
他们试了十七种可能的振荡晶体。大部分频率偏差太大,少数几个频率接近的,精度又不够。
林序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动作而开始酸痛。窗外天色渐暗,仓库的照明灯自动亮起,在桌面上投下冷白的光。
“还差最后三个。”林序看着测试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声音有些疲惫。
陆星遥从零件堆里又扒拉出一个小密封袋——是从某个废弃的实验室仪器上拆下来的,标签已经模糊。里面是三颗封装完好的、银白色的小圆柱体。
林序接过来,用放大镜仔细看。封装上有极细微的刻字:【SC-5,3.300MHz,±20ppm】。
3.300MHz。和需要的3.27MHz很接近。精度±20ppm(百万分之二十),对于这种廉价模块来说,已经算相当不错。
但封装尺寸不对,引脚定义未知,而且……只有三颗。
“试试?”林序看向陆星遥。
孩子点头。
林序拿起微型焊台,小心翼翼地切开其中一个的封装。内部是标准的AT切割晶体结构,但引脚排列确实和原模块不同。他对照着烧毁的电路板残留的焊盘痕迹,一点点推测可能的连接方式。
陆星遥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偶尔在林序犹豫时,伸出手指,轻轻点在电路板的某个位置。
那种默契很奇妙。林序甚至不需要问,就能理解孩子的意思——这里该接反馈电容,那里需要串联电阻,这里的地线要走背面……
就像……他们共用同一套思维语言。
最后一个焊点完成时,林序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他放下焊台,把重新组装好的模块——现在它看起来像个丑陋的、布满飞线和补丁的怪物——连接到简易测试电源上。
打开开关。
测试仪的屏幕亮起,波形开始跳动。
频率:3.298MHz。
精度:稳定在±15ppm范围内。
输出纹波:0.7%,略高于原厂的0.5%,但在可接受范围。
温度漂移:-25℃到+85℃范围内,频率偏移小于±50ppm。
林序盯着那些数字,看了足足十秒。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陆星遥。
孩子也正看着他。灰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嘴角又出现了那个几乎看不见的、上扬的弧度。
“我们……”林序的声音哽了一下,“好像……成功了?”
陆星遥用力点头。
旁边的刘叔已经说不出话,只是张着嘴,看看模块,又看看林序和那个才六岁的孩子,最后竖起大拇指,用力晃了晃。
林序把模块装回引擎舱,重新连接所有线路。
启动测试。
悬浮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稳定,平滑。仪表板上所有指示灯正常亮起,电压电流读数稳定在绿色区间。
校车悬浮起来,离地二十厘米,纹丝不动。
仓库里一片寂静。
然后,刘叔第一个爆发出欢呼:“成了!真他娘的成了!”
林序没欢呼。他只是靠在车身上,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来,但胸膛里却有什么东西在发热,在膨胀。
他转过头。
陆星遥站在他身边,仰着小脸看他。孩子脸上沾了点机油,鼻尖上还有焊锡烟的灰迹,但那双眼睛亮得像刚被擦去尘埃的星辰。
林序蹲下身,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把孩子紧紧抱进怀里。
很用力。
陆星遥僵硬了一瞬,然后,小小的手臂环住了林序的脖子,脸埋在他肩窝。
温热的,安静的。
林序闭上眼睛。
这一刻,什么机甲学院,什么精神力等级,什么Beta的天花板……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怀里这个孩子,和他一起,从一堆废墟里,救活了一台机器。
这比任何证书、任何认可,都更真实。
***
那天晚上,陆星遥照例抱着枕头来到林序房间。
林序已经洗漱完,正坐在床边看书——一本从仓库翻出来的、关于基础电路理论的旧纸质书。孩子爬上床,自觉地钻进被窝里侧,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
“还不睡?”林序合上书。
陆星遥摇头,眼睛盯着他。
林序躺下来,关掉床头灯。黑暗笼罩房间,只有窗外人造月亮的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一线。
安静了一会儿。
“序哥。”很小的声音。
“嗯?”
“今天……高兴。”
林序侧过身,面对着孩子。黑暗中,他能看见陆星遥眼睛的轮廓,亮晶晶的。
“我也高兴。”林序说,声音很轻,“你很厉害。”
陆星遥没说话,但林序感觉到,被窝里的小脚往他这边蹭了蹭。
又安静了一会儿。
“序哥。”
“嗯?”
“以后……还能一起吗?”
“修东西?”
“嗯。”
“当然。”林序说,“随时。”
他听见孩子很轻地吸了吸鼻子。
然后,一只小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摸索着,找到了林序的手,握住。
握得很紧。
林序回握,拇指在孩子手背上轻轻摩挲。
“睡吧。”他说。
“嗯。”
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
林序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温度和脉搏。
他想起了那个烧毁的模块,想起了测试仪上稳定的波形,想起了陆星遥指着零件堆时那双笃定的眼睛。
轨迹
这个词忽然跳进他脑子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像齿轮,有特定的齿数、转速、啮合的对象。有些齿轮天生就在庞大的、耀眼的核心系统里转动,有些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静地维持着某个微小却不可或缺的功能。
他曾以为,只有进入核心系统,才叫“有价值”。
但现在,看着身边安睡的孩子,感受着掌心真实的温度,林序忽然觉得——
或许,重要的不是你在哪个系统里转动。
而是你和谁,一起转动。
窗外的月光缓慢移动,照亮了书桌上那个铜质的齿轮组。它在夜色里泛着温润的光泽,齿牙精密地咬合,仿佛随时会开始旋转,带动一连串看不见的、却必然存在的连锁反应。
林序闭上眼睛。
梦里,他看见无数齿轮在黑暗中悬浮,缓缓转动,彼此啮合,发出细密而规律的咔嗒声。没有庞大的机甲,没有炫目的能量光束,只有这种最原始的、最朴素的机械韵律。
却比任何星辰,都更让他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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